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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走失的苹果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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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失的苹果
                                                    石淑芳
   
     大姨坐在炕沿,和盘腿坐在炕上缠棉线的母亲闲聊,大姨说了许多日子旮旯角的事以后,突然说到房子的事,房子在她嘴里显然是个燃烧她情绪的词语,但她不知道,房子两个字却深深刺痛了我——母亲看了我一眼,母亲眼里的哀怨,是一把把切割我的匕首,我夺门而逃。走出好远又拐回去,从楼板上拿了一个竹提篮,趔趔趄趄往山上去。捡地软是借口,我主要是到山顶找那块干净的大石板,把这疲惫遭罪的身体安放上去,让山风吹来,吹干我的泪水。
    我和辉的事在村里传得拂拂扬扬,甚至我进村时,都能看到靠墙根坐着的八十多岁的王奶奶,捂着半个嘴巴吃吃笑。她笑我傻,辉家里什么都没有,唯一的三间土坯房歪歪扭扭,风一刮要倒似的。再说辉的那个妈还是人见人躲,鬼见鬼愁的麻胡蛋(胡搅蛮缠)。我走进院子,父亲正蹲在一堆玉米秸上吸烟,眼前的一杯茶水袅袅冒着热气。母亲给猪剁草,锈刀隔着多汁青草很空洞地撞上木板,当当地响音刺耳而辽远。父亲看到我猛站起身,脸上的肌肉痉挛地抖动,嘴角一抽一抽,他一脚踢飞了茶杯,杯子飞出很远,院里的鸡惊恐地大叫,跳上草垛,跳上院墙四下逃窜。
    父亲恼怒我的根源是辉家没房。我从小订婚的那家人有房,且是平房,屋面的白瓷片在太阳下闪闪发光。可是我以后要跟人过,又不是跟房子过。那个人和我很少说话,偶尔说话,也局限在程序之内,心里从来没有对接过,连一丁点的漪涟也没有,整个就是一潭死水,死水上还板结着腐朽厚重的苔藓。不知道他天生木讷,还是在他看来,只要订婚,获得家里人的首肯,我就是他买下的货了。他没必要付出,不必要有一点点额外的热情。他们村里唱戏了,他遵照他父母的安排来接我,几天戏看完了,就送我回来,随村里俗礼给我几块花花绿绿的布料,除此没有任何交集。跟在他身后,我怀疑自己跟着一截木头。
    他没有影视剧里胸前别一支钢笔充文化,他夹着一支烟,把中指熏得黑黄。我不奢望精神层次的契合,这种要求会让村里人笑掉大牙,父亲会更加认为我不可理喻。我只要求他知道鲁迅,但是他还是没有通过我的考核。对他来说知道鲁迅是一道很难做的题,也许我这样的山女,只知道干活生娃围着男人转就行了,知道那么多有甚用处?
    我碰到辉,他虽然不知道鲁迅,但他很快为我买来鲁迅的作品。除此之外,他带我到县城影院看电影——张艺谋的《菊豆》,不是村里放映员放得老鼠啃噬蛛网缠结,在放映室躺了几辈子,放着放着就卡断了的《地道战》。为了一张昂贵的电影票,他省下晚饭的钱,手里拿一块充饥的馍走在大街上,边走边往嘴巴里塞。吃饭时,饭碗里有一个鸡蛋,或者薄得纸张样的一片肉丝,都要夹到我碗里。他没有加重他分量的房子,而我精神的砝码却又显得无比虚无,他深知这些,攥着我的手掉下了一滴男人的眼泪。
这滴男人泪击溃了我精神的堤坝,它不仅让我顺利产下一首诗歌,也成了我自找的终生囚牢。我再也没有走出来,无比决绝地开始了自己漫长的感情之战。我退婚了,顶着一拨一拨亲戚的劝说,和村人鄙夷的眼光,以及比血肉焚烧还要恐怖的精神世界的涅槃——最后,我和辉走到一起。我怀着深深地愧疚做了家里的叛敌,母亲哭天抹泪时嘴里的前世冤家。
    婆婆并没有看清没有房子的弱势,我的凛然不仅成了她一辈子炫耀的话题,还以我的生日冲撞了她而弹嫌傲慢。在她看来她家平白无故来个媳妇是自然而然的事,在一次她和辉因我生日问题的争吵中,辉端起一锅热油泼到院子里,那是他们家一年的用度。婆婆在惊愕中发现儿子长大了,她操控不了一切。
    我出嫁了,走向婚姻的路上,风雨交加的天气已经为我作了阐明和昭示。母亲阴沉着脸,父亲喝了很多酒,他不省人事的在侧屋的小床上大睡。那屋子不通烟火,冰冷异常,他蜷缩着身子脸色青黄。我没有盘头,雨雪天上县城盘头会增加父母额外的开销。齐耳短发上别着一朵假里假气的纸花,在寂寥索然的唢呐声中,我走向辉家外墙泥巴不断掉落的土坯屋,我成了辉的媳妇,捂着嘴巴笑我的人层层叠叠。
    那年夏秋之交的阴雨天,家里的脚地下摆满了接雨的瓶瓶罐罐。天晴的时候,辉曾经上屋脊摆密了瓦片,许是房子太过老旧,许是椽木太过腐朽,补住一个窟窿又被风洞开一个窟窿。辉倒了一个罐又一罐雨水,站在泥泞的脚地上失了耐心,任由雨水顺着他的脸往下淌,我给他拿毛巾擦干,他血红的眼睛直瞪着我,神情绝望无比。
     他开始了盖房子的漫漫征程。路边沟渠一块石头,他立马甩掉外套汗流浃背战天斗地把它弄回家。暴雨过后的河床,河水还没完全退潮,他赤着上身,手里提着一个绳套,钢钎,和一块大石头较上了劲。浑浊的河水推搡着他,他在水中踉跄着步伐,那一刻,我的心瞬间被他揉碎——我当着看水人的面,不顾一切地喊着自家男人的名字。脊背晒脱了皮,指甲砸掉了一个,腿肚子上留着疤痕,石头慢慢在墙角越堆越高,他又开始挖沙子。细沙子和粗沙子从他手上的老茧流过,从他冬冬夏夏的铁锨上扬过,两千年的春天,借助一部分贷款,四间平房的轮廓出现粗粝的雏形。
    草草粉刷一间将我安置,他跟村人去了南方,留我在家经营着两亩果园。我识的几个狗匝匝字在这方面显示出其他妇女所没有的优势——我看得懂种苹果手册,会按照配方配药。我还舍得投资,在村里率先给苹果穿起纸衣裳,这种纸衣裳双层结构,牢固地抵抗着紫外线和风雨的侵袭,最大限度地保持苹果肌肤的滑爽和娇嫩。我一天地里跑数遍,不厌其烦地看着八十棵苹果树,一溜排开在风中摇曳的样子。
打苹果树的药钱和套袋钱是我开裁剪部挣来的。我在村里的集市上摆摊,换拉链缝裤脚。做一条裤子五块,裁剪一条两块。那些吝啬媳妇们只是来裁剪,她们自己回去踏缝纫机,断不肯轻易给我挣去她们的几块钱。我果决地把那些花花绿绿的一沓子块块票,换成了一包包苹果树需要的代森锰锌,叶面宝。我把这些药物喷向果树时,也把意念加给它们,和它们一起抵御着病虫害的袭击。想象着苹果们在我百般呵护下,以出众的姿色获得果商的青睐,一股香甜的滋味抚慰着我孑然一身的梦境。设想今年可以还掉欠款,然后就可以添置家具,如果可以买一个书柜,我的书就不用局促地蜗居在床底下的纸箱里。
跟着地堰上含苞秋菊的节拍,苹果以立定的姿势站在秋天的面前。我的苹果最值得检阅——扯下袋子不几天,就红得粉嫩娇贵,搽粉一样挂着一层白霜,白霜里的晶莹剔透宛若玉石,连最苛刻的果商也夸赞说,这尤物让人不忍下口,一下口就是神仙。他让我尽管采摘,园子苹果全部预定。
   农活不诗意,但摘苹果却让人寂静欢喜。和赶回来秋收的辉一起摘了一星期,眼看再剩六棵苹果树就要摘完,公公突然晕倒在果园。他平时血压就高,每天一片降压药维持着,有时侥幸不吃,在不吃的一天,他溜达到我的果园,走到树根还没帮上忙,人突然就转了一个圈圈,扑倒在树下。我和辉手忙脚乱给他掐人中,灌白水,辉背着他去了村里诊所,在诊所挂上输液瓶,一输要输半月,由我和辉替换着支应。
     半月后,当我再次来到果园,六棵苹果树上空落落没一个苹果,我头一晕差点也扑倒在树下。
这六棵树长在果园边上,树杈密集却日照充足,结得苹果又大有多。现在它们个个伸展了曾负重的腰身,轻佻地风中招摇。每一个枝条的空洞,让我眼睛滴出血来,我用一只手扶着自己沉重的脑袋,迈着软弱无力被虚空击垮的步子,从地堰边的小路上走下来。麻婶挎着打猪草的提篮和我照面,她说咋啦妮子,牙痛吗?我的手敷在嘴巴上试图压住呜咽:苹果丢了。妈呀,敢情我前天没看错,我在对面山头上捋葛兰叶来着,看到你这块地里几个小学生忙忙碌碌像是在摘苹果,当时还纳闷,他们是你找来帮忙吧,回头我就把这事忘了!她一连拍了几下她的脑袋。
    小兔崽子,我饶不了你们——我撒腿往学校奔去。小学校矗在村东,台商捐资修盖的新崭崭的五层楼,一面高高的红旗在风中飘荡。老师是本村上了年龄农转非的教师,孩子们爷爷奶奶的年龄,豁牙跑风的嘴巴在教孩子们读拼音。这些孩子鬼精的很,也胆大妄为的很,我小时候需要花钱自己上山挖药材,还统统买了学习用品,现在小孩子直接找大人要,不给就蹦跳,我见过有个小孩拿刀架母亲脖子上要钱,拿了钱飞跑去买零食和玩具。
    我恨村边那些开着三轮车吆喝收次果的,次果就是树上掉下来摔伤的烂果,五毛钱一斤,他的声音大概勾起孩子们生财之道吧,去把我套袋的优质苹果祸害了,我要是抓住兔崽子们,非把你们——呸呸,我在急速奔跑中,摔了一跤,手心着地,着地的部分生痛,还让土弄脏,我吐了一口唾沫擦了擦手掌。手心握成的拳头攥出了汗,额上也冒了汗,冒着热气的汗水淌下来刺痛了眼睛。
    校长是个五十多岁的短发女人,她在阔大的办公室写毛笔字,几张桌子上横七竖八摆满了她的杰作。我进去诉说时顺势坐在门口的桌子上,一只手把桌子擂得咚咚响,擂响桌子的同时我的眼泪鼻涕也在飞。我本来是说苹果来着,说着说着生出外延,从一个女人家种苹果开始,旺盛的液体洇湿了脚下的水泥地。
她一手拿着饱溅墨汁的毛笔,一边蹙着黏了一团墨迹的眉心,沉默地听我诉说,不时看看我弄湿的脚地。她的下颌本来很明显凸起,这时更加明显地看到牙齿在里面咬得格吧格吧响。我的委屈还没有倒完,她突然放下毛笔急匆匆地出去了,身影在门口旋起一股小风。不一会儿就拎着一串七八个十来岁的小孩站到我面前,他们进门的时候推推搡搡,那一个个低眉顺眼的样子像刚俘虏的战犯。
     被女校长拎着衣领第一个揪进来的是邻居孩子光头,他腋下长一种鱼鳞甲,远看像黑垢甲,跟着一群野孩子泡一夏季的澡也泡不掉。人说他上辈子是鱼精,这辈子变人托生的太急,身上特征还没褪尽。他父亲前些年为地界和人争吵,被人在头上敲了一榔头后,就时不时神志不清胡言乱语,后来在一个夜晚爬起来出走了,有人说在县城饭店门口乞讨,有人说在外地乱窑里安身,还有人说风雪天冻死在野地里。家里人开始还到处寻找,找到后又跑,反反复复如此,后来渐渐泯灭了希望。他母亲种地没人帮忙,在地头大哭,寻村委会诉说无果,不得已为他招了一个后爸,忙天时候去后爸的村里干活,留他和爷爷在家,估计他那耳聋的爷爷根本不知道他做下的好事。有可能寻不到结局的结局,让我立即眼冒金星,牙竟隐隐地痛起来。
    ——钱哪里去了,说。女教师直奔正题。鱼鳞甲男孩在口袋里摸索了半晌,掏出一块钱,放到课桌上。一块钱像弹簧立马把我从课桌上弹起来,这鬼孩子,分明是想骗我:我的六棵树,就算一棵树一百斤苹果,六百斤全卖次果也值三百块!如果按商品果折算至少一两千,要我的命气死我了。
    第二个孩子站得不端,女校长踹了一脚,我一看是大春的孩子。大春木讷迟钝,说媳妇难度大,一家人凑足高额彩礼从更小的村说来一个媳妇,媳妇好吃懒做,过了没几年,丢下孩子和一个外地人跑了。大春打工还家里债务,孩子跟奶奶生活,家中里里外外堆叠不值钱的杂物,光景一眼望穿。你说你家里这样了,还不省心,败家的,糟蹋我苹果干嘛?我推搡着他,眼泪肆意流淌。
      第三个是个小不点,枯黄色的头发苍白的脸色,他是巷子口二顺的孙子。二顺人有点执拗,却一心向神。他和信教的一个女人纠结,气死了老婆。没了老婆管教,传教和继续纠结女人变得名正言顺。去南方打工的儿子儿媳把孩子留给他,他为了做好神的儿女,为自己积下功德,孙子饥一顿饱一顿才长得这么黄瘦。我还没有问他,小不点怯怯地看着我,忽闪着圆润的眼珠子,突然打了一个哆嗦,先行大哭起来,好像我随后就要吃他一样。这些闹心孩子,摘苹果时的胆气哪里去了?
     女校长挨个拍了一溜脑袋,大声呵斥了一番,对我说,人都在这儿了,我让他们逐个给你写份检查,然后每人花了多少钱退给你。
      我眼睛肿痛失魂落魄,期期艾艾回家去。
      当街走过,小卖铺的黄二婶说,我咋说我家死鬼那个不靠谱的东西,咱这是农村,他一下子进了这么多高档陀螺,正愁卖不了要退货,前天一下子卖掉了七八个。拢共几百块钱呢,原来是你的苹果钱,这些鬼孩子,祸害人精!
     麻婶在巷子口看我愁眉苦脸回来,对我说,你这次损失太大,不行你报警算了,给他们点颜色看看!
     歪在家里床上,心口一阵阵痛。
     门帘后面悉悉索索,谁?从床的斜对面望过去可见竹门帘下一双黑色的凉鞋。凉鞋断了一根袢,鞋里的脚趾污浊不堪。光头红着脸磨蹭着移步过来,门口转瞬的光影照着他短袖掩不住的黑乎乎翘起的鱼鳞甲。他一反平时在同伴面前器宇轩昂的派头,神情恹恹地捧着一大张作文纸,快到我跟前脚软了一下显得磕磕绊绊。他一跨进来什么也不说,直接面对着床,语速快捷而咿咿呀呀地念起来:尊敬的大婶对不起,我不该看到你家地里没人,到你家地里捡拾苹果,卖了钱去买陀螺,我的行为很恶••••••圈,自私心很严重,给学校脸上抹黑,给你造成不可免(挽)回的损失,请你恨恨(狠狠)地惩罚我,无论怎样打骂都行,绝不反抗,绝不••••••他的话没念完,又溜进来一个小不点,对着床一番呜里哇啦,背书一样语调平直紧凑,根本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一个不认识的字,把他的小脸憋得通红,鼻梁的雀斑上挂着细密汗珠,吸进去的鼻涕在换气时不可控的流出来。小不点穿着灰旧的城里人捐来的牛仔裤,牛仔裤有点大,他念时一只手不停地忙活,时而抹鼻涕,时而把裤子往上掖。
    他们念完了无一例外摊开一只手,在我床边放上皱巴巴的几块钱。那几块钱不仅是让我的牙痛了,连带着脑袋也痛起来,我翻身起来对他们吼:别念了,滚滚,拿着你们的钱都滚吧,滚得远远的,别让我看见你们,小兔崽子••••••那些孩子急忙夹着纸张,拿起皱巴巴的块票,脚步带起院子里的淌土,一溜烟从院门口消失了。
    翻了一个身,想起窝心的苹果,不值一分钱的眼泪,又不可节制地淌下来。
    不知是天气很热,还是我发烧了,迷迷糊糊觉得自己火烧火燎,挣扎着却起不来,一声抽噎似的叹息后,我还听到自己的心里嘟囔了一句:小兔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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