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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年同题】 年之况味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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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旧忆里的春节是丰满的。年,犹如穿上不合体新衣的顽童,在十冬腊月俗气地走来。显摆、张扬,洋溢着纯粹的喜庆。生活不富裕,不影响过年的热情。市井街面儿照例溢出渐浓的年味儿,连空气都多了层次,煎炸年货的油香味儿、好闻的火药味儿、久违的躺柜箱底味儿,交织混杂,悬浮、扩散,飘向灰蓝色的天空。
      往来的行人,神情多了喜气,穿梭的脚步无论疾缓,都指向一个目标——回家——过年。

      从腊月初八开始,就有鞭炮声乍响,飘忽羞怯,惊鸿无踪。心切,按捺,企盼,快意在蓄聚,震耳欲聋的那一刻,惊声欢笑一起绽开。

      终于来了。花灯映雪,新春午夜。父母健在的年,是那样富足。不懂烦恼,惟有欢乐。依稀记得,一年三十,被父亲打发去给一个世交朋友送年货,不情愿又无可奈何。骑车光顾看起落的烟花,车后架布包滑落,几块江米面的年糕坨活了一样蹦到地上。张皇失措停车下来,迅速捡起,连拍带打,暗自庆幸,它们凉透了。

      北京人讲礼儿面儿,即便物质匮乏年代,逢年过节,亲朋好友走动走动也不可少。送几块年糕坨炸着吃,遮遮羞脸儿,也算一番情意。年糕,“年年高”,有讲儿,吉祥,一种期盼。

       那年月,最常见是点心匣子作礼品,俗称饽饽匣子。由清朝起,北京人就随着满人把点心叫做饽饽了。回汉点心不一样,清真用香油,满汉族用的是奶油或大油。早年,北京城里最有名的清真饽饽铺要算“祥聚公”了。买点心做礼,俗称,打个匣子。打,即现买现包。匣子长方形,硬纸板儿制作,外贴花纸装饰。内垫油纸,再码放点心,装好,上附门票,即一红纸,上印店家字号、产品宣传字样,清真则带“经字堵阿”。纸绳系好,做个提手。装匣有学问,大八件、小八件,暂且不论。礼重的,挑精细点心,像碗儿(花)糕、萨琪玛、蜜供、馅料不同的酥皮儿、椒盐牛舌饼…… 一般的,装些油糕(蛋糕)、绿豆糕、核桃酥类大路货;最有意思的是一种叫“了花”(音liao huo)的点心,棕色,长圆如土豆大小,外沾一层糖霜。看着挺大,一咬,能吓一跳!里面发空,不实落。装这个最占地方。这点心市面上已不多见。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最普通的糕点,多数家庭吃不起,有,也舍不得吃。听妈讲过,有一亲戚,年前一咬牙打了个匣子去瞧二婶子。几天后,三舅妈来了,手里拿着的,居然是本家儿买的那个饽饽匣子。转了一大圈,匣子渗油了,却不辱使命,又回到手里。不是笑话,确有其事。特殊年代,衍生特殊幽默。

       点心吃不到。能吃到且值得一提的是花生瓜子。年节凭副食本供应,每人3两葵花籽,半斤炒花生(后来瓜子是半斤、花生6两),也能解馋。母亲排队买来,先要收起来,颇费一番心思。可无论藏哪儿,都会被嘴馋的“小业障”找到。过年时拿出来,已去大半,母亲忍不住惊叹:家里闹“耗子”了!
       偷吃体会:像成人一样思考,东西放哪儿安全?柜顶、箱底,家就那么大点儿地方。从猫嗅狗寻,到又惊又喜。飞速掏几把,装进裤兜,低眉溜出去,转圈儿不动声色,满嘴生香,吃完还想,择机复去。心虚、恐惧,可控制不住对“麻屋子,红帐子,里面住个白胖子”的诱惑,着魔一般。为不一人顶罪,抖机灵,拉弟弟密谋入伙,分担罪责。
      人欲望强烈时最狡黠,嘴馋时表现可见一斑。可孩子毕竟是孩子,犯错上帝都会原谅,何况双亲?寡言父亲扔出一句:记吃不记打。说说而已。

       如果把人生分成四个阶段,童年、青年、中年、老年,第一和第三阶段应该是最耐人寻味的。我个人的体会。
       童年,生命的第一个阶段是人生最幸福时期。一般而言,多数家庭都是健全的。家是安乐窝,是庇护所。父亲是力量象征,让稚嫩的身心有依托,有安全感;母亲则是爱的源泉,嘘寒问暖,无微不至,犹如春风拂面。
      尚未进入复杂社会的生活如同畅游于伊甸园,孩童与他人的关系简单纯粹。高兴了就笑,恼了就哭。喜欢的游戏,可以不断重复,眼睛里的一切是全新的。
      过年,我不在乎没有压岁钱,也不会计较买不起别人手里成挂的鞭炮。偶有小钱,会很惊喜,知道马路对面小铺儿有一种叫“滴滴金儿”的“刺花”,2分钱能买一小把。抽出一根,点着,看着手里“兹兹”绽放的金色光华,就走进了快乐无比的天堂。
      年增岁长,乐园终将失去。喜耶、悲耶?人生如是,幸有记忆。

2


       年总被厚厚的大雪装点。那漫天飞舞的雪花,从沉沉的天空绵绵延延筛落。单纯的心欢喜雀跃,每每傻乎乎地仰起脸去捕捉它的味道。
       傻子过年看对门。效仿大的孩子,捧雪攥出拳头大小的球儿在地上翻滚。你来我往,好似每人面前都轰赶着一个活物。雪球在神奇地变大、变大,慢慢地,滚出了有如箩筐大小的蛋卷。仍使出吃奶的劲儿去推……红扑扑的脸嬉笑着,热气蒸腾,由比谁的大又引发打雪仗的游戏。谁怕谁?打到身上也不疼,除非哪个小子不局气,拿雪往人脖子里灌。手冻得失去知觉,伸出,红肿胖大,哈哈,此处“哈”不是笑,是用嘴哈出热气暖手,边哈边搓,把湿漉漉的凉爪子藏进袖管里,老实一会儿。一缓劲儿,接着疯……
       生存环境固然贫瘠,孩子的世界却丰富多彩。抖撺儿,转轴儿,想法子鼓捣出玩耍的点子,自娱自乐,尽情尽兴地释放旺盛的生命元气。

      该回家了,妈在呼唤。家,真温暖。一灯骑墙,两屋昏黄。爸倚在炕上,闭目若思,又像睡着了。他的思绪会在哪里遨游?妈身影具象,里外屋转悠,手脚不拾闲。我的被窝儿已铺好,有如铺平了进入梦乡的路。
      歪在地上的棉鞋张着嘴像在傻笑。棉衣是潮的,褪下的棉裤,湿了半截。娘亲疲惫得打着哈欠,找出烘笼支在火炉上,凝神望着袅袅上升的湿气。

      遍寻记忆,没有过年穿新衣的欣喜。身上的衣着却温暖舒适,不簇新,但洁净。家贫母爱勤劳在,遗传人子骨子里。享受过真爱的身心是健全的。知爱、懂爱才能够去爱,一个在关爱中成长的人,心是悲悯的,是暖的。

      年的记忆,之后,变得淡漠。母亲长年身体不好,加之父亲未过天命之年即病逝的打击,让她变得郁郁寡欢,喜静嫌乱。许多许多的年,都是静悄悄中度过,像例行公事。后来,我成家另起炉灶,带媳妇孩子来问个安,说会儿话,就撤了。
      壮年时期,无疑是人生最辛苦阶段,家庭鼎盛期,人气最旺时,也是人生风景最绚丽时期。上有老人需眷顾,下有小孩要抚养。对上劬劳之恩要回报,对下负重致远之责岂能辞。壮年之累最累,可累得其所。
      时光荏苒,只觉得暗自喊累声未落,家中亲人已走散。远行的重聚尚有时日,离世的已然阴阳两相隔。

      春节期间某天,脑海里有儿歌在翻唱:
      ——“两个小娃娃呀,正在打电话呀,喂喂喂,你在干什么?哎哎哎,我在幼儿园……”
      ——“泥娃娃,你坐好,我给你洗个澡,哎呀呀,真糟糕,怎么越洗越脏了(liao)……”
      这两首儿歌,太古老了!我上幼儿园时学的。除了唱儿歌,还记得回家要喊:“巴巴(爷爷)好!奶奶好!”祖父祖母健在,头生长孙,老少三代,大小5口人,其乐融融。老宅尽管平房两间,生活却是温馨的。
      幼儿园后来停办,可对那个院子印象深刻。我上中学总路过,有意无意地望上一眼,院门常年紧闭,不知作何用途了。算起来,有60年了。母亲会唱儿歌,大概是和我学的。真想娘儿俩坐一块聊会儿,妈,您还记得这儿歌吗?不知怎么了,今儿个我脑子里,这两首儿歌老是在唱……

       妈若活着82岁。可妈走了已经22年了!“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感谢李商隐先生道出了我难以言表的心情,更要感谢的是我女儿。提起这些旧事,她居然懂。她说知道这两首儿歌,奶奶曾经和她一起唱过。我想说,好啊!那今儿,你陪爸爸唱唱。我没说出口,大过年的!后来,我在冥想中唱给了我妈听。


3


      从没看过“春晚”。不喜欢。我过年,年是我自己的。新旧交替,心怀敬畏,偏从此夜惜年华。是我自己的事,与外人何干?我的地盘,我尚能做主。
      孤寂最是喧嚣时。有时我会莫名忧伤,不能自已。低迷的情绪如雾一样在体内漫延,落花流水般。这种体验。我一个兄弟也曾吐露过。我没有正面回应,只以人子的责任敷衍了几句。我不愿探讨这个话题。是,我是在装蒜。可一个泳盲如何去救一个水里的挣扎者?我本身就在河里,不时呛上几口腥秽的脏水,凸凹不平的河底掩藏着险恶,尘世的繁华充满虚幻。我心力交瘁,挣扎着涉水,要走出来,走向忘却,走向能让心获得安宁的彼岸。

      生活的本质是什么呢?生命像一只易碎的瓷碗,是那样的脆弱,把握放手即生死。这是我蹲在高楼窗口擦玻璃时闪过的念头。放眼俯瞰,神思恍惚,车若甲虫,人似蝼蚁,树风掠动,引力迫人…… 离合转身间,呜呼万事空。灵魂哭泣着降世,栉风沐雨,终将本色全无千疮百孔离去。你谁?谁是你?

      母亲曾说过一句非常哲学的话:“糊涂‘顿亚’(尘世),糊涂混”。当年轻狂,颇不认同,遍体鳞伤后咀嚼,不无道理。不糊涂混,会惊醒痛苦,痛苦醒来,人会难过。难过,不也得活?既如此,就放过自己,别跟自己过不去。于事无补,反而添足。处境使然经历苦难,残缺不足奇,生活中哪一个不是背负沉重前行?活着,活什么呢?其实是活心情,情绪至关重要。想开了吗?想开了就好。没想开,去找叔本华的书读读。读完或许会开窍。开窍归开窍,莫名忧伤还是会来袭的,它就依附在活跃的思维里,稍一放纵,就会信马由缰。叔本华大爷解围没用,扛不住,去擦玻璃……
      有年正月里,和兄弟一起喝酒。他端起酒杯说,人生三杯酒,福禄寿,逢多必少,得失相依。说完看着我,眼里有一丝悲凉。干!先饮此杯。“人生须达命,有酒且长歌。”


      狗年春节,在美国和女儿一起过的。且有幸参加了“宾州中部中国同仁联谊会”,庆贺新年。
      美国各州许多城市都有华人自己组织的协会。宾州中部的这个协会,已建会多年。每年会推选新的会长。会长任期一年,主要负责协调帮助华人间力所能及的事宜。重头戏是筹办春节联谊会。排练节目,联系场地,安排演出,准备食物。凡报名参会者,每人收取十几美元费用。
      联谊会在一个租来的大教堂里举办。400余众,欢聚一堂,分成40余桌。节目精彩,气氛热烈,自助晚餐,先后有序。不少美国人参与,以家属或友人身份。春联福字、花篮灯笼,唐装旗袍,舞狮彩绸、大鼓罗伞、武术空竹……中国元素,分外亲切,次第纷呈,情贵于真。似酌饮启封的一坛老酒,浓郁、微醺。大有墙内开花墙外香之感。

      一个汉唐古典舞“野有蔓草”,将古诗歌意境,融入舞蹈,非常有文化底蕴。青年男女,“邂逅相遇”、“婉如清扬”,曼妙舞姿,优美地诠释了战乱年代的情爱。缠绵悱恻,如诗如梦。
      我与同桌一个7岁的黑人小孩TC成了朋友。虽有语言交流障碍,但彼此基本能沟通。他是和家人一起来的。受白人继母(来过中国)的影响,喜欢上了中国。TC还有个小妹妹,只有一岁,白人模样,很乖。近4个小时的晚会活动,她不哭不闹,始终在笑。TC父亲是一家大型超市的经理,美国人。非常友好。一家四口报名来参加联谊会。意在让孩子多了解中国文化。巧与我们同桌。75亿人口的地球,一老一少坐到一起,互有好感,不能不说是缘分。临别,CT送我一块巧克力并声称我是他的好朋友。握手约定,明年在这里重聚。那一刻,我心飞扬,有返老还童之感。

      一个华人老太太走了过来,笑容开朗,热情洋溢。说自己年满87岁了,去年还登台演出。老太太风采不减,步履轻盈,来美国已经50年了。她向我们一家人发出了邀请,说随时可以去她家做客。萍水相逢,毫无芥蒂。忽然之间,感觉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变得简单,如回归童真之年。

      曲终人散,余兴未已。推开门,“好大的雪啊!”居然有半尺厚。外面世界,白茫茫,地连天,悄无声息。

      戊戌年春节,不寡淡。妻女相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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