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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上龙盘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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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龙盘是个神秘的地方,不是因为龙,而是因为上龙盘在阳明山山口。从山里出来的人,与住在集市上的人截然不同。身上穿的,讲话的口音,都很别致,让人感觉到山的厚重与淳朴,或者新奇。
      令我对上龙盘充满向往的还有老父亲先前说过的一句话:茅窝里出大笋,老瓦窝里出凤凰。而我几乎认定,上龙盘出美女。树树家的姑姑嫁在上龙盘侯平峒里,养的闺女,水灵灵的,到东干脚来几回,就要被东干脚的婶婶们拉住几回,说要做个媒人,把那闺女留在俺们村。我那时还小,小鸡蛋蛋绿豆大,可我想,以后我长大,就得去上龙盘,那里有美女。
      而我在成长过程中的很长一段日子,都是一个人在龙溪河边看鸭子。
      龙溪河在山边,随山弯转,即使只有三五里水路,却还不止十八弯。
      山是石山,一山石头,像一山妖魔鬼怪。
      大山底下的人影儿,就像一只蚂蚁。
      我像一只默默的蚂蚁,就成了龙溪河上的一部分。
      我在被人遗忘的时候,在一点一点长大,大到有一天记起了上龙盘。老人说,上龙盘高头有个罐罐岭。日本鬼子打过来的时候,上龙盘的袁姓青年还组织了人马,打死过几个小鬼子。几千人口的平田院子组织了自卫队,在坦岭上打埋伏,一个小鬼子都没打死。老人说这事时表示:山里的人有胆,不怕死。
      我想去看看罐罐岭。
      罐罐岭应该是一个神奇的地方。
      二月初,我借来自行车,一个人出了东干脚。
      上龙盘在宁远的最北部,往北一点,就是双牌县的麻江乡。据说上龙盘的地形是龙形,具体是个什么样子,  我说不出来。
      踩着车子过了清水桥。清水桥是宁远北部重镇,是美女与财富聚集的地方。但不在赶集的日子,清水桥冷冷清清的,粘着黄土的水泥街道上,除了一些搬走了货物的架子,人影儿也见不到一个。美女藏到哪儿去了?不熟门熟户的人,在街上等,估计早上或黄昏时候才能等得到了。清水桥的娘们,都在那个时候成群结队出来,到镇南边的舂水坝子上洗衣服。当然,最美的是看到美女立在坝子上的清水里洗头。阳光,无论朝阳还是夕阳,衬着美女修长的身姿,有如看画,不忍归去。附近村子的年轻人,每到了太阳落山,就会成群结队到清水桥,到坝子边的桥上看美女,对着美女吹口哨。这个村的看不上哪个村的,大村落的看不上小村落的,恶言相向,三下五去二,就会干起架来。我小学同学的哥哥,左眼就是在这桥上被邻村的壮汉戳瞎的。东干脚是个小院子,惹不起祸,只能躲了。奶奶也常教我:看热闹惹事,不要看热闹。
       其实清水桥向北,一路都是美景。       
       路两边载了白杨树,自古白杨多悲风。但是入眼的白杨树才散开嫩叶子不久,翠翠的,映着阳光,生机勃发。路边的村子,舂水河西边的万家,光是舂水河上的那弯石拱桥就让人觉得妙不可言。石桥在田野里,距清水桥一里路,距万家一里路的样子,一边一棵树,万家村前的是一棵乌桕,对面是一棵桧树 ,行路人要过石桥,可以放下担子休息。清水桥、万家的青年男女可以散步到这里,相互依偎在石桥上看舂水南流。青砖木瓦古色古香的万家,也像一个养在深闺的大姑娘,沉静稳重。万家村几十户人家,让人感觉到深不可测。盖因他有规整的青砖房子,轮廓四四方方,墙根笔笔直直,这在当地是少见的。
       的成立坊、邓家、小塘铺、蒋家、风干脚,前沿搭着马路,后边的房子则与山连在一起。小塘铺村边的黑松林,确是让我惊了一把。进了黑松林,突然看不见烟火,风变凉了,熟悉的世界遥远了。一个人,突然穿越到了远古一样。各种想象像恐怖片一样在心里上演,不知道将要遇到什么。最大的恐怖,就是对前路的不可预测。好在黑松林里的路不长,听见单车轮子歘歘响,响过之后,就看到了水田,看到了水田边的扁担岭。紫云英、稀疏的油菜花、庄稼地里的芥菜、雪豆,像牧童的笛音,让我内心的孤单找到了依傍。
东干脚、风干脚,一字之差,却完全两样。
      风干脚的房子在两山之间,有的房子盖着瓦片,有的房子盖着杉树皮,都无一例外的蒙了一层黄土灰尘。而且,房子很矮,门洞却很深。一个老奶奶靠着门,看着我,像在等亲戚。墙外,两个孩子在泥浆裹裹的马路边猫着腰玩炮仗。抬头看到了我,像看到了外星人。他们眼巴巴的期待我停下来,又眼巴巴的看着我从山脚转弯消失。我一直忘不了那俩小孩的眼神,他们在希望外面的人带来一点什么。我是来看上龙盘的,我能带来什么呢?我什么也没带来,或者带了一颗孤独又好奇的心来这里。
转一个弯,就到了桐子坪,或者叫下龙盘。
      龙是山形,下龙盘在龙形山脚?
      我下了车,这里已经是上龙盘的核心地方。路两边,竹木杉树,灌木桃花,蜡叶吊柏,掺杂在一起。上龙盘的粮仓在头上——我的前面是一个巨大巨长的斜坡,上去,就是上龙盘。凭我的体力,我是没能耐骑车上去的。这是龙的脖子?我向上看,看到的是山,巍然矗立,是龙头?我推着车往上。右边的院子,安安静静,没有发出一点响声。宽阔的砂石路上,也只有我一个人。上龙盘的人呢?不期而遇的美女呢?我抬头看天,阳光淡淡,山腰雾气袅绕。我到大山里来了,我想。
      上了那个巨大的斜坡,看到了建在山腰上的一排房子。一棵吊柏树下,一个妇女在井边的水泥台子上埋头捶洗衣物。房子的门都开着,一条黄狗在路边卧着,见了我,不情愿地爬起来,一边上坡回屋一边看我。本来我想要讨一口水喝的,居然没有停下来,骑着车径直过去了。我奶奶说的,我打小脸皮薄,跟生疏人说不了话。我也害怕别人拒绝,人可以很贱,但面子很重要。死要面子,也就甘愿接受了活受罪。
       转过弯——这路上的弯,跟龙溪河上的弯一样多。上龙盘如龙盘,弯弯就更多。我看见了大桥,连接两座山的大桥。这两座山是龙角?我有点犹疑,却无解。桥面离地面有一百多米,桥下有水,水溅起白花,轰然作响,眨眼又消失在齐腰深的蒿草里。我靠着白色的桥栏停下来。对面的山,已经高耸入云。阳明山有多高?我不敢想了。马路沿山而上,山上是密密麻麻的杉树子,不知道有多深。我在犹豫,也在考量自己的勇气,能不能一个人上山。所谓的美女,已经不再是磁石。而引诱我的,是前面的未知,是我自己的猜测。在高桥上向下望,我想,这里是一个自杀的好地方。奶奶以前也说过,在这大桥上,有个年轻女子想不开,就一跃而下,把自己的身体砸得稀巴烂。这不是一个好选择,无论怎样,也不能死得很难看。不知道怎么的,我想,我还是要继续向前,至少,要翻越过这片黑山林。
      我奋勇起来,咔咔咔的,踩着单车兔子一样窜了上去。
      路是一条半月形的路,沿山而上,咬牙切齿。过一个山崖,直转弯,是一条笔直的上坡路。过一道石山隘口,又是一条半月形的路。路的一边是山,抬头看到不到山顶。路下是一片洼陷土地,里面种满了庄稼,地边上过了冬的高粱杆像个衣衫褴褛的逃兵。庄稼之上,是石山。罐罐岭在哪呢?回头看,是那隘口?或许是。那里,才是绝路。永州府里来的车,不熟路,径直开,就直接开到山下的槽谷,车毁人亡。如果在那里打伏击,确实有出其不意的效果。这只是我的想象,具体的地方,还需要当地人指引。而身前身后,我却看不到一个人。人呢?难道都进山了?放眼望过去,我只能叹息,云深不知处啊。
       到了月牙尖,路向右偏,沿山而上,像牛背脊。路下,是一条新修的黄泥机耕路,沿着小河弯弯曲曲,连接到前面大约两里路远的院子。院子周边的田里,种满了油菜,花开的密密麻麻,明黄照眼,将村子都包围了起来。我想,这是侯平峒了。树树家的姑姑就嫁在这里。按他们说的,这峒里应该长满银杏树才对。但银杏树是什么样子的树?我不知道。油菜花野里只有孤孤单单的苦楝树,好像这一切都跟它没有关系。或者它就是个弃儿,不知道谁把它扔下的。但它不服输,长起来,长得高高的,卓然而立,漠视一切,然后甩下无数的苦楝子儿,发出苦涩的味道,让周边的一切都仰视它。湘南的苦楝树无处不在,盖因它有强大的生存勇气,无论在哪,都不影响它一杆顶天的姿态。而这大山里的苦楝树,更显得孤绝一些。或者,它们已超然了。
      我一脚踏在路边的白石头上,看着脚下的油菜花野,大山因为油菜花野的映照而显得明媚起来,泥瓦村庄因为油菜花野的缠绕而显得矫情起来。时光倒流百年,侯平峒或许就是湘南的桃花源,远离一切尘嚣,伴着银杏树,伴着高高的阳明山,鸡犬相闻的过着农耕生活。当年的袁姓青年领导大家抗日,或许正是出于热爱自己家园的诚心吧。
      美女是没法缘遇了,但看到了上龙盘,也还了一个心愿。这是一片神奇而又寂寂无闻的大地,在这片大地上生活的子民,也愿意寂寂无闻,用自己的方式过自己喜欢的日子。所有人的追求,也不是这样吗?也未必,能平静下来过生活的人,是有经历的人。但上龙盘像一块血痂,镶嵌在了我的人生中。
2017/3/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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