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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天地人(已发)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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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地人
                                   ——在赵庄村民见面会上的谈话



    去年过年,我写了个门对子:春乃岁之首,人以年为归。与时俱进啊。现在,我们打工的人又归来了,归来过年。在坐的都是赵庄人,赵庄就二百多人,有的人我却不认得。那位是谁家的人,我就不知道。我不认得的人可能也不认得我。这都是长大的小孩,外来的媳妇。
    这几天,不少人都到村西头的店里去了吧,那里一年到头有好几个牌桌。我也去玩过几回。牌桌除了扑克、麻将,还有骨牌、长牌。骨牌、长牌年轻人有的可能不会玩,外面的棋牌室里也没有吧,是土货,不上档次了。过去,赵庄就是这些东西。一个木头的,一个纸的,一个三十二张,一个八十四张。牌少的要长门、天门、末门、庄家四门来干,牌多的却只要三个人。三个人不一定要桌子了,鞋一脱垫着屁股,在地上就干了。两种牌只是玩法不同,牌的构成和名称都一样,头三个都是天、地、人。人牌是八,土话说是八眼子。七窍生烟,说的也是人。人的头上就七个孔了,加上下面的,才八个,不对呀!显然,先人造牌,没有把那一眼子算进去。那一眼子不好摆在面上。今天就不同了,那一眼子很重要,成了有人的饭碗。(说溜嘴了。下面一个女子抱着孩子,孩子爹是谁,赵庄人不知道,她爹娘也没见过。)
    今天在场的,有的是大学毕业,我只是个中学生。好吧,一个庄上的人,难得一见,随便聊聊。我今天的话也没头绪,就从赵庄人的老家底儿,骨牌、长牌的天、地、人说起吧!

    天牌十二眼子,最大。庄稼人说,靠天吃饭。这里的天,就是天气。赵庄地处淮河北岸,亚热带与暖温带的交 汇处,光热充足,降水充沛,虽然也有发水、干旱的时候,还是个种庄稼的好地方。其实,天气没啥好说的。人们在无话可说的时候,才谈谈天气。呵呵,今天太阳真好!
    天还表示一种力量、权威。过去,就有人在村里吆喝:你干的事,人看不到,天能看到!这里的天,就是老天爷了。它好像无时不在,无处不有,就是一路上的摄像头。它在哪里,谁也没看到过。我们只能说,它在一个人的心里。就是良心。现在还有吗?也许还有。你要是还讲这个,就是思想不解放,没有魄力了,就耽误挣钱了。连当家的都说:法无禁止皆可为。只要不被抓起来,就是本事。
    天在上头。上头来人了,不是谁在这里跳伞,是当官的来了。青天大老爷,喊的就是这个。这里,天代表着官人,代表着政府。过了年,我们一个个背着包裹出去,南一个,北一个。你今年不出去了,或者出去了,一年都没有工作,没有挣到钱,你的一家也没有挣到钱,有人问你吗?没有。河南省淮滨县新里乡孙庄村,再加上赵庄组,这只能说明你是哪里的人,在身份证上构成一个编码,供系统识别。它已经不是你的单位,与你的工作没有关系了。你老板手下就三个人,可能一个是河北的,一个是贵州的,连老板也是外地人。过去咱们这里有个唐明亚,是大队干部,领工的,你在外面的工地上只管甩土、拉车子,别的事都有他来。他也会指着一片干活的说,这都是我的人。
    那时候,赵庄的人是有人管的。管的也太严了。今天有事不干活了,要向队长请假。有人说话,下半句忽然没有了。说出来不合适,怕有人记住了,会场里说出来,给自己惹麻烦。咱们属于信阳市,有个名词“信阳事件”,是说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之交,发生在这里的大面积饿死人事件。这里的人说“五九年”。那时我还没有出生,只能听人家说。今天在坐的,有人的爷爷就是那时饿死的,年三十下午又要去给他烧纸了。有人把这事的罪过记到一个人头上,有人指名道姓的骂省里地区县里的官搞浮夸,不管老百姓死活。不管怨谁,我们都应该记住一点:有些人疯狂了。现在,一个人是被推倒了,神却还在,那就是金钱。
今天我们不种庄稼了,出去了,靠自己了,就是没天了。

    地牌两眼子,天地跟板凳(牌)相配,都是六。天地是一样的,只是天能管住地。生活中,也是天地并提。天地良心。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以前在村子里,能听到。庄稼人,地总是比天实在,地就在脚底下,人人有一份。
     咱赵庄的地,过去是在一起的。上头掌握的数字是443亩。这一点,年轻人可能想着有点玄。在一起,那不是一个农场吗?农场,有老板啊。现在,我们都是老板的人,逢事要先想到这个人。我问一个问题:赵庄这四百多亩地都给你种,要不要?没人说话了,可能是不要。别人咋想我不知道,反正我不要。这些年,别的社会服务,都涨价了几十倍,几百倍,上千倍,粮食才涨十来倍。我们过去上学,小学生交五毛钱,就是一学期。现在,100的票子就是一张纸,在饭店里只是两个小菜,二两酒。小麦却还能买100斤,100个人一顿也吃不完。这些年,政府有一个名词:粮食保护价,一分一分地涨。现在来看,保护价就是坑农价。农民丢下土地,出去给人家干活,成了农民工了。
    有人会说,还是你没本事吧,咱赵庄的北地里,公路边上不是有一个农场,红薯专业合作社吗?是的。这些年,我家的地就是合作社在种着,一亩一年600块。要不是合作社,一分钱不要,也不一定有人种。现在的地国家免税,白种。白种也不香。合作社场里停着的那台旋耕机,就是政府买的。政府一年还给他多少钱,咱就不知道了。你想,土地到户,联产承包激发了广大农民的积极性,解放了社会生产力。这些年一直这样宣传,现在,地要是没有人种了,在那长草,怎么说?吐出去的唾沫是好舔起来的吗?现在各地都是宣传种粮大户,专业合作社,土地流转。制造老板这不稀奇,可他们还说这是集体经济,就费解了,就是狡辩了。跟谁狡辩呢,自己说了算啊。粮食这个价格,种粮大户连本钱可能都弄不上来,就指望政府给一点了。合作社去年的地钱,一分钱都没给。我去要了,说等明年。明年哪来的钱,只能继续跟政府缠了。听说主任的老婆不让他搞什么合作社了,又弄不到钱,到儿子那里帮帮手,清闲几年,儿子也在哪里打工。有的人可能看过报纸对他们的宣传,说这是个合作社流转土地500亩,年产值2000万。今天,谁都没有能力种粮食。除了没人要的老头老太。他们不算账,比如人工,就不是成本。
    这些年,有的人谈社会问题,农民的困境,必说“失地农民”。这就没有说到点子上。好像庄稼很香,粮食很值钱,地还在养着人。农民的困境,不在于有没有地。失地的农民大都在城郊,他们拿土地跟开发商,跟政府分了一碗汤,日子还好过一些。赵庄的地就没人要,只能眼气人家,流口水。
     在坐的都有土地。过去的说法,土地是农民的枷锁。那时农民没有地,给地主帮工,种地主的地,自己吃不吃,地租得先交。后来翻身做了主人,土地虽然是集体的了,生产队实行的是“人六劳四”的分配制度。就是说,你一家人没有劳动能力,这一年没有挣到一个工分,干活的劳力分十斤粮食,你也能分六斤。那时吃的虽然不宽绰,还都能养一窝巴孩子。后来说这是大锅饭,养懒汉。于是,一个“包”子走遍天下。直到今天,咱们的土地,还是联产承包责任制。现在,土地是什么?我家糊墙的老报纸,有标题说是定心丸,聚宝盆。现在的土地,是一根棍子。八十岁老人手里的一根棍子。这根棍子不是自己捡的,是政府给的。有这根棍子拄着,就可以不管你事了。咱们今天是淮滨县,过去这里属于息县。年纪大的都知道一个说法,息县坡是块奶头地。就是说,这里的人都像叼着奶头的孩子,恋家,不愿意离开。但是,再有几天,咱们又都要出去了。有的人,几年都没回来了。农民种着那几亩地,养着几个家畜,就是小企业。从不得不出去的那一天起,他就破产、失业了。可是,国家的失业登记里头,没有一个农民。你是农民,你有地。现在又有新说法,土地的所有权,承包权,使用权三权分离。银行放贷,只承认使用权。这绕不绕?所有权,被扔到一边,一钱不值。但必须是你的。没有它,你就是失业了。文明社会,失业人员就要有相应的社会福利。这么多人,谁背得起?
    菱角,茭白,莲藕,鸡头米;黄鳝,黑鱼,乌龟,鳜鱼,鳗鱼……我不是在逛城市的农贸市场,也不是在谈哪个农家乐,生态旅游区。我还是在说赵庄。二三十年前,你们青年人出生的时候,这些东西,咱赵庄都有。
我们拖掉鞋子追赶现代生活的时候,它早已悄悄地绕到我们身后了。

    人牌八眼子,牌面四方四正。人与天地相配,是二十和十,叫天杠地杠,能吃掉九以下的眼子。别的牌要是配成这样的整数,就是“憋十”,没有眼子,一都吃它。除了天地,就是人了。人,憋不了。人总有路子。
赵庄一共出了四个吃商品粮的,就是吃皇粮、吃国家粮的。有的人说他们是当官的。反正不是农民了。出一个这样的人,这里的说法是老坟地里有这棵蒿,一家人都光荣。他们是从赵庄当的兵,考的学(中专)。那是上世纪六十到八十年代初,二十来年。他们的工作是教育、公安、银行、卫生。不同的是,教育和卫生今天成了好地方。现在,他们有三个退休了,起码还拿三千吧。现在,赵庄的老人也有退休金了,一个月六十。这个时候,赵庄也有垃圾投放点了,建在路边,是两个池子,上面派人垒的。大家看到了,这两个池子里,长着蒿子。这个三十几年过去了,赵庄再也没出过一个公家的人。虽然有几个人读的是大学,不是中专。
兴河今天没有来。听说他今年搞的不错,两口子弄了十来万。兴河这些年一直在天津廊坊干泥工,今年的活跟手。十万块,就是十万斤麦子。一亩收一千斤,也得一百亩。种子、化肥、农药、机耕、人工还都在里面。要是刨掉这些,赵庄的几百亩都种上,可能也不中。
   清威来了。清威在上海长宁区干水电工,他现在干着的房子,一平方十三万。兴河干的不错,两口子干一年,也买不了一平方。不管工资多高,盖房子的,都买不起房子。
    昨天,我去东庄看望了一个病人。这家人这些年在开板厂,也是老板了。赵庄有两个女人就在那里干活。老板娘这回病了,病的不轻,在郑州医院检查一下,就是八千块。一架子车拉一千斤,要八车麦子。她婆婆我叫婶子,人老了,还给儿子当着家,包括厂里的事。婶子跟我叙的还是家务,她在发愁,媳妇病了,两个孩子以后咋弄。她老伴已经得病去世了。她说,今天年轻人真难混,小孩上个学就要两送两接,过去谁管这事,给他们一碗饭吃就中了。我本人上到高中,小学、初中是在大队,高中在公社,两个地方都五六里远。十来年,不管天晴天阴,我没教大人接送一趟。当然,别的学生也没有。现在的年轻人,没有人能够独立地养活自己的孩子。就是说,没有人可以不干活、不上班。接送孩子,就靠老家伙了。义务教育免费,那个百八十块学费不要了,一个学生要跟着一个大人,一年不是万儿八千?。电动三轮车家家都有,盖房子靠公路,还有学区房,还有学校“封闭式管理”,好像又是西方的什么模式,其实就是开学校的看到了今天学生接送的难处,抓住了一个商机。
    虽然还是在说村庄,我却是在谈论人了。人的话题很大,这里谈不清,也谈不了。我们只能想想,今天乡村的道路上,为什么没有背书包的孩子了?我以为,这是几十年来,这里最大的变化。
乡下人过去都拾过粮食。拾粮食可是巧事,直接就收,没有人把到手的穗子让人家拾。一天能拾几斤麦子、豆子,就是好事了。 现在咱们在厂里上班,在工地上砌墙,在饭店里洗碗,一天就上百。一百块钱,就是一百斤麦子,能吃两个月。干一星期,一年的粮食都有了。我们进步了。我们把自己超越了。是的吗?是别人,是这个社会,把土地、把农民超越了。

    这个座谈会只是我的假想,并没有开过。
赵庄的人和地虽然还在这一片,却没有共同的事情了。就像淮河里的沙子,虽然在那挤着,却没有两个是抱在一起的。大水一冲,四处漂散。“赵庄”叫了多少年,也只是个叫法,没啥意思了。改成我在苏州小区的名字,福地华府,奥林清华,可能还响亮一些。
    回来这几天,听到的是有的人在抱怨有的人。供电局在赵庄安装一台变压器,有个人出来了:变压器对着我的门,不中!这里其实没有什么房子,他说这是他的宅基,以后要盖。于是变压器又挪了百十米。这时,又有人出来了:不能放在这里,离我家太近了!这里并不是他的家,只有他的一个小卖部,是一片无主的洼地,他垫了一下,搭建了简易房。于是,变压器只好挪走了。挪到了哪里,赵庄人就不知道了。我一听,也有些生气。这两个家伙不顾大局,变压器可是白送赵庄的呀。又一想,这两个人也就是伸伸手,给他们一点钱,可能就不说话了。他们都是老老实实的庄稼人,年纪有点大,没有出去。能捞就捞,谁捞是谁的。
    一台变压器的安装,为什么没有规划?为什么像风吹草帽一样,说挪就挪?
    这个几十年,国家一直在扶贫。这个变压器,可能也是一个项目。投入了多少资金,给哪里安装了一台变压器。变压器可能也不是他们要买的,是谁要卖的。能想到这些,说明我也有问题。安装变压器的也怪可怜,东挪西挪的,像老猫叼着儿子。让谁出来说话呢,赵庄已经没有队长、会计、民兵排长了。就是有,这也不关他们的事。现在除了钱,谁也说不了话。一个地区有多少贫困人口,今年多少人成功脱贫,这首先是办公室的事情。赵庄现在没有一步水泥路,雨天要穿靴子,接送小孩电动车都开不出来。可是,多年前赵庄已经通过扶贫,是小康村了。这里头的名堂,上面不会不知道一点。现在就有了新的说法,“精准扶贫”。对乡下人,都是一个意思。
    起码二十年,赵庄没有开过会了。过去的会,大多都在我家门口、屋里。我家比较居中,主要的,是父母,还有我,人缘还可以。我们除了把花生、剩馍这些能吃的,放严实一些,会上也没说过啥。
要说,今天把一个村庄的人喊到一块开个会,也不难。这得老板出面了。他叫一个人,给他工钱,教他满村吆喝一遍:去小卖部开会了,会上还有钱,每人一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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