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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猫 冬 儿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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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冬天猴急着从秋凉里不管不顾地迎面奔过来,连招呼都不打一个。
      凉伴着雪花儿雪片儿雪面儿,撒了下来。风从矮趴趴的土屋檐儿和张嘴呲牙的门窗缝儿,刀子似的往里扎。雪打在窗户纸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
      入夜,苦了一春熬了一夏的人们睡着了,大地河流山川村庄也睡着了。
      早上推门一看,哦,山尖儿戴上了一顶白帽子,屋顶儿铺上了一领白炕席,酱缸扣了一口白锅。
      太阳跳出来了,天底下到处闪着金星银星,好像整个世界都是金子银子做的。风一吹,西下屋旁沙果树上的雪噼噼啪啪地往下掉,屋顶儿的雪也化了,从房檐儿往地上滴答个没完没了,滴到出来进去的人脖领里去了,一缩脖儿,扬手在脖颈上撸两把,狠劲往当院甩几下,吓得身旁的老母鸡急闪忙跳地躲了,远远地站着歪着脖儿往这边瞧。院子里的脚窝窝儿露黑点儿了,街上也露了一条条黑道儿,串门子的,脚蘸着泥水儿,呱嗒呱嗒往前走。   
      驴赶着来的第二场雪,铺天盖地下了三天三夜。
      前街七叔家的落地烟筒,都成了白胡子老头了,一动不动在房山头蹲着。园子里的茄子秧辣椒秧柿子秧都让雪给埋住了,出出溜溜顺垄沟到处跑的小老鼠也猫进洞不出来了。
      雪坐了窝了。
      早上,父亲一推门没推开。父亲从马窗户爬出去,母亲把铁锹从窗口顺给父亲。父亲闷头从房门口往当街掘,到大门口了,听前边叮叮当当响,从雪墙子踮脚探头往外张望,见王大娘的大儿子也在雪里掏。这雪蒙人了。大人孩子都出来了。我穿着家做布鞋在雪地上瞎逛,不一会儿鞋后跟儿粘上两个大雪球,走急了,一个劲儿摔个子。人们开始变得不急不躁,放慢了脚步,或者干脆猫在屋里不出来了。小孩儿趴在窗台上,顺窗户纸的眼儿往外吊线。
      李小个子是队长,他可不隔着窗户往外瞅,穿着光板棉袄,腰里扎根绳,袖着手抱着膀儿逛荡到四伯家门口,和老少爷们儿们东拉西扯。
      “大冷天,不窝里猫着,瞎遛啥?”
      “兜里钱儿鼓着搁着,想输你们点儿。”
      “整两把?”
      “整呗。”
      大伙拥着李小个子前后脚进了屋。四伯家筒子房连二炕,宽绰。说书讲古放局子,都成。四伯在屋里早把茶水沏好了,递过烟笸箩,一遍一遍让大伙抽着。四伯把牌九骰子用包袱皮儿裹着,拎过来往李小个子眼前一墩,然后满面带笑地蹲在地上捅咕炉子烧水去了,黑黢黢的土坯炉子上架着一把大号的燎壶,炉钩子在炉膛里一翻动,红红的火舌头一下接一下舔着壶底,壶里的水滋啦,滋啦地响。
      推牌九,分庄(庄家)抗(上家)天(对家)过(下家)四门。俩骰子一扔,掷几算几,按掷骰子行话——-二抗三穿四过五自手发牌。三十二张牌,分上下扇。四加六得十,为零,点儿最小,四六不成财,是从这儿来的。幺蛾这张牌的花色,一边儿是一个一点,一边是一个斜三。牌九里只有三点是斜的,说一个人不守常理,净出幺蛾子,也是从这儿来的。
      四伯家的屋大架不住人多,人再多四伯也不嫌闹,两眼眯眯着笑,出去进来的招呼个到。
      坐庄的押宝的卖呆儿的,炕上坐满了,地上也站满了。个大的看全场,个小的把脖子伸成了鹅也看不见,从个大的胳肢窝底下往前拱,把四伯家的炕沿撞活动了,四伯也不恼。我们半大孩子也往跟前凑,在大人的腿底下钻来钻去。四伯黑了脸往外轰,“走走走,看什么看。”四伯前脚把门关上,后脚又咣当开了。四伯拿笤帚疙瘩啪啪往我们身上打。光顾跑了,没看脚底下,一脚踩着外屋地上趴着的狗崽儿尾儿巴尖儿了,踩得小狗哽、哽叫唤。
      四伯才不管小狗叫唤呢,他还忙着抽红儿呢,一念喜磕儿,顺喜,顺喜,赢家就给他钱。
      耍钱场上无父子。老邻旧居的一个屯住着,论亲有亲,论友有友,唠扯起来热热乎乎和和气气的,场上不一样了,动了小九九儿。耍钱鬼儿耍钱鬼儿,耍钱的人哪能不动心眼儿呢。
      李小个子坐庄,三门都开了,他迟迟不亮牌,汗珠子从脑门儿往下滚,掰开手一看,闭十勒个八,也是个白搭,开锅了,输个精光。他从屁股底下把装钱的帽兜子薅出来,磕打底子了,把帽子翻过来戴上,打着趔趄走到门口,拍打拍打衣服上的灰土,推门走了。
       李小个子一走,王小鬼儿接着坐庄。他弄俩秫秸棍儿,把瓤挖空用糨子粘上做骰子,掷的时候轻轻一扔,肚儿朝上,背儿朝下,两点,按预先码好的牌分,好牌正好发到自个手里,刷全庄。张大巴掌看出了门道,不吱声,用眼睛的余光瞄着,等他把牌拿到手了,作模作样看牌呢,张大巴掌一蹿薅住他袄领子,上去一个耳瓜子,五个大手指头印子贴到脸上下不来了,通红,跟个瓜似的。“唉,唉,你咋打人呢?”“打人,打你是轻的,把钱吐出来,要不削残废你。”王小鬼儿还想辩解,张大巴掌手快,把骰子夺过来往炕上一撅,露馅儿了。王小鬼儿自知理亏,点头哈腰给大伙退钱,打那以后没人再和他玩了。屯里传留下来两句话——“不学好,不学好玩都没人跟你玩。”“耍心眼儿,耍心眼儿大巴掌把瓜贴到你脸上。”
      二柱儿媳妇上吊了,救得及时捡条命,二柱儿蹲地上双手抱脑袋薅头发,他丈母娘坐炕沿颠屁股骂。二柱儿从柜底下拽出斧头,手摁柜板剁去两截手指,以后长了记性,一把不摸,卖呆儿都不沾边儿。
      老球子是个倔驴,好耍,场场不落,输光了回家打老婆揍孩子,还不解气,劈箱子柜砸盆碗,家里破狼破虎。他老婆娘家爹妈没得早,有个兄弟搬回关里了,跟前连个诉苦的人都没有,孩子一大帮,死又死不起,只好和他捱,捱来捱去,坐了一身病,早早去见爹娘了,扔一大帮孩子整天像讨了似的。
      舅舅不玩牌九,穿上厚棉衣服,拿镰刀到场院挑秫秸,拣直溜的捆成捆背回家,放外屋地上浇水洇着,等里外接了潮,用撞子给秫秸净身,拿斜歪一根一根破开,再用刮子净瓤,出席簚儿编炕席。舅舅编好炕席,一个咯吱窝夹一领去队里,一领铺在粉房炕上,一领铺在饲养员炕上,顶了秫秸钱。过年,社员都夹一领回家,再穷也不能让孩子老婆扎屁股。舅舅两个晚上编一领,卖两元钱。当时两元钱可以买四斤猪肉或者十包火柴和一袋咸盐。
      舅舅是个半语人,小时候闹嗓子没钱治,姥娘给扎嗓子,手一哆嗦,扎了小舌头,不会说话了。屯里图小便宜妇女,看舅舅不会说话,又一个人儿,晚上偷摸往舅舅家跑,哄舅舅的钱和东西,舅舅说不清道不明,时间一长就黄账了。舅舅和母亲比划,梳疙瘩鬏的借钱了,长头发的夹炕席了。母亲心软,抹不开面儿领舅舅登门要。舅舅吃了哑巴亏。“巧使银子钱,得不着好,喝凉水花脏钱,早晚是病”,母亲常念叨。舅舅没了,那几个妇女也没了,母亲还在。我问过母亲:“哄舅舅钱儿花的都谁谁呀?”“问这干啥,死了,死了,死了拉倒吧,到啥时候,还是傻瓜长得大呀”,母亲一边自顾自地说着,一边扶着炕沿,上炕里吃零嘴去了。望着母亲没事儿人儿似的,我心里忍不住笑,这老太太说话一套一套的,不说不说呗。
      冬天夜长,后半夜屋子冷,舅舅在屋地上支个火盆,接着编。
      舅舅从南土坑挎回黄粘土和泥,和好泥饧半个钟头。去外屋拿个二盆扣地上,挽起袖子,两手插进柔软的黄泥里捧,胡撸着往盆底和转圈儿抹,抹一层泥捋一层线麻皮儿,抹三成,双手蘸凉水净面,屋地上阴干着。干好以后,磕打磕打盆帮,把盆起下来,再把泥盆里外抹两遍,干了就可以用了。
      舅舅自己打一个,也给我们打一个。冬天有了火盆,天一黑我们就盼着母亲往火盆扒火。火盆一端上炕我们就有好吃的了。二哥从仓房豆包囤子掏几个豆包,拿火盆上烤,烤好一人一个。粘豆包,吃起来有嚼劲,抗饿。用火烤的糊嘎巴可真香。有时我们用火盆烤爆米花烧土豆。母亲借着火盆的亮儿,一边绱鞋一边给我们讲故事,我们姐弟几个围着火盆坐一圈,抻着脖子听。母亲抬头用锥子撩一下刘海儿,瞅瞅我们,随口就讲上一段儿。
      故事听乏了,就跟在父亲屁股后头去队里听书。
      “啪”,说书先生摸起醒木往桌上一拍,“鸡也不叫了,狗也不咬了,时候也不早了,列为明公,各找相应宝地,压言落座,听我说上一段关羽关云长单刀赴会……”,书一开场,屋里鸦雀无声。四伯家的小秃子听书也不吱声,可肠胃好,饭量大,听着听着犯困了,倒在炕脚里呼哧呼哧睡,吃盐豆子吃多了,胀气,“咚嘎咚嘎”放屁,挨着的人手捂鼻子用脚把他往炕里踹踹,回过头来有滋有味地接着听。
      队里请来说书先生惯例让父亲陪着。说书先生多半是瞎子,来的时候身边儿跟个领道儿的,背着鼓和三弦,领着说书先生,一说说个头年,《三国演义》、《施公案》、《水泊梁山》里的关云长、黄天霸、宋江简直让说书先生给说活了。
      年根儿,队长早早备两袋粮食,打发人赶马车送说书的回家。看说书的坐车走远了,屯人一劲儿吧嗒嘴,没听够。父亲记性好,说书先生前脚刚走,后脚给大伙儿接着说,一说说过正二月。
      舅舅也不去说书场,年根儿底下,出东家进西家,帮大伙扒炕掏烟筒。过年,炕不好烧,烟囱堵,窝心。都穷,没啥给舅舅,东家给一盆饽饽,西家给两块豆腐,舅舅省做了。
      一铺大炕,一大家子挤,好烧了,暖乎了,从里热到外。
      “火炕可是好东西,解乏啊!”
      “嗯,穷过富过,咋也闹个热乎不是?”
      “今儿个几儿了,三九快出去了吧?”
      “谁道几儿了,过糊涂喽。”
      “昨个儿我大儿子去南山割枝子,看着阳坡的雪开化儿了。”
      “一开化儿,过年儿就暖和了。”
     母亲站在炕边儿,手里团弄着豆包,和坐在炕沿儿上的王大娘,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聊着,聊着,年就到眼鼻子底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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