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哭痨”

　　我的前世大概是长在绛珠仙草旁的一株狗尾巴草，见惯了它幻化成的林黛玉一生的眼泪，多少也有了点人类的感情。一出生，就特能哭嚎，在四岁的时候就获一绰号“好苦痨”，现在想来都觉得有点难为情。
　　我母亲给我说这个绰号的时候，我都无法想象，怎样哭才能称之为“好”和“痨”。我母亲说，我小的时候，稍不如意就哭，哭起来眼泪就如泉涌，还不停声。尤其是吃饭的时候，最爱哭，苍蝇蹬不着鼻子点大的事就在那里嘤嘤哭泣。我父亲坏脾气，最听不得我的哭声，初时，大声地呵斥我，吓得哭声是止住了，但豆大的泪珠子就是断不了线，他看着实在心烦就用他的铁砂掌，在我的屁股上烙印子，不烙还好，一烙就沾上了，抱着他的腿大哭，他又气又急，只得饭不顾得吃就逃走。以后有了经验，只要在吃饭的时候听到我哭，他就屏神敛气把我像抱个木桩那样悄悄地挪到门外，任凭我在那里嚎破了嗓子，他在哪里以最快的速度扒两口饭赶紧回他的窑厂去。
　　我记事以后，清楚地记得，那个叫明的男生每次见了我都挤着眉毛、捏着眼睛跟在我身后吐舌头，嘴里不停地喊着：好哭痨，好哭痨！我立时眼泪就下来了。我母亲气得没法，打，哭的更狠，骂，止住眼泪更慢，只得发出一声无奈的叹气说，我的祖宗，你就别哭了，算我求你了！然后，拽了我就走，我的泪痕就在运动中风干，我的脸蛋在眼泪与尘土的交织中成了一只难看的花猫。
　　我应该叫他大叔，别人都忙着种地挣钱，他则忙着捞鱼摸虾，反正他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饿，光棍一条，所以也不怎么想着挣些家业。饿了，去东邻家摸只鸡解馋，去西邻家的菜园可着劲儿地挑好菜捡，不行再去谁家的花生地里刨点花生、去谁家的土豆、地瓜地里尽情地扒。反正土地已经养活了全庄人，也不在乎多他一个。所以尽管村人都心知肚明，但都不捅破那层窗户纸，他也就活的很有尊严。我觉得那时他可能吃饱了没事专爱寻开心，而且经常寻到我身上。
　　那时我最大的任务是看妹妹，妹妹饿了我要带她去寻正在地里干活的母亲，必经之路就是大叔家门口。经常见他在远处一成不变地背个粪筐头，蹲在水塘边看鱼，他瞅哪家水塘，哪家承包的水塘里的鱼晚上一准遭殃，有时候是蹲在大树下跟人“挌大六”，一种在地上画棋盘，用石头作棋子的棋技。无论我如何小心翼翼、蹑手蹑脚地想要溜过去，都会以失败而告终。只要他一遇见我，不是堵着我的路不让过，嬉皮笑脸地喊我，好哭痨，卖干瓢，卖不了，给您老婆婆做花袄！就是拿一只乌龟在我眼前晃来晃去。直到我“哇”的一声哭出声来，他才开心地离去。我母亲每次见了他就要骂他鳖羔子，威胁他下次再敢吓哭我就把他扔到荷塘里喂鱼去，每次他答应的好好的，但终是乐此不疲。我母亲没法子，就一遍遍地教我，无论他怎么吓你，横竖不哭，几次下来他觉得没意思了，就不会再这样逗你了。可遇到他一喊我“好哭痨”，我就眼泪汩汩地如断了线的珠子，我也很生自己的气，可有什么法子呢？
　　为了能给我偷生个弟弟，母亲有好长时间把我独自留在姥姥家里。我姥爷对我很好，天天笑眯眯地，可我就是怕他怕得要死，看见他就哭，吓得我姥爷只好不在饭桌上吃饭。过了很久，渐渐有些熟识，我姥爷慢慢地挪上了桌子吃饭。记得那天吃的是地瓜米饭，甜甜地很好吃，我很快就吃完了一小碗。姥爷问我还吃不吃，打算再给我盛一碗。我那眼泪就如一场秋雨，绵绵无期。姥爷终于忍受不住了，问我到底为什么哭？我不说，只是可着劲儿地哭。我小姨赶紧把我拉出去了，个把钟头后，我止住了哭声，我小姨才问出来，我哭，是因为我不想吃了，我已经吃饱了。我姥爷听了我小姨的汇报就笑了，说，吃饱了就告诉一声，干嘛非用哭啊！我就又泪水涟涟了。大概是我太好哭了，以至于到了哪里哪里的人都心烦不已，所以，我弟弟一出生，在送米糖的队伍里我姥爷把我也捎带着送了回去。
　　弟弟妹妹又小，家里的事物一大堆，大人都懒得理我。我姐姐在小小的年纪就要对付我这个“好哭痨”，给我扎辫子，拽了稍微紧了，我就在那里大嚎特嚎。鞋带给记松了，哭的眼睛红红，死活不肯吃饭。分苹果，她那一半稍大一点儿，我就在那里垂泪……我姐姐忍无可忍，但又不敢说我，因为只要一听到我的哭声，父母就认为我姐姐没尽到老大的责任，就会吵她。在我父亲母亲都出去的时候，她索性给我屁股两脚，给我后背两拳，让我坐在地下哭个够，她看着我哭就像在欣赏一幕舞台剧，先是聚精会神，再是嘻皮笑脸、后是哈欠连天、昏昏欲睡。最后，我能哭到沉沉地睡过去。
　　很多的时候，村里的人记不得已经变了模样的我的名字，但一提起那个爱哭的小妮子，没有一个不记得我眼泪流成河的历史。想起那段记忆，婶子大娘们都无限地感慨时光的匆匆而逝。仿佛，我的哭声正从田埂上传来；仿佛，我的哭声正氤氲在梦中……仿佛，仅仅是一眨眼的功夫，她们已经白发苍苍，有的已经归宁于尘土。而我，那个当年因哭出名的小丫头，已经人到中年。虽然水做的骨头终究有些柔弱，但我意志却如狮子一样的彪悍，丝毫不见了当年哭哭啼啼的影子。沧海变桑田，需要的不过是时间。谁在时光里会变成啥模样，只有时间知道答案，为了那个答案，我们走成了历史的一个过客、故乡的一个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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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本帖最后由 鲁小鱼 于 2010-10-17 08:07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