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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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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从小学五年级开始近视,一双眼睛从此不敢夸耀,所幸耳朵很好,供我二十年如一日的自豪。初中毕业全身检查,测听力时我把两个耳朵全塞上,医生在远处轻言细语:“苹果。”我大声重复:“苹果。”医生更轻的说:“电视。”我像训练有素的鹦鹉兴奋的接口:“电视。”然后他说了一句我不明白的话:“换个耳朵。”愣了一会儿才知道,应该先堵左耳,再塞右耳,一只一只的轮流来。我双管齐下仍能应付自如,医生无话好说,放我过关。
      我不知道别人是否也像我一样,越有优势的地方越加留意,越弱的方面越不关心。像我在看书读报时,一涉及与“听”有关的章节段落,我总格外敏感些。譬如《老残游记》里老残听书:“那王小玉唱到极高的三四叠后,陡然一落,又极力骋其千回百转的精神,如一条飞蛇在黄山三十六峰半中腰里盘旋穿插,顷刻之间,周匝数遍……愈唱愈低,愈低愈细,那声音渐渐的就听不见了……约有两三分钟之久,仿佛有一点声音从地底下发出。这一出之后,忽又扬起,像那东洋烟火,一个弹子上天,随化作千百道五色火光,纵横散乱……耳朵忙不过来,不晓得听哪一声的为是。正在缭乱之际,忽听霍然一声,人弦俱寂。”给我印象之深,有段时间几乎能整段背诵。
      这是不相干的人之听,还有日后成为情侣的男女,初会时隔着竹林,女子奏箫,男子倾听:“……回旋婉转,箫声渐响,恰似吹箫人一面吹,一面慢慢走近,箫声清丽,忽高忽低,忽轻忽响,低到极处之际,几个盘旋之后,又再低沉下去,虽极低极细,每个音节仍清晰可闻。渐渐低音中偶有珠玉跳跃,清脆短促,此伏彼起,繁音渐增,先如鸣泉飞溅,继而如群卉争艳,花团锦簇,更夹有间关鸟语,彼鸣我和,渐渐地百鸟离去,春残花落,但闻雨声萧萧,一片凄凉肃杀之象。”(金庸《笑傲江湖》第十三回)描写细腻精微,文字高华典丽,也是中国文学里写“听”的绝唱。
      此外还有朋友之听,就是有名的“高山流水”了。也不知是不是我偏心,私下里总觉得“伯牙摔琴”比“季札挂剑”更使人感喟。大约因为俞伯牙和钟子期初时是以琴音相识,那是在排除了视觉干扰的情形下,辨对方的心声。光风霁月还是猥琐卑俗,一听便知。相比《老残游记》和《笑傲江湖》,这里面更多一层人格化的东西。
      中国人的“听”大多美好,在西方却别有滋味。但丁初入地狱,还来不及看清什么,耳朵已先有收获:“叹息声,抱怨声,悲啼声,在没有星光的空气里面应和着。我一阵心酸,不觉泪下。千奇百怪的语音,痛苦的叫喊,可怕的怒骂,高呼或暗泣,拍手或顿足……”这庄严的恐怖属于地狱,人间的声音另有妙处:黑夜里,仅仅是捶布机的击打声就吓得搞不清状况的堂吉诃德和桑丘战战兢兢,误以为妖魔作怪。游侠骑士的见识与侍从的胆子相映成趣,满纸喜剧意味,字里行间都是嘲弄。“听”在西方,似乎很少美和理想化的色彩。
      中国有句俗话,“说话听声,锣鼓听音。”又有成语“弦外之音”,说明听不简单是一种生理能力,同时又是一门大学问。电影《东方不败》中,令狐冲说:“你老是一句话也不说,不过这样也好,人的话意思太多了,还有口是心非的。你不说话,我们之间也就永远不会有恩怨。”话的含义越多,听者就越需费心咀嚼。对方说“很好”,未必是真好;对方说“讨厌”,说不定反而是喜欢。我在单位时亲眼见到一位女同事和主任聊天,“某某真不容易,男人不顾家,她不能也不顾啊!前天下午下雨,她赶忙回去收被子,难为她一来一回骑那么远的路。真不容易。”上班时间回家收被子!看似随意谈笑,漫不经心,其实是精心策划,狠狠告了一状。
      《红楼梦》第八回,宝玉探宝钗的病,忽然黛玉也来了,“一见了宝玉,便笑道:‘嗳哟,我来的不巧了!’”宝钗自然听出了文章,本着她一贯藏愚守拙的宗旨,详痴作呆:“这话怎么说?”“我更不解这意。”就混过去了。第三十回刚好倒了个个儿,宝钗指桑骂槐:“原来这叫作《负荆请罪》!你们通今博古,才知道‘负荆请罪’,我不知道什么是‘负荆请罪’!”林黛玉听出其中机锋,“早把脸羞红了。”一样的聪明颖慧,听到别人语中带刺,反应却如此不同,也难怪“宝二奶奶”一席要落到宝钗手上。
      像这类绕着弯儿说的话,有些固然应当揣摸,有些听不出引申意来也不见得就是坏事,省心省时,免得一口气不平,冤冤相报,节外生枝。最让人惆怅的是你说了,对方不懂,或是不想懂,而你并非信口敷衍,实是希望对方明白,甚至听后能有所表示。一生之中,接触的人成百上千,熟悉的至少也有几十,然而这当中愿意听的可能听不懂,能够懂的又不愿听。难得遇上一个人(也许是亲人,也许是情人,也许是朋友),既想听,又会听,理解你而又亲近你。不论是琴是箫还是笛,不管用轮指用清唱还是只调一调弦,他(她)全领会,微妙的呼应,熨贴的了解,简直像前世的自己,一时欢喜赞叹,激动感恩。最终这人却多半会远离了你,为一件事,为一个人,或者只为一段漫长的时间。
      在人海中感到孤独,很大程度上并不是矫情。在阔大的文明的背景下,踉踉跄跄走着无数倾听的生命,有人焦灼,有人耐心。动摇的和坚定的都值得尊敬,因为曾经倾听着想要找一个能倾听自己的人——找不找得到是各人的机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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