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榻之邻（修改稿）

                            病榻之邻

      因为生病住院认识了王老师和李师傅。我们一个病房，时间久了便知道他们的一些事情。
      二人同属城边一所中学的退休佬，四十年前他们几乎同时进的那所学校。王老师是大学毕业分配当的教师，每月工资50块零5毛，比公社书记都要高。李师傅是顶替父亲的工职进校做了厨师，一个月只拿37块钱。从这点可以看出两人在学校地位的不同。
     或是因了地位不同，二人在单位的关系也不怎么融洽。教师清高，和食堂工人师傅说不到一起，玩不到一块是正常现象，人以类聚。王老师也不例外，平日里很少和李师傅这些工人搭话题，迎头碰面甚至招呼都不打，偶尔还为些鸡毛蒜皮之类的事情和他们打起口舌仗，总嘲笑他们没有文化，是愚蠢的军队。还说这话是毛主席说的，拿出《毛泽东选集》作证，说毛主席1944年10月30日在陕甘宁边区文教工作者会议上作《文化工作中的统一战线》讲演时就说了，“没有文化的军队是个愚蠢的军队”，言辞凿凿。李师傅听了口瞪目呆，不晓得是真还是假，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打口舌仗李师傅自然不是王老师的对手，面子尽失，每每就那么一句：“你是臭老九……”不过尔后却能在卖饭的窗口找回自己的尊严，逮着机会就会耻笑王老师几句。王老师也是要吃饭的，也是想少掏饭票多打饭，少拿菜票多要几块肥肉的。
      然而，不管怎么说，教师站讲台，教学生，始终要比工人窝在食堂里洗菜、切菜、掏锅灶风光，明显受人尊重。而且时间越长越能体现做教师的价值。王老师教出的学生许多年后都记得他，有些日后还常来看望他。而李师傅就享受不到这样的礼遇，即使他当年给某个学生多打了一勺子饭，多给了一筷子白菜，时间久了也没人记在心里，偶尔见面能打个招呼就不错了。所以，王老师觉得这也是一种资本，一种骄傲，多次在李师傅面前炫耀。更重要的是，因为职业原因，教师家的子女自小就能受到良好的家庭熏陶和教育，学习成绩一般都比较好。比如王老师的三个孩子就非常优秀，一个个金榜题名，在外面成就一番事业。而李师傅也有三个孩子，却都与大学无缘，几经周折才在当地寻得一份难算体面的职业。为此，王老师很有优越感，在李师傅面前又多了几分底气，说话论事、举手投足总带着一种教育人的口吻。李师傅惭愧，为此事唉声叹气许多回，恨自己教育无方，管教不严；怨孩子不争气，不给自己挣面子，让老子抬不起头。
      现在他们都退休了，关系融洽了许多。不过两人遇到一起还常吵嘴逗乐，这不，住一个病房还忘不了较劲。王老师说自己是职业病，他把自己的职业看得很重，似乎病与职业有关也是一种荣耀。因为长期伏案，王老师颈椎弯曲引发骨质增生。李师傅也说自己是职业病，王老师便嗤嗤地笑，说你那是什么职业病？你不就是老炊吗！李师傅不服，老炊咋的啦，老炊就没有职业病啊？那时在食堂我每天起早贪黑地弯腰打水、搬米箩，重体力劳动，积劳成疾，引发腰椎间盘突出，这不是职业病是什么？说得也有道理，王老师不信也不行，医生都说李师傅的病因可能与这方面有关。
      不过说归说，吵归吵，两个人在病房里还是很友好的，毕竟有着几十年的同事关系。尤其是李师傅的子女们来的时候，总会把一些温馨带给王老师，每每此时，王老师便要说些感激的话。
      李师傅的三个孩子都在城里做事，各自成家立业，现时的小日子都能过得去。李师傅的腰椎病刚犯，脚步稍微有点不方便，三个孩子便强行把他送来住院，让医生每天给他按摩，做理疗，享受着一种疗养的待遇。大女儿、二女儿、小儿子轮流看护，每天变换着花样给李师傅吃些有营养的滋补食品，要么是老母鸡煨汤，要么是红烧鲫鱼，要么黑木耳炖骨头。遇上周末，几家人带着孩子都来病房围着老头子转，“爸爸”“爷爷”叫个不停，这家说这家的事，那家说那家的事，大大小小都向李师傅汇报，应接不暇。不时地，孩子们还说些开心搞笑的话，逗他开心，让他享受着天伦之乐。这个时候的李师傅最是高兴，早忘记了身体有病，一点不感觉到寂寞和疼痛。
      相比之下，躺在旁边床上的王老师却越发感到寂寞和疼痛。
      王老师的颈椎病引发身体不适其实有好长日子了，一直忍着，他是实在撑不住才来住院的。孩子们不在身边，老伴身体又不好，没人陪着，看病不方便。住院期间，老伴看家来不了，平日里大多数时间就他一个人在医院，自己料理自己。吃的也是医院的病号饭，几块钱一顿，清汤寡水，没什么营养。而且自己打，自己洗，遇上吊水还得请人帮忙拿碗递筷。每次看到李师傅饭来张口，水来伸手，孩子几乎一刻不离地在身边打转，他就很失落，再也没有了以前的优越感，甚至滋生出许多的伤感。
      王老师的三个孩子分别在北京、美国、哈尔滨工作，大的是大学教授，第二个是科研人员，最小的是企业白领，个个事业有成。只是都很忙，一年到头没个闲时，都不能回家来看看一双父母。就是春节也不是都回来，有的要值班，有的要去另一方父母家团圆。王老师也不指望孩子们，像颈椎疼痛这样不是很危险的病，一般都不打电话告诉他们。王老师清楚，就是打了，儿女们也不会回来的，顶多是问问情况安慰几句，或是问要不要钱。听到这话王老师都会苦笑，心想我哪要你们钱唦，老子没退休工资啊？老子要什么难道你们心里没数吗？王老师老夫妻俩也不愿上他们其中的任何一处去，一是住不惯，没个熟人说话，寂寞难挨；二是和他们在一起也不方便，外地的媳妇，外地的女婿，总觉不是很近乎，缺少乡情，融洽不到一块来。还是在原单位住得舒坦，老屋老院老感觉，老人老话老腔调，怎么过怎么自由。孩子们的成功确是给他带来许多的优越感和虚荣心，但也给他带来一丝落寞。尤其是在这病房里，黯然神伤。
      特别是看到李师傅的孙子孙女，王老师就流露出羡慕的眼神。王老师六十多岁了还没见自己孙子什么样，三个孩子结婚都迟，因为学业，因为事业，都是三十好几才成家。而且结婚后都不急于要孩子，这让王老师夫妻俩很是着急。催也没有用，子女大了不听他们的话了，说多了，有时还会招来一声埋怨。去年春节王老师老伴曾经对大儿子说，趁我们腿脚还能动弹，你们生个孩子我们帮着带带呀。儿子没说什么儿媳妇回了一句，没事，到时候找人带就是了，现在的月嫂都是经过培训有证的。王老师在一旁嘴上没说心里生气，月嫂有证也有亲情吗？
      李师傅的孩子每次来的时候都会向王老师问声好，有时也会盛上一碗骨头汤给王老师。多数时候王老师都不会要，偶尔也接，只是喝完汤后有些不是滋味。那天喝完汤后由衷地对李师傅说，还是你享福，孩子在身边多好啊！
      李师傅似是感觉到了王老师的落寞，便安慰他说，孩子在身边好是好，可都没出息。你孩子虽然不在身边，但一个个都是人才，为你挣面子。大家都敬佩你，羡慕你呢。
      王老师哀叹一声，没用的。再是人才，父母都指望不到，有什么益处？ 我这当教师的，真不如你做老炊。
      王老师教了一辈子书，可谓桃李满天下，到老了，竟然对自己引以自豪的教师职业和敬畏的教育观产生了怀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