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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如云飘逝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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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云飘逝
                                                                                     陈学长
    我能爱上读书,多亏了小慧。
    那一年,我念五年级,小慧转学来到我班。班主任带她进班后,所有人都停止了写字或者打闹——她和我们很不一样,如同鲜花之于窗外花草,有一种说不出的高贵。我一度怀疑她是北京人(当时的我,认为什么都是北京的最好)。老师安排我俩同桌后,整整一上午,我的屁股都没离开板凳,生怕一动弹吓跑了她。没过几天,我就喜欢上了她,我甚至想着将来让她做我的媳妇。她长得是那么好看,一张红扑扑的圆脸像秋天枝头的苹果,看了就想啃一口;她的声音是那么好听,如清晨窗外的鸟鸣,老师经常让她领唱《社会主义好》。可我又有点自卑,小慧吃商品粮, 就连她用的草稿纸,都是她妈妈捎给她的带红杠杠的单据。她爸妈都在县城纺织厂上班,她只是暂时跟着奶奶在农村过,她不是小麦、大豆、玉米,她是棉花,盛开后是要送到城里的纺织厂去的。
小慧来后,我变了个样儿。上课时正襟危坐,不再像以前,一会儿用铅笔捣捣雷莉,一会儿用橡皮砸砸胡强;为了表现自己,我把作业本上的字写得工工整整,以期得到老师的表扬;我让母亲给我缝了套袖,来遮住满是污垢的黑乎乎的袖口。我还经常没事生事,弄断笔芯找小慧借削笔刀,或者佯装不懂向她请教古诗的意思……
一天上午,小慧课桌上的阳光里多了一本书,名字已然忘记,只记得是一本作文选,封面很花,书的周围有一圈光晕,翻起来,哗啦啦地响,仿佛有亮光在教室里晃动。询问得知,这书是小慧的妈妈在城里给她买的。在皖北农村,20世纪80年代初,填饱肚子都成问题,哪能见到多少课外书?我念了四五年小学,除了课本外,读过的书只有连环画(小人书),且顶多五本,破破烂烂的,都是从当大队书记的三叔家要来的。要说还读过什么课外读物的话,就只有报纸了。每次开学发课本,我都要闹着父母去村主任家要几张《安徽日报》,裁剪折叠后用来包书皮。没事的时候,我就歪着脑瓜瞅着包书皮的报纸看,反反复复,直到报纸被我翻得不成样儿,如枯叶般从书上凋落。
    我看连环画和报纸,主要是看插图和故事。事实上,我对读书提不起劲,语文书都懒得摸,成绩一塌糊涂。小慧的这本作文选,无疑让我倍感稀罕,借到手后,或许是爱屋及乌吧,翻起来也便格外地小心,只是用手指轻轻地翻,发现有灰尘,哪怕只有一点点,也赶紧用袖子轻轻拂去。我挑拣插图好看的二三篇文章囫囵吞枣地读过后,新鲜劲儿就没了,便心急火燎地还给小慧。说来奇怪,自己占着书时懒得去看,见小慧看时心又急得慌,在她身旁或身后不安地搓手、扭屁股,或者问起书中的故事。当小慧甩着马尾辫咿咿呀呀地念出声时,我再也按捺不住,像争夺食物的饿狼一样把书抢过来。小慧扁着嘴,委屈极了,我赶紧把书放在我俩中间,左手托着下巴,右手按住鼓起的书页,嬉皮笑脸地哄她一起看。
    铃声响后,我俩的小脑袋依旧凑在一起,对语文老师进教师浑然不觉。语文老师是我们的班主任,头发都雪白了,还没从“民办”转为“公办”。或许是因为吃不上“商品粮”,他对吃商品粮的人似乎非常崇拜,天天给我们讲他们的好,比如薪水较高、可以接班,等等。不但是他,其他的老师、村民以及我们这些不谙世事的孩童,都对穿蓝色工作服的人另眼相看。我蹭着小慧的书,让班主任大为恼火,他用黑板擦敲敲讲桌,从老花镜后面射出两道寒光说:“你这个撸牛尾巴的孩子,看得懂城里人的书吗?蹭得那么香?”全班同学哄堂大笑,小慧红着脸把书塞进抽屉,我赶紧坐好,勾着头紧咬着下嘴唇一声不吭。中午放学后,班主任把我调到了最后一排。整个下午,我都在教室内发愣,老师讲的内容全然不知。放学回到家后,我坐在堂屋门槛上伤心地大哭了一场。我至今仍清晰地记得那天染满西天的落日和我满怀的悲伤。
    为了能让老师刮目相看,亦为了能和小慧再坐一起,我握紧拳头发誓:一定要把作文写好!二大爷家屋后的土墙上,有红漆刷着的“工业学大庆”的标语,我擦了擦鼻涕,找块石头在标语的下面用力画上了“作文学大庆”几个字。“大庆”是我的小名,现在想来,那时小小的我,是多么的霸气和不服气啊!我开始了一场战争,一场自己和自己的战争。我吵着让母亲买书。母亲没上过学,也没出过远门,对我的要求很困惑,说:“要作文书干啥?又不能当饭吃,几百里都买不到一本。再说,钱呢?”我又软磨硬泡地缠着父亲。父亲念过高中,但当时不兴高考,未能上大学。蹲在地上晒棉花的他听说我要买书后一下子就站了起来,容光焕发,笑呵呵地打量我许久,才说:“好好好,卖了棉花就买。”
    卖棉花相当的辛苦,要赶到十几里以外乡上的供销社。头天晚上用麻袋装好,深更半夜就要上路。或许,父亲想让我知道买书的不易,出发时就带上了我。路上,父亲就着朦胧的月光给我讲“囊萤映雪”、“悬梁刺股”的读书故事,满天的星星跟着我走,四周的树影围着我转,平板车吱吱呀呀地响着。我躺在松软的麻袋上,听着,想着,渐渐就进入了梦乡。
    我醒时天还没大亮,供销社门前的队伍排成了长河,有的人还躺在平板车上打鼾。等到中午才轮到我们,父亲擦着满脸的汗水摇着手中的一小叠钞票说:“看,挣点钱买本书多难啊!”
    我和父亲找遍了整个乡镇,仅找到卖画和小人书的,没有作文书。我只好又把手伸向小慧。小慧对我真好,隔不了几日便能捎来一本新书。她说,只要她张口要书,她妈妈总会答应,她爸妈的工资都高。同样的,只要我闹着要吃零食,我母亲也总能想方设法地满足我,我不想白看小慧的书,便把要到的甜丝丝的蜜枣、香喷喷的花生等零食带给小慧。一场夹杂着感情的“生意”做了下去。不到半年,小慧胖了许多,成绩没啥长进;我瘦了不少,作文却能得“优”了。
    多年以后,双方的父母都知晓了真相。小慧的妈妈捶胸顿足:“丫头憨死了,每一本书花的都是我的血汗钱,自己咋不知道看呢?”母亲亦感慨连连:“乖儿子啊,蜜枣我生病都没舍得吃,花生是我深一脚浅一脚走了十几里地从你大姨家要来的!”
    于我来说,作文书这东西如香烟一样,尝试几口有点苦,不想吸,吸久了就能上瘾。无数个夜晚,我坐在昏黄的煤油灯下,如饥似渴地读着借来的书。沿着文字变化无穷的组合排列,我走进了一个美好的世界,那里有田野、小河、树木、小鸟、太阳、月亮……虽然只有我一个人,但我一点也不孤独,我感到有很多人在未知的地方观望和关心着我,虽然我看不到他们,但能听到他们的声音,他们把我当作知己,和我分享着或酸或甜或苦或辣的故事。常常,我沉入其中无法自拔。有时夜深发困,不自觉地一低头,头发靠近灯火,发出一股怪味,我这才苦笑着摇摇头,不情愿地钻进被窝。
    或许,人有时需要点刺激才能进步,至少那时的我是如此。打我爱上读书后,成绩噌噌往上蹿,我的座位开始向前排移动。念初二的时候,我坐在了小慧的正后方。那天课间休息时,她回头告诉我,他要转学回城里了。我听后一愣,不知道说什么才好。那一刻,哀伤如冰凉的秋风,从四面八方一阵阵袭来,我的身体微微颤抖。我感到了我和她之间从未有过的距离。沉默了许久,小慧忽然挪了挪小板凳,反手晃动着一本装帧精美的书。我不敢确定她是想送给我还是无意的行为,我的心怦怦乱跳,脸涨得通红,但最终还是没勇气问一下,直到她收回。小慧回城的消息,像一把利剑,在我和她之间劈开一条鸿沟,一向喜欢和小慧拉扯打闹的我,顿时竟变得这般胆小,时至今日,我都不知道她那天是什么意思。
    小慧转走不到三个月,我收到了她的来信,说以后还可以向她借书。最后,他问我是考中专还是继续苦读上高中,还分析说上中专“路近些”,若读了高中考不上大学,又拿不动锄头会很难走的。我回信说:“农村孩子一旦上了高中,哪有考不上大学的!”写下这句悲壮的话时,长久未流泪的我忽然泪湿眼眶,眼泪顺着脸颊,像蚯蚓般滑下,滴在蓝色的信笺上,像湖面上盛开的花朵。
(已发《读者》(原创版)2017年11期)
    作者:陈学长 男,安徽萧县人,现居合肥,在《北京文学》、《安徽文学》、《散文》、《青年博览》、《青年作家》、《短篇小说》、《鹿鸣》、《贵州作家》等报刊上发表散文、小说若干。其中,小小说《经验》被用于2015年浙江重点高中自主招生语文试卷阅读理解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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