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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溺水者(8700字已发《青年作家》2018年第三期)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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溺水者
                           文/李新文
                          
                                                       一

      我的思绪随着爹的叙述展开一个画面:村子西边,淌着一条水,急促得像在弹奏一支旋律。是溪水。被山峦、树木、屋宇和鸡鸣狗吠包裹着,成了村庄的背景。寒潮一来,村人挑着一担担红薯在田埂上晃,晃成冬日里的动景。忽然有人长叹,要是有个池塘就好了,不至于跑这么远,怪吃亏的。
      这话从我祖父李荣炳的嘴里溜出来,真不容易。谁都晓得他是个小气鬼,不知一担红薯又要熬多少日子,跟在后边的山跛子很不屑,冷不丁蹦跶一句:你要有种,就挖个看看,哪怕一晒簟大,我也给你磕三个响头。祖父愣了一会,终于吐出一个字,行。
       路分很远了,跛子仍在咕噜,并吐出一泡痰:呸,谁信!
      不曾想,第二年开春,祖父果真用白花花的光洋将门前的六斗丘置下了。然后请人挖成池塘。开挖的那天早上,摆了案,点了香。轰隆作响的爆竹里,老头儿一膝跪了下去,随后拜了几拜。忽而,额前有道光在晃,眨眼红光满面了。这光,可能是瑞气,似要红运当头。
      池塘挖好后,栽一排杨柳,绕着圈儿砌上麻石与长青石,种下不少莲藕和石菖蒲。春雨一下,塘就满了。放几桶鱼秧儿,有了游弋的动感。跛子走过来,躲躲闪闪问,放的啥子鱼?祖父丢一句:反正不是跛鱼。跛子的脸刹地红了,红到脖子根。
       树见风就长。鱼自在的游。荷叶儿次第浮出水面,好闻的气息,也徐徐弥漫。
      太阳一出来,女人往塘边走。手朝水里一荡,湿气“呼呼啦啦”传遍全身。菜蔬随着手上下翻动,浪出一个个波纹。米粒遇到水,大口的喘气,一阵搓捏,日子有了亮色。
      六月间的风一吹,开出的莲花儿兀自摇动,露珠悄然滑落,细脆的滴落声,让栖在荷叶上的红蜻蜓听了,很舒坦,赶紧向岸边的女人们挤眉弄眼,瞳孔里出现浣衣的情景。就着日光,女人朝水里一望,却把自个儿的影子投入了池塘。这一刻,水里映出无数的倒影。莲花的影,杨柳的影,蜻蜓的影,瓦屋的影,阳光的影和空中的云影,全无遮无拦融入水的深处,成了另一个烟火人间。
                                                   二
       捣衣声重重叠叠。不料,惊醒了那条正想着心事的鱼儿,哗啦,跃出水面——似乎在说,嗬,世上的人竟这般快乐,可他们哪知咱鱼儿的快乐,就连那个大智者庄周也渴望做一条自由自在的鱼儿。这样想着,身子一低,又沉入水里。塘边的小屁孩见了,却一阵大呼小叫:鱼,鱼,鱼。看得最清楚的,却是虾米和寸长的哈巴鱼。它们是水族里的呆子,趴在石头上一动不动。偶尔,棒槌一响,弹出几步。一眨眼,又不动了。用筲箕去戳,成了傻乎乎的俘虏。池塘挖得不浅,最浅处也半人来深。日子一久,石头长出一层青苔,光滑滑的,踩上去,很危险。
      祖父在枣树下犁田,见了这些情形,忍不住一个抿笑。也许,这笑隐含了几分满足与惬意。不一会,忽而听见有人喊,娃儿落水呐,快来人哪——!拱手一望,一条黑影在水里左扭右扭。水,灌进娃儿的嘴里,晕头转向。女人不会凫水,只能干喊。祖父也不会,却箭一般冲了过去,扑通,溅出几朵水花,抓着娃儿的手使劲往回拉,水灌进他的嘴里,也晕头转向。娃儿是跛子家的老三,一大早就在塘边捣鼓。拖上岸,一会摁肚皮,一会掐人中,弄了好一阵才活过来。跛子一路跌趺撞撞奔来,冲着儿子大吼:找死啊,别人家的塘,玩个鬼,走。娃儿怯怯不动,跛子顺势一脚,三伢应声倒地,哭声一浪高过一浪。祖父看得冒火,不由愤愤的骂:你、你、你,还像个人吗?没想,跛子叮嘣一句:老子打自己的崽,关你鸟事。这样一来,祖父也没办法。
       犁完田,牛一个劲往前冲。冲到塘边,“呼哧呼哧”狂饮。饮着饮着,不经意间,看清自己丑陋的面孔,不觉黯然伤神。思忖:咱要是个人就好了——要不坐在池塘边,让一汪水湿漉着心情;要不蹲在树荫里歇一会,一身热气会悄然而退。或者握一竿钓,哪怕钓一份安闲的心境也是好的。哦,听说那个叫严子陵的人躲进深山,把丝儿悬在数十丈高的岩壁上,到底钓着了什么呢?名吗?利吗?好像都不是。这池塘真好,就算做一条鱼儿或一朵荷花也不错,即便自在游弋一番,或者婷婷独立,也不同凡响。牛这样想着,得了一番参悟,似乎不是先前的牛了。让牛没想到的是,老头儿果真拽了根青竹钓竿,带上木椅,晃到土墈边坐定。竿儿一晃,丝线儿抛到水里,寸长的浮筒悠悠荡着。祖父倚树而坐,那自在无依的样子,很容易让人想到高僧打坐入定的从容。此刻,柳条儿垂着,随风荡动。阳光,从叶缝间筛下来,落入水里,撒一面光斑。几条小刁子衔着光在翻动,掀起一个接一个的细浪。池塘静得几近空无,一只白鹤站在水边,漫不经心梳理着羽毛。鹤离祖父很近,彼此望了一眼,心照不宣。老头儿喜欢这种状态,天籁般的境域里,可以阅读那些远离尘嚣的句子了: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唐诗悠淡、宁静的意境,让他找到了无关名利的垂钓方式。
                               
                                   三
      娃儿呛水后,脑壳奇迹般往大里长。不出几年,竟南瓜一般威武。跛子慌了,赶紧请菩萨,下马脚,给土地老爷烧纸钱,差不多办法用尽了,都不见效。那天中午,他在堂屋里跛来跛去,跛得心如一团乱麻,甚至气不打一处出,突然神经质般的抓起一只菜碗往地下一甩,砰,破了。狗娘养的李荣炳,谁教你挖水塘的,摆阔啊,显众啊……还有发瘟的鱼,没事了就游,老子叫你们通通死绝!不久,他还真弄了瓶毒药,半夜三更向池塘一倒,天明,鱼儿翻得一片白。祖父见了,七窍生烟。
      即便鱼统统没了,仍没挡住娃儿的脚步。小家伙见了水,好不欢喜,一个接一个往前扑。秋后的那天下午,一群小不点儿将一只箱桶拖到池塘里当船划。树上的老鸹把天叫黑了,却没降减他们的兴致。划到中央,不料突然失了平衡。轰,翻了个底朝天。可惜水太深了,娃儿找不到获生的方向。大人们风一样奔来,半晌捞起的却是一具具惨白的尸骸。那个下午,池塘盛满人间的恸哭,飘满数不清的哀伤。跛子与婆娘摇着三伢的尸首,洒泪长嚎——天哪,造了什么孽呀……
      祖父伤心极了,只好送上几块光洋权作安葬费。
      池塘不由恐怖起来,很长一段时间里,村人不敢靠近,怕水鬼扯脚。据说,人淹死后魂魄沉入水里,化为一个个水鬼,只等你靠近会拖到下去浸死,好找个替身投胎。整个村子,只有我祖父才敢靠近。夜静得可怕,月光亮得可怕。寡白的光铺在水里,闪闪烁烁,恍惚无数的眼晴在动。人水相依,那些溺水的灵魂,大约在水里得了永生吧。站在岸边,老头儿望着满池塘的水,备觉孤单。瞟一眼带露的荷花,不知哪一朵属于自己?
      跛子怒火难消。愤怒的火焰覆盖一池清水。祖父一言不发,看见他挑着泥土冲冲而来,往水里使劲一倒,顷刻浑浊了一大片。婆娘媳妇见了,大骂:杀千刀的,是个人吗?跛子招架不住,只好后退。
     太阳如期升起,把池塘和日子轮番照亮。女人经不起诱惑,又三三两两飘向池塘。是的,乡下女人的一生离不开池塘,更离不开水。仿佛,她们的生命和灵魂与水有着不可琢磨的内在联系。比如,用水洗好的菜,放入锅里,能炒出春天的颜色;淘好的谷米,倒入木甑,能蒸出万千气象;浣好的衣裳,晾上竹篙,明艳了一个个日子。这些庸常的生活细节,因了一口池塘,变得鲜活动人。那么,从池塘到日子之间的路程到底有多远?谁也说不清。
      岁月里的女人,往往又在生死一念间徘徊。那天傍晚,跛子勃然大怒,怀疑他婆娘与我祖父有见不得人的勾当,碗一摔,扭着女人一顿拳脚,气得婆娘直喊天哪天哪,又披头散发一阵风扑向池塘,一闪身,跳了下去。可一瞬,耳畔突然传来她家老四的哭声。娃儿是女人一生的牵挂,心一紧,又不想死了。的确,活着多好,开门见池塘,出门见阳光,更有温暖融融的天伦之乐。想到这些,一股暖流自女人的心窝涌出,眼泪也来了。于是,拱出水面,伸长手臂,大喊,救命啦,救命啦! 祖父闻讯而来,扑通跳了下去,扯着婆娘的头发往上拖。一上岸,女人却变了语气,哭着喊着:让我死,让我死,一了百了。显然,是假话,是乡下女人惯用的伎俩,多少能挽回一些颜面,或博得丁点儿同情。但跛子没半点同情,仍在岸边咬牙切齿的骂:这贼货,你死啊,死啊,为何不死,啊?一字一句,很给力。
      祖父救了婆娘,让跛子很没面子,一股莫名的嫉恨油然而生。日子一久,愈来愈浓,以至于见了他就有给一刀的冲动,遏止不住的冲动。
      老头儿终于没逃过锋利的一刀。那刀,不是别的,是疯狂的报复。那个冬天,当上生产队长的跛子,带着一群人去40里开外的吉家湖修大堤,并命令我祖父打着赤脚在齐膝盖深的水里捣土,否则,少不了拖到岸边批斗或一顿痛打,并扣上一顶坏家伙的帽子。想想,那样的冰天雪地连牛也冻得直打哆嗦,何况缩手缩脚的人呢?终于没过多久,大哟我祖父的动作慢了点,马上被他纠集一群人连打带踢押往岸边,跪下。跪在坚硬的炸刺上,鲜血直流。血,鲜红鲜红的,流成了长长的一线,蛇一样蠕动。流进大湖,一片湖水也红了。那一刻,所有的空气悄然凝固。天地无语。无语,成了此刻的盛筵。
      祖父一下老去很多,被巨大的悲哀包裹着,不能自拔。终于,那个月光惨淡的夜晚,他拖着残躯,一步一步挪到碗口粗的柳树下,慢慢支起身子,收理一下头发,望了荷花最后一眼,纵身一跃,跳进了池塘。那动作,坚定得不可思议,似有不可阻挡的决绝。显然,只有一心求死的人,才有如此清醒了然。如今,在我看来,祖父那伤及骨髓的痛,并不只是身体之痛那么简单,而是精神上的大痛。正如一个人的灵魂遭到无端地戕害与虐杀,需用长久的时间来慢慢疗理。
      此刻,人类全已睡去,月光纷纷坠落,无声覆盖着祖父的池塘和他潜入得很深的躯体。这种潜入,不是逃避,而是彻底告别,就像当年屈大夫那种怀沙自沉式的清醒和无奈的告别。池塘一片寂静,唯有风在吹动荷花和柳叶,发出的声音,像一种平和的祭辞。那只白鹤在老头儿投水的方位踱来踱去,踱了一会,突然嘎的一声飞走了,忧伤的飞走了。老头儿真傻,对于世道人心,何必太认真呢?用堂叔公的话说,你大爷是傻死的,太傻了。这话,从一个目不识丁的庄稼汉口里说出来,还真有点儿道理。一句话,好死不如赖活着。这,大概是庄稼人对生命意义的全部理解与诠释吧。我祖父,一个倔犟的老头儿太清醒了,似乎从一开始挖掘这口池塘,就知道这汪清水成为他最终的归宿。

                              四
       祖父死了,他先前的百年老屋被山跛子廉价买了去,以至于上世纪70年代我出生后只能窝在一旁的三间泥皮矮屋里。不由暗想,与其说祖父是爹用晒簟和泪水裹着他的肉身下葬的,不如说他的灵与肉分开了,一半在山上,另一半尚在人间。否则,爹也不会说祖父死时的嘴边挂着一抹平和的笑。这笑,似在洞穿红尘中的一些秘密。
      池塘在时间里行走,呈现出一个个看不见的足迹。
      那年春上放干水后,跛子手一挥——莲藕没用,挖掉。一窝窝石菖蒲,也砍掉。要栽,就栽革仑草(一种生命力极强的草)。于是,挖塘取泥的当儿,这不合时宜的东西被连根拔取,代之以革仑草。跛子又一瞄,觉得柳树更碍眼,大吼:通通剁掉,剁掉!挥着的手,把一团空气搅得支离破碎,哗啦坠落。刀光过后,往日垂柳依依的美景不见了,呈现出单调,平板的气息。那夜,满月儿冉冉升起。一瞬,将山峦、溪水、田野、池塘和村庄照得通亮。一同照亮的还有先前的白鹤,它在水边栖息着,似乎经历了一番艰辛的飞翔,穿过了无数风雨,终于又回来了。池塘,仿佛成了这白鹤的灵魂栖息之地。那晚,祖父灵魂出窍,踏月而来,在塘堤上慢慢行走。呵,一切还那么熟悉,稻田与池塘里散发出的气息依旧那么亲切。现在这一切的一切,都与他无关了。唯一有关的是他的儿子——我十六岁的爹,不知流落在哪里?人是一棵露水草,总会活的,这样一想又释怀了。他看见了那只白鹤,白得一尘不染,让人心痛。尤其夜色里发出的两道奇异的光,能洞穿人的心魂。这鹤,是不是从苏轼的放鹤亭里飞来的那只呢?老头儿茫无所知。向前移了几步,听见几声狗叫,也有影子在动。定神一望,却是跛子趴着胯在撒尿,“哧哧啦啦”的响。懒得理会,径直往前走。一路上,碰到几条身影擦肩而过,也听见了一阵奇怪的笑声。哼,李荣炳,你不是很傲吗?清高吗?到头来又如何?老头儿恍惚早料到了这些冷嘲热讽,淡淡一笑。一阵风飘过池塘,寻找先前垂钓的地方和一根根柳树。抬头一望,却空荡荡的,只有一片孤光自照。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呀。大自然中的雨雪,怎比人心里飘来的雨雪寒冷呢?这些,跛子自然不懂,他只知喝酒骂娘、仿佛这才是他活着的理由和全部意义。那夜,他喝了不少酒后,醉醺醺的在池塘边乱撞。不料一脚踩空,咕噜咕噜滚落塘底,半天没起来。
      跛子的丧事办得威武,坐的是打灯夜。三眼铳的巨响把池塘震得摇摇晃晃,更让鱼儿一阵阵痉挛。跛子的棺材,停在百年老屋,头向着池塘,这个向子,好让他的亡魂一步步回来。地坪上,身披袈裟的假和尚坐在几张八仙桌架起的顶端,摇着铜铃,念着词儿,在严肃认真超度亡魂。亡魂,度了很久,终于没度回来。夜半,有只该死的白猫,从跛子的尸体经过,以为是条鱼,嗅了一会,舔了几下。不知怎地,跛子触电似的突然张开寡白的嘴,放声一喊,啊——! 盖脸纸哗然滑落,然后慢慢支起身子,睁开眼睛,使劲一鼓,身上缠着的黑色寿线吱咔吱咔断了。继而站起来,白眼一翻,两手向前伸着,脚一下一下的跳、跳。这模样,像个僵尸。鬼呀,鬼。鬼。鬼。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守灵人吓得魂飞魄散,喊爹叫娘,只恨不能狂奔八百里。翌日清晨左寻右找,才发现跛子又躺到了池塘。众人一片惊愕,说是诈尸,玄哪! 玄个啥呢?不过生物电反应而已。然而,真正玄的是跛子先后两次倒在池塘里,其中的隐秘谁也说不清。这一过程,不知祖父看见没有?
     天地间的水太神秘了。以至死不渝的清澈,给人无限的湿润和灵性,却又如一面镜子,将许多生命的章节容纳其中。
     老了人,是要行香取水的。这是风俗,更是孝道。塘边照例摆了香案,供了灵牌祭品。身披袈裟的假和尚铜铃一摇,念了一阵,终于吐出一句——孝子上前跪! 而跪字喊得格外响亮,像发号施令。孝子赶紧跪下,跪成雄壮的方阵。他们瞟一眼池塘,却一下想到死去的亲人再也不能在池塘里凫水或干别的事情了,不觉黯然伤神,泪水潸然而出,打湿了池塘,也打湿了这丧事的环节。显然,我祖父无法享受到这种优遇。兴许,他纵身一跃的那一刻,压根儿就不想这样。尽管跛子诈了尸,行香取水的环节却没落下。两个儿子用瓢在池塘里取了水,喝下,以示父恩山高水深。出殡时刻,天没亮,祖父从对面的坟山上飘过来,站在塘边,看见八个丧夫抬着跛子的棺木,沿着塘堤缓缓移动,还有一群白衣麻布跟着,哭声动天。也看见棺木映入水里的样子,不知怎么,晃着晃着,竟成了一条黑黑的豺鱼。谁都晓得,豺鱼是鱼类中的豺狼,凶得紧。哦,原来跛子竟是豺鱼转世。
                                     
                                  五
      等我降临人间,门前的池塘里养了不少鱼,革仑草长得疯快,似要把整个世界铺满。柳树也不落后,转眼恢复了活气,撑开一团团绿雾。渔塘却由跛子的侄儿——当上队长的根猴子管着,谁也别想钓,更别想放药。夏天的早晨,水汽浮在水上,增了一些虚幻。此刻,鱼儿露出水面,与村人共享新鲜的空气。也有几只悠闲的蝴蝶,成了不俗的景致。
       那天早上,娃儿们倾巢而出,用虾搭、筲箕围着池塘打圈儿。就着日光,我蹑手蹑脚在池塘边打游击,累得一身是汗。讨厌的是水牯,为争一条母牛的恋情权,竟与另一条牛打了起来。仇牛相见,分外眼红。不斗个你死我活,怎么行呢。屁眼一夹,双角一抵,轰,一齐打到水里。阳光,纷纷破裂,革仑草被践踏得支离破碎、血汁翻涌。惊天动地的打斗声,震得池塘浊浪翻滚,一条条鱼儿腾空而起,左蹦右跳。牛打得壮怀激烈,从池塘边打到水中,一转眼又打到岸上去了。但并未出血,一滴也没有。鱼受了惊吓,沉到水底或躲进石头缝里,好久才出来。那天早上,我与二弟好不容易捉了小半碗虾子鲫鱼,装入木桶,哗哗啦啦的响。正兴奋得屁颠屁颠时,身后却突然响起根猴子的泼天咆哮:谁叫你们戳鱼的,戳你娘的尸! 一手夺过二弟装鱼的木桶,使劲一甩。鱼,一眨眼跑光了。娘卖的,老子叫你戳、戳、戳。他的力气太大,只一下,把我摔进水里,呛得晕头转向,好容易才爬起来。这家伙仍不解恨,又踢了我一脚,定要把我浸死。好在我会凫水,不至于逼上绝路。爹闻声赶来,薅锄一扫,把根猴子也打落池塘。而后,他们牛一样从塘边打到水里,又从水里打到岸上。打得翻起了新一轮浊浪,鱼儿乱蹦乱跳。尽管未分输赢,爹却说,这一架打得真值。
      年底干塘,一片欢动。三架老大的水车伸进水里,摇把儿一起一伏,水哗哗而出。车了老半夜,鱼儿现了背。月儿斜挂,把鱼照得一片白。祖父打了个哈欠,踏月而行,顷刻飘到池塘。他的到来,谁也没有察觉,他却看见根猴子一歪一歪下了塘,没走几步,却陷入齐腰深的烂泥坑里,动弹不得。等人用绳子拖上来时,脚上卡了个大夹子,血流不止。没人知道是干啥的?只有老头儿知道是他当年修塘时用来夹豺鱼的。看着根猴子的丑态,差点笑歪了嘴。一晃,隐去了。
       那时,村人有个傻讲究,过年喜欢抢鲤鱼鲫鱼,说是吃了年成好,手气旺。草鱼鲢子呢,吃了会变呆痴。哦,明白了,世上的鱼也有等级之分,这是一地待宰的鱼没想到的,做梦也没想到。
                               
                   六
     一晃,大脑壳三伢溺水死了,我祖父跳水自尽了,山跛子淹死了,就连后来被铁夹儿弄伤的根猴子,得了破伤风,两脚一蹬,也一命呜呼了。还有一次次扑向池塘,在水里折腾了一番后终于爬上岸的村人,纷纷在时间里老去了。只有一排排名字在家谱上躺着,成了岁月里空洞的符号。但,我觉得他们终究与水有关,灵魂悄然融入了池塘,也许是一种幸福。生于水土,归于水土,是水乡人永远无法绕开的生命路径。池塘,容纳了太多乡村生命和世事无常,也融入了一些其他的东西。走近她,总有云缭雾绕苍茫阔大的感觉。
      根猴子死后,池塘彻底解放,成了谁都能光顾的领地。夏天,我们这些娃儿,又能在捣衣声里拿着筲箕或虾搭去捕捉小鲫鱼和虾米,或者在池塘里凫着水露出一脸傻笑。这时候,我那须发皆白的祖父如果前来,一同嬉戏,哪怕站在柳树下偷偷瞄一眼,该有多好,但只是我的一厢情愿。正午的阳光,把村庄晒得大汗淋漓时,劳累了一晌的牛儿,直奔池塘。牛,卧在水里,巨大的湿润悄然涌向内心,令它飘飘欲仙。闭上眼,甩着尾巴,悠闲反刍,在咀嚼这烟火人间的况味。也许,这种不为俗世所累的情状,是祖父最想看到的吧。那只白得耀眼的鹤儿站在浅水里,寻了一会儿食物,又扇着翅膀栖在大柳树上,不停地张望。这会儿,我疑心那白鹤是祖父的化身。不然,怎会那么安静?水里只剩下不多的刁子和鲫鱼,当然还有蚌壳、螺蛳、青蛙和蛇在呼吸游动。一到夜里,满塘的蛙声湿漉漉的,四处弥漫,把月光都浸湿了。飘入蛇的耳朵,刹地有了激清,发光的绿眼,瞄准了目标。嗖,一只青蛙的黑夜便降临了。
      一道可怕的白光射来,照花了蛇的眼。可它没醒过神,却被一只粗壮的手死死掐着,掐憋了气,装进一个铁笼子,陷入无边的绝望。手电光不止一束,而是很多,在池塘上织成了一张网。不知不觉,蛇、青蛙、乌龟王八以及蚌壳的性命便被网住了。而后刀光一闪,流出鲜红的血,一塘的水也红了。池塘,用灵性的水养育了许多生灵,生灵却用体内汩汩沸沸的血汁喂养着池塘,难道这就是生命循环或天理循环吗?
     捕杀不断深入。不少穿了雨裤肩背电瓶拿着电击棒的家伙,在池塘里慢慢挪动。棒儿伸入水里,一路游走,吱吱嚓嚓的响,便有一个个鱼儿翻起来,死了,像一个个无辜的溺水者。人类真是怪哉,使出各种手段将土地上的生灵一一绞杀,似乎不这样,显示不了人的狡黠与残忍。带电的东西威力不小,即便生命力极强的黄鳝、泥鳅、青蛙和蛇,一旦击中,也魂儿归西。时长月久,池塘里的生灵全被人类渐次消灭。一个没有鱼虾和蛙声的池塘,寂然无声,死了——死水一潭。只有岸边的杨柳和人还活着。一根根树儿长得合抱粗了,开裂的树皮吸纳着无尽的岁月,枝条儿随风一吹,像在叹息。而人,仍在不停地摄取。就连塘边的石板,也被村人撬了去一一作了茅厕的屋基。
     池塘,以龇牙咧嘴的面孔对视着人类与天空。
     忽而几场大雨,又将数丈塘墈和几根大柳树冲塌,一同倒塌的还有不少茅厕。哼哼唧唧的猪猡,不被泥土掩埋,就被訇然崩塌的大树打死,或者叫水给淹死。村人见了,呼天抢地,仿佛这才是他们的身家性命。雨过天晴,臭鱼烂虾和猪猡的尸体暴露无遗,渐次腐烂,散发出呛人的臭气。各种垃圾雍塞其间,放射着刺眼的光芒。至此,这艘行走了无数岁月的生命之舟,终于不堪村人的重负,彻底搁浅了。
                     
                      七
     冬阳从东边照过来,洒在白霜覆盖的杂草上,分外耀眼。一阵风吹,发出铜丝般的声响,直抵人的内心。踏在软绵绵的野草上行走,步步虚晃。骤然觉得,我与池塘之间被一种什么东西隔着,拉开很大的距离。我无法沿着时间的通道,去感受生命的磨难与波折。
      池塘在时间里荒弃了很多日子,突然又一下热闹起来——划入红线圈,进行大开发。这消息,如巨大的焰火炸开,照花了村人的眼,占据着他们的大脑神经。于是,一夜之间,寸土必争,寸步不让,彼此的争吵声,交集,起伏,汇成一条壮阔的水系。流入塘底,让泥土打了几个冷战。很快,池塘上空建起了横七竖八的房屋,露出复杂的表情。剩下的最后一汪水,躺在山跛子老二的架空层下艰难呼吸,用最后开着的一朵莲花,显示池塘的存在,也显示我祖父魂灵的存在。
      但,谁也不曾想市府一声令下,将池塘上所有非法建筑统统无偿拆除。显然是个意外,又像晴天霹雳,震得一村子的人浑身发抖,死脔心般的痛。然而,悠长的岁月里,有谁听见了池塘一次次痛苦的呻吟?更出人意料的是,这片废地没作别的开发,挖成了比先前大出许多的池塘。种上莲花,养上鱼,并立了块巨石,名曰荷花池。间或有白鹤在飞,那么悠闲自在。这一戏剧性的变化,让村人好不惊愕。
     荷花盛开的月夜,假如有个老头在池塘上慢慢行走,一路吟哦着什么。那人,肯定是我的祖父或如祖父般阅尽人间拈须微笑的老人。不信,你去问问。
      作者简介:李新文,湖南岳阳人,中国书协会员,非作协会员。散文散见《青年作家》《北方文学》《湖南文学》《创作与评论》《奔流》《当代人》《散文》《散文百家》《芳草》《牡丹》等刊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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