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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芳菲】回味甘草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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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味甘草

                                                                      祁云枝


       1.
       芳菲四月,一个人在园子里给花拍照。一丛灰绿的对生叶本草,拽住了我的裤角。我认识它,它有个能唤起我味觉和记忆的名字,甘草。
       甘草生得粗枝大叶。对生叶、托叶、直立茎乃至叶柄上,都覆盖有一层亮闪闪的绒毛,一幅桀骜不驯的样子。想它原住地的生境——草原砾石地、半荒漠沙地以及黄土丘陵盐碱地等,就不难理解,坚强如它,正是用满身的绒毛,反射强烈的紫外线,锁水,对抗食草动物饥饿干渴的嘴巴。干旱贫瘠、危机四伏的生活,让甘草的生命时刻处于自卫状态,它比其他本草更清醒,也更坚忍。
       我知道,在我眼睛看不到的地下,甘草用横七竖八的根,构建了一个超级网国——根之网,网络周围的水土,也让甘草根具备了性平味甘的骨性。
       甘草的根系,一旦拥有了水和土,根尖就呈几何倍数分蘖,像烟花炸裂。
       这柔韧顽强的根,恰当诠释了梅特林克的观点:“如果人类用上花园里任何一株小草显示的力量的一半,来消除痛苦、衰老、死亡之种种阴影,那么我们的际遇,将与现状大不相同。”
       只是,坚韧如甘草,对付得了恶劣环境,却对付不了人的欲望。从上世纪80年代开始,甘草,突然间被许多人觊觎,最终演变成惨烈的杀戮。


       2.
      本该绿油油的草原,沙尘飞扬,到处是坑洞,黄土黄沙裸露,像是刚刚经历了一场战争地轰炸。任谁也不会把这里和之前“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的景色联系起来。
      那些在坑洞间隙奋力长出来的绿草,也逃不掉被黄沙击打和掩埋的命运,终日里灰头土脸。牧羊人赶着一群滩羊,费力地行进在沙坑里觅食,羊儿在食用青草前,先要用蹄子刨开沙子,方能下嘴啃。
      这是上世纪90年代初,兰州大学生物系几个大三学生去宁夏盐池进行社会实践,第一眼看到的场景。
      其时,“甘草热”正蔓延北中国,从东北三省到内蒙古,再到陕甘宁,逢春秋两季,挖甘草的数十万大军,掘地三尺,连火柴杆粗细的甘草也不放过。
      宁夏盛产甘草,盐池最多。盐池人想不通,老祖宗几千年流传下来的“黄宝”,怎么突然就变成了“黄祸”?开春,草原尚未解冻,来自周边同心、海原等县的数千农人便开着拖拉机、蹦蹦车,载着锅灶、帐篷和工具,浩浩荡荡地前来挖宝,他们要在盐池打持久战。人们挥舞着铁锹抡起镐头地毯式挖掘后,留下一个又一个大坑,直径一两米,深亦一两米。
      蝗虫般地扫荡,让草原几乎退掉了一层绿皮。草原呜咽,甘草悲泣。
      有人也不掩饰:家里人多,没收入,只能靠挖甘草过活。甘草每公斤能卖四、五块钱,一天挖20公斤甘草,就能赚百八十块,比蹲家里过穷日子强多了。
      每每翻开当年的社会实践报告,我的心就感受到阵阵刺痛——盐池县马儿庄乡有65万亩草地,甘草生长区域50万亩,80%的草地,被人多次翻挖过,5万亩土地已寸草不生;黎明村40户牧民的住房,几乎被黄沙掩埋,沙子堆在门前有半墙高。屋里扬沙,饭里进沙,眼里揉沙,不得已,许多牧民背井离乡……读到这里,眼前,旋起一阵阵黄沙,伴随着盐池县农牧局长心悸的话:70年代,挖70公斤甘草,会破坏掉一亩草原;80年代,一亩草原,挖不到50公斤;进入90年代,连20公斤也挖不到了。
      从前,盐池人说起甘草,如饮甘怡,自从来了挖宝大军,再提甘草,爬上脸庞的,就只有酸楚。有资料说,20世纪80年代,因为滥挖甘草,每年有30万亩草原变成了荒漠……
      甘草善于用根记录心思,而不是叶子。在黑暗的地下,甘草对于水源和营养的探寻,顽强且执着,样子卓绝极了。记得当年有人在盐池做过一项挖掘实验,最终测得的数据,让我从此崇拜甘草。一株甘草,根深达10米,横向覆盖了6平方米!
      根深10米,是什么概念?这样说吧,若将甘草的地上与地下部分对调,就出现了一棵三层楼房高的大树。
      但如此庞大的根系,在人类无度膨胀的欲望面前,也不过是小菜一碟。挖宝人巴不得地面以下全是黄根。疯狂采挖的后果,让野生甘草快速走到了灭绝的边缘,也引发了蝴蝶效应,草地沙化,生物多样性丧失,沙尘暴频袭……
      可无论生态警钟如何鸣响,都唤不醒那些用甘草换钱的人。不过,现在想来,当年似乎也不大可能让还未解决温饱的人有环保意识。
      只是可怜了草原,草原生态由此进入可怕的恶性循环。
      是甘草可换钱,发酵了这一切。更深层的原因,是它对人太有用了。


       3.
      一直酷爱甜食,小时候尤甚。但在我年幼的印象里,唯独不喜欢妈妈让我口含甘草片时感受到的那种甜,我说那种味道是“越甜”。后来在一本书里看到,甘草的甜度是蔗糖的50倍,所以这叫法应该没错。
      那个我们叫做甜草的木质小圆片,刚入口时,又苦又涩,很快,一丝甜味从中弥散,有点甜,似乎又超越了甜。唇齿间便有了一种奇怪的味道,不是口含水果糖带来的那种欢愉。好在,甜草片可以清热解毒,消肿止咳,还可以回甘。吐掉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口腔里都回旋着一股甜丝丝的清香。
      有点像成长的滋味,苦涩中,有甘甜。所有逝去的日子,回想起来都叫人眷恋。
      虽然我不大喜欢甘草的甜味,但生病的肌体需要,贫寒的家里必备。记得那些年,我家老屋的墙壁上,总有一个装有甜草片的白布袋在晃悠,里面的甘草,随时等待渡人渡己。
      直到现在,当我感觉嗓子痛时,依然会泡几片甘草代茶饮。母亲说,甘草熟食补气,生食泻火。如此,甘草也像我明达事理的闺蜜,在我需要她时,为我分忧解难。
      古老的甘草,是当年神农尝百草中毒后的解药。《神农本草经》里说它:主五脏六腑寒热邪气;坚筋骨,长肌肉,倍力;解毒。久服轻身延年。
      读来,分明是灵丹妙药。可我从未久服过,母亲说,久服甘草会水肿。
      后来,我在许多中药方里,也都见过甘草。一次,我在一本医书上看到唐代医家甄权说:“诸药中甘草为君,治七十二种乳石毒,解一千二百般草木毒。调和众药有功,故有国老之号。”读到最后一句时,不觉莞尔。
      这甘草果然有君子之风啊。甄大夫说它是“国老”,依我看,叫它“和事佬”更合适,甘草有本事让所有的药,合舟共济,扬长避短,一起为祛病除邪合力。
      甘草这样的脾性,与儒家倡导的中庸之道,倒是非常吻合。
      也有用一剂甘草救命的例子。明代陆粲《庚巳编》记:御医盛寅清晨刚进御药房却昏倒在地,其他御医无策,一民间医生自荐药方,煎服而愈。皇帝喜问其故,答日:“非奇方妙药,因盛寅未吃早饭而进药房,胃气虚,中诸药气之毒。吾用甘草一味浓煎饮去毒而愈。”帝大喜,厚赏了他。
      说甘草是中药,实在是太小瞧它了。作为我国位列第一的大宗出口药材,甘草的甜根,早已伸入食品、饮料、化工、酿造、国防等领域,像个出色的居委会大妈,三言两语,就解决了各行各业存在的问题。列举几例:甘草提取液,是制作巧克力的乳化剂;是石油钻井液的稳定剂;是灭火器泡沫稳定剂的辅料;甘草酸加进啤酒里,能增加泡沫、色泽、稠度和香味;甘草酸钾添加到化妆品里,可消炎镇静……
      这么看甘草时,我甚至觉得甘草是奉了什么旨意,专门拿自己的命根,来修复人类的伤痛,平息生活的哮喘,给日子添彩加香的。
      资料上说,我国甘草的年需求量在5万吨左右。这个数字,读来让人心里挺难过。
      而如果没有了甘草,将会使人更难过吧。


       4.
      时光,像黄河之水裹挟着泥沙,奔流不息。二十多年后,当我的目光,重新对焦到甘草身上时,盐池、草原、黄沙、羊群、社会实践,如一帧帧发黄的照片,在记忆里蹁跹。我想知道甘草的现状。
      “我国甘草资源处于枯竭状态。”这是王瑛2018年12月接受科学报采访时说的。王瑛是中科院华南植物园的研究员,这些年她和她的团队一直在研究甘草。
      看到这句话时,我的心訇然紧缩了一下。几十年过去了,甘草到底没能缓过劲儿来。
      想想也是,被损毁的环境要恢复过来,势比登天。“中国冬虫夏草第一人”沈南英教授,上世纪60年代曾做过一个实验,在青海省玉树地区采挖了一根冬虫夏草后,他有意留下一个拳头大小的土坑。50年过去了,这个坑的植被不仅没有恢复,还扩大了。
      挖甘草,挖冬虫夏草,挖麻黄,挖防风……回想起来,人类以治病之名对自然的伤害,一直都没有消停过。生而为草药,太凄惨!
      这些年,明目张胆的甘草采挖已被叫停,好多地方包括盐池,也已在甘草的原产地开始了人工种植,只是,当年满身伤痕的草原,再也回不到当初的生态了。
      那些大肥大水浇灌出来的甘草品质,和野生品质有天壤之别。入药质量都达不到药典标准,又怎指望它进入药方,做合格的“和事佬”?自身不正,何以正天下?
      药材历来讲究原产地。关防风、淮山药、川贝母等道地药材,一旦改变了生境,把名字前的第一个汉字,换做其他地名,药效,即大打折扣。
      如今,道地药材大都遭遇过竭泽而渔式地扫荡,可想而知,药店里还有多少道地甘草?可悲的是,患者和消费者,购买时根本无法用眼睛辨别。
      听说一些地方,有人居然给甘草施壮根灵,据说施后单产会翻一番。产量翻番后的甘草,俨然注水的猪肉,想必做“君药”时,甘草不再是“和事佬”,而是在“和稀泥”了。
      这是甘草的悲哀,也是中医的悲哀。
      “我们培育出的甘草新品种,栽培2年后,甘草酸的含量就远超药典2%的要求,达到现有栽培甘草4年生苗的含量。”这是王瑛科研团队的最新成绩。
      虽然只是刚刚起步,虽然也只提高了甘草有效成分的含量,但总算有人愿意付出时间和精力去改变甘草的现状了。
      前几日,一位好友发朋友圈,说他们自驾游刚刚抵达乌鲁木齐葛家沟草原,便被罚款千元,理由是“车辆碾压草原”,有图有真相。看到这个吐槽,我有点不厚道地笑了,愉快地为草原人的环保意识点赞。
      在梭罗眼里,长浆果的地方是一所大学,在那里,不用听韦耳、沃伦和斯托夫耳提面命,也能学到法学、医学和科学知识。同样,长甘草的地方,也像一所学堂,它向我讲述了生命、生存、生态以及人与植物的故事。
      植物,可以不需要人类,是人类,离不开植物。
      写到这里,我从电脑屏幕上抬起头来,一片甘草放大为亮晶晶的玉盘,悬挂于窗外,洒下丝丝银辉,有苦也有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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