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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过场日子不容易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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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过场日子不容易
                                                                                                     沈飘


      三姐给二姐打来电话,放声痛哭时,三姐唯一的孩子赵小六已经被抓进监狱一个多月了。三姐是一个人扛不动这天大的压力了,才给二姐打电话的,她想让她的亲人给她力量。
       电话那头,三姐就那样控制不住地呜呜地哭着,边哭边说,那真是如泣如诉,语不成声。我和小妹,当然还有二姐,就那样听着、难受着、心疼着,又恨着。二姐听着听着就把电话放到床上了,开始叨咕:脚底的泡都是自己走的,让她可劲儿哭,哭个够,哭够就不哭了。我和小妹沉默着,知道劝也是白劝。在那个远离家园的地方,三姐没有一亩三分地,她是个打工者,举目无亲。三姐说:我就是心里憋屈,没处说去,这哭出去就好了。我和小妹、二姐长出了口气。小妹是陪孩子读书在二姐这儿,我是因为三姐家该别人家的钱和丈夫吵架出来的。
      我每次和丈夫吵完架,就会赌气坐上家门口的大客车,到县城的二姐家。
      有四年了,年年一到这时候我就犯愁,因为三姐家,我们家得吵一段时间。我们是一个父母生的,没办法,可我们这个家庭的另一个人不接受。发发脾气也理解,但理解归理解,吵架还是难免。赵老六是我三姐夫,赵小六是他儿子。赵小六娶媳妇、买楼,摊派给我们姐妹几个一家给张啰五万。人家不说借,知道都是搞养殖的,没有闲钱。让帮忙贷款或者抬钱,一年还不上两年,年年结利息。这也合情合理,就是张家、李家遇到这类大事儿也不能看笑话,何况这是至亲,没有不帮忙的道理。我家帮着抬了五万块钱,可从当年开始,利息就没还上。一年没还,理解,让缓二年,今年都四年头上了,孩子都上学前班了,人却没影了,电话都没有,搁谁都得来气。债主天天跟我们家要钱,一打电话或者来家,丈夫就朝我喊,不是摔门撇茶杯,就是让我给电话打三姐。我知道三姐家的情况,但也不服气。我怕干仗,当初整钱时就和丈夫说明了其中的利害,告诉他到时候别赖我。我三姐夫会办事,办钱的事不找我,找我丈夫。我也知道我三姐夫了解丈夫、不想把我装里,可一个锅里吃饭,一个炕上睡觉,一个绳上栓两个蚂蚱,能怎样啊?
      我三姐夫不是简单人物,挺大个老爷们,会整景儿,用你时,说说话就掉几个眼泪疙瘩。丈夫是驴脾气,倔了吧唧,吃软不吃硬,就受不了别人掉“金豆子”。我当时想,钱缓几年就能还上了,这下看,真有点儿有天无日头的样子。丈夫说:“今年就是说出红花带绿叶也不替他还了!这不是钱的事儿,这办的就不是人事儿!”我说:“没钱你要他命啊?不是钱的事儿是啥事儿?”丈夫就红眼了:“和人家红口白牙说的,不差事儿不差事儿,到时候他不给咱们给,现在圆不上脸,还活人不?他赵老六一拍屁股走人了,咱们在这儿住着!”我也气,都是普普通通的日子,老话说打耗子还得个油子捻,替他还了钱,我们就穷途末路了。丈夫说了凭什么,是啊,凭什么?
      

      我必须回家。眼泪是个好东西,有时能摧毁一切。我不能和三姐提钱字。别说是一母所生的姐,就是不沾亲不带拐也不能逼了。因为腰椎增生严重,只能歪坐在客车上,想些乱七八糟的事。大丫给我打来电话,她在县城打工。她大哥赵小六被抓起来了,问我知道不。我说知道,你二姨告诉我了。我吵架去县城的事儿没有告诉她。大丫说:“说是抓时大哥说,我这回也解脱了,妈,你帮我照顾好孩子就行。”我一听这话腾一下就坐直了,在电话里就对大丫吼上了:“你解脱了?你父母身负重债,你的孩子还俩五不知道一十,不谙世事,还有你老婆呢,都怎么办?怎么想的呢!”我突然感觉车上人的目光都投向我,就又坐下。我感觉大丫在流泪。我家大丫心软,眼窝子浅。她对我说:“妈,这可咋办?”我说:“还能怎办?谁让你犯法了?犯了法,自作自受呗!”我嘱咐大丫,咱犯法的事儿不做,钱多有多花,没有不花,天上掉馅饼的事儿别信。二姐又来电话了,不让我把三姐家的事儿告诉妈,我说,妈知道了也没事儿,我了解妈,她扛得住。想着三姐说的“二姐,这回我是完了,我啥也没有了”,我再也控制不住了,泪流满面,想三姐这是啥命,想赵小六。二姐还在说,说赵小六是在三姐打工干活儿的海城被抓走的,说三姐亲眼看着儿子被抓走,当时坐在那儿就不会说话了。说赵小六这回好像也明白了,说:“妈,我走了,这回再也回不来了。”“说,妈,你帮我照顾好孩子,我没啥大事儿,很快就出来。”好在三姐没有心脏病,要是有,还不一下过去了。
      从车窗远望,七月的辽北大地正起青纱帐,一眼望不到边的辽阔,河看不到了,被青楚楚的大苞米包围了起来。没人知道赵小六究竟犯了啥罪。就控制不住地想。人都犯这样的病,越不知道越想知道,明知道就是知道了也还是那样,可还是想知道。妈常说:“不沾亲,不带故,不惹啰烂。”心难受得没着没落的,就恨赵老六,你那能水呢?遥山北下、南北二屯地赌,结果坑谁了?恨完赵老六又恨赵小六。现在这社会,就是没啥手艺,空两爪子打工,一年也挣个万儿八千的,何况你会开车,有证。三十出头儿,正是人生的最风光年龄段,一个月五六千,一年能挣多少啊!怎么就不知足?年轻轻的,百精百灵的小孩儿,明是非、懂道理,可这些年在外打工,你是真长心了,你是鬼迷心窍了吧?干啥不好啊,怎么能犯法啊!这下进去了,一分钱没有了来源,还得往里倒拿——三姐说,说人抓进去,判刑之前,一个月要交五百元生活费。三姐还得管孩子上学。那时候,我们还不知道赵小六和张小为已经离婚,赵小六没和任何人商量,自己净身出户,够爷们的。
      七月大伏天,夏已经是沸点。大地上,各种绿色植物放巴掌生长着,折跟头打把式比赛似的疯狂着欲望,开花的忙着开花,做果的忙着做果,像这个时代的人,就是个忙,在城市和乡村之间穿梭。除草剂被热浪和雨水化解了,苞米地里长出了绿嫩嫩的草,花生地和地瓜地里,草们也探出了头,抓根草伸出了纤纤细手。绿色蒙盖了小路、沟沟坎坎,这可美坏了鸭鹅牛羊,它们贪婪地享受着。不打工、上了岁数的男人们光着膀子聚在大树底下说话,旁边的牛用尾巴甩打着瞎虻。女人们穿着裙子,秃领秃袖的衣服,也都聚在树阴下。
      这段时间,做为农民,大田已经不用管了,招苏台河两岸的大苞米正是生长旺季。园子里,茄子、豆角、辣椒、黄瓜、柿子到处都是。有牛的人家打打草,几乎没活儿。我天天起早喂完牛猪,就是把着手机玩。网上,脑瘫诗人余秀华正在走红,人们都在说着那句“穿越半大个中国去睡你”。而我的外甥赵小六,正打算穿越半大个中国去找他的搭挡。这话是后来他在法庭上回答审判长提问时说的。他的搭挡骗了他,带着钱,扔给他一个烂摊子跑了。赵小六便气得有些失去理智了……

      这几年最后一次见到赵小六,是在去年他回家过年的时候。赵小六是开着一个白色的小型箱货回来的。他媳妇张小为还是那副恨铁不成刚的样儿,说话依然像机关抢。我第一次见到张小为是她跟赵小六回乡下三姐家举行婚礼。张小为长得好看,可以说是百里挑一,大伙儿都说老六没白吹牛;尤其那双眼睛,像我们年轻时喜欢的电影明星龚雪。不过赵小六也长得眉清目秀,白净,小眼睛,一说一笑的,要个头儿也有个头儿。

      从见到张小为的第一刻起,我就觉得这个女人太强势,够赵小六受的。她在一个服装店打工,说不能坐着,就一天一天地站着,还必须穿高跟鞋,来了顾客就不停地走,说是店长,一个月能挣五六千,还有提成奖励。她伸出脚来让我们看,那脚上到处是磨出的硬茧,有的还青紫着,有的透明得像泡,大大小小的,就剩脚心和脚背两块好地方。我们看着都咧嘴,皱眉。该磨的地方磨了,不该磨的地方也磨了,想那鞋子一定小巧,脚趾头压脚趾头,弄得吓人巴拉的,只能用狼狈不堪、惨不忍睹来形容。她自己也咧着嘴说,磨破了也得忍着,袜子和肉粘到一起了。也感觉她挺能吃辛苦的,打工不易,端人家饭碗啊!
      她说,再回来就不开这破车了,买个轿车。我们大伙儿都逗笑话说,我们都没坐过飞机呢,你最好买个飞机,我们看着才乐呵。再后来,就听说赵小六和别人合伙开了个货站,然后听亲戚们说,赵小六老打电话让帮着整钱。
      赵小六在大城市感受到的气氛肯定影响了他的人生态度。这次跟人合作时,他还涉世不深,他的人际关系还停留在村庄,与人打交道还是相信所谓面子,他还没有耳闻目睹过丑陋的尔虞我诈。赵小六初中没毕业就不念了。那时,农村孩子们都开始进城打工,也不用介绍对象了,都自己处。我三姐夫就吹牛,家跟前儿人家的女孩子都瞧不上了。一晃儿两年,婚姻市场的行情是一路看涨,比股票翻得还快,涨的档次也高,不要农村那三间房子二亩地和下聘礼了,都要“三金”,要楼,要车。我三姐夫有点儿捏铁,可他还是装,不同意儿子在本地农村找对象,过简单日子,谁说也没用。一打工,有钱没钱就拉开距离了。我三姐夫让在省城念书的的屯里孩子给捎回副麻将。人家打工,他和几个病病歪歪的屯里人磕麻将。可他就是没想到他的房子不行了,没想到他儿子大了要娶媳妇,要很多钱。如果赵小六按部就班在农村娶媳妇、在农村过日子,我三姐家也还是能过安稳日子的,那时候,农村有个三万五万也能把媳妇娶回家。可谁知道,世道变了。
      赵小六最早的对象叫唐甜甜,是一个胖胖的女孩儿,一笑露出两颗虎牙,个子不高。赵小六把她领回家,三姐就把我们姐儿几个叫去了。大伙儿说行,一说一笑的,挺好。妈和老辈分的人也说,看着有福相。可我三姐夫没相中,说一是矮,二是胖。好在没有人听他的。三姐从里到外给唐甜甜换了一身新的,买了“一金”,我们自然也看了不能白看。赵小六后来和唐甜甜兑了个小店,大伙儿也觉得挺好的。养儿养儿嘛,那钱串是得倒提溜着的。小店开了一年多,村里和赵小六一起出去打工的孩子们回来说,可火了,挣钱。可赵小六和唐甜甜因为另一个女孩儿闹别扭,竟分开了。等我们知道都是后话了。那个唐甜甜倒是没什么心眼儿,可她有个姑姑在身边,也开店,见多了。说赵小六把店给了人家。我们就说,驴打江山马做店,你虎啊?知道你侠义心肠,可你也得给自己留条后路啊!后来听说,给也得给,不给也得给,那店的一切手续上写的都是唐甜甜的大名。农村孩子傻,大人也光知道听孩子说,光知道拿钱,不知道多问问。这件事儿过后,我们就都劝我三姐和我三姐夫让孩子别打工了,赶紧叫回来,找个知根知底的女孩儿结婚得了,然后你俩老的出去打工。

       按理说,我三姐夫还算行,好歹东求西借的把赵小六的婚事操办完了,小的安安生生过日子,老的即便有些外债也行,就这么小的过小的,老的过老的,不一锅搅马勺,舌头碰不到牙多好。可这家人,压根儿就没有消消停停地走人间正路。
     我三姐夫 一整就掉眼泪疙瘩,哭穷。我们对他家知根知底,一个队住着。那时他家在村子大西头,一个大破土院子,我从记事儿起就知道那院里一个老太太领着几个孩子,老头有病不出屋。不过我小时候,那个大破院子可挺诱人,比萧红家的后花园好多了,门前两棵杏树高高大大,四周没遮没挡,再加上可能是野生的,一到春天开花时节,离老远就能看到,成了方圆的地标。树下有废弃的光滑的大碾盘、大碾砣,有成片的芍药花,还有单片子、双片子的芨芨草花,可以染红手指盖。五月的艾蒿齐腰高,村里人都知道那儿有,仿佛就是家家寄养的。从村里到那儿有半里路,接近那土屋的路是白眼沙铺的,路旁开满了糊地皮马蹄菜花,一年比一年多,都是春天自己冒出来的。村里的孩子天天去那儿玩,谁家想要一棵桃树、杏树、火蒿、花秧、菇娘秧什么的,到那儿准有。那儿还有几棵老柳树、老杨树,底下有马粪包,谁的手脚干干活儿被镰刀、铁锹、大镐碰伤了,就赶紧往那儿跑——那马粪包像马脖子上挂的铃铛大小,样子也类似,颜色土黄,掐个口,用手一捏,就会喷出一团黄烟,落在伤口上,就不出血了。
      老赵太太会蒸大菜团子,我们都吃到过,外面是黄黄的苞米面,上面还有手指肚的模样。三姐也和一般大的孩子们去玩。不知道是不是三姐那时候就喜欢赵老六了,那时他还是个大男孩儿才对。我不问三姐,谁的心里没有些过往的美好念想呢?不的活着还有乐趣可言了吗?有些事想起,刹那芳华。
      我三姐非要嫁赵老六,没人同意。爸当了十几年生产队长,啥不了解?爸坚决不同意,说赵老六家祖祖辈辈穷,凭我三姐,要嫁,条件好点儿的人家有的是。可三姐也气人,王八吃秤砣,铁了心了。后天我三姐来个生米煮成了夹生饭,赵小六已经在我三姐身体里了,村里上点岁数的人都看出来了,显怀了。这样的砝码骂也骂不掉、打又打不得。不得,我爸当了十几年的队长,那是那么好欺负的。大伙就劝我爸,我爸也没招了,那段日子里,我爸走路看人就低头,尽可能绕道走,彻彻底底认栽了。

      三姐能干,在我们队是有名的。可赵老六是懒底子,他在他家是最小的,上面有四哥俩姐,家里都惯着他。尤其他三哥、四哥都没成家,家里有两个大劳动力,哪里还用他干活儿。赵老六成家后,就和我三姐买了两间破旧的土房,家具是赊的,行李是一个姐姐给一套。那就开始过日子吧。刚开始村里还没有人出去打工,穷过富过的反正都那么对付过,也都不愁吃穿。后来一点点的开始有人出外打工挣钱,那时赵小六已经上小学了,大伙就说:“老六啊,你也应该去打工,挣俩个。孩子上学、娶媳妇,到时候没钱不行,咱这辈子穷了,不能让孩子也跟着穷,得给孩子攒下点儿。”屯里人都叫外号,或者在家排行老几就叫老几,直呼大名,还让人觉得生分、不亲近,没有了乡里乡亲的那份感情。三姐夫也装模装样地出去了。那时农村男人出去打工多是跟当地的瓦匠做力工,一天水泥沙子砖的干活儿,三姐夫跟的是我们队的一伙人。三姐每次都头头儿地给他准备好电褥子、鞋、旱烟、红茶。可没过几天赵老六就不干了,别人都不回来,就他回来,回来就说,不是饭不好吃,就是菜不行,再不就是住的地方不行。又不是让你享受去了。谁愿意去打工,尤其是建筑这类活儿,可有啥法儿,不都是为了生活好一点儿吗?
      打工挣回钱的人家翻盖房子,给儿子买楼、买车。当然,人家老婆孩子在家也不闲着,用家里的粮食养牛养猪,还用打工挣的钱改修猪圈牛舍。两方面进钱,日子渐渐过得沟满壕平。不打工,养殖没有底垫儿,就越来越没啥变化。
      我的家乡昌图县,是全国有名的产粮大县,盛产黄金玉米。一马平川的辽北平原,大地上有两条河脉滋养着:“一条是浩浩荡荡的辽河水,另一条是它的支流招苏台河水。”这是两条温情的河流,没修拦河大堤时大面积涝过。听老辈人讲,那是五八年的事儿了。那也是百年难遇那么一回。这回修了高高的河堤,再想发水,就如现在的年轻人们开玩笑的话:“估计得千年等一回了。”所以说十年十收,早些年的“十年九涝,不离河套”,如今不灵验了。其中招苏台河在我家门前一里多地的地方流向原野深处。传说有一位名叫昭苏的蒙古太子死于此地,为了纪念他,便将此河命名为昭苏太子河。昭苏为蒙语,意为有很多钱。昭苏太子河后又简称昭苏太河、招苏台河。河流的两侧有低缓或高崖的河床,岸边遍布着稀疏矮小的柳树丛,野花野草点缀着河岸,在细细的河沙里顽强生长。我们的家园就分布在辽河与招苏台河交汇的冲积平原上,老辈子人留下话把儿:说,两河交汇的地方,必是圣土。这里地势平坦,土壤深厚,肥力较高,水利条件也好。每年到了夏天,一个又一个的大甩滩、河边就放肆地生长着水稗草、野芦苇、三棱草、水葱子、节骨草、野蒿,喂肥了牛羊。河里有鱼、有虾、有虼蛎,喂养着人们的味觉,也锻炼着孩子们的心智。
      这是一块让人可以傻呼呼、慢悠悠、自给自足生活下去的土地。招苏台河一带的土壤多为黑土,几乎不必用心饲弄,苞米小亩亩产上吨;河头的黄白沙土地,种麦子也都亩产千斤,下茬还能种荞麦;就是林带边、沟旁也都能得粮食。因为地肥水足,这里的人们守着土地,养着猪、牛、羊,就可以四平八稳、从从容容地把生活过下去,多少年了,这里的人们很少背景离乡去外出挣命。
      到了我们这代人,在大环境影响下,孩子们更愿去远方,去追求房无一间、地无一垄的不冒烟就吃饭的生活。他们都还没有组成家庭,不知道柴米油盐,不知道过日子是怎么回事。所谓不当家不知道柴米贵,不养孩子不知道父母恩。
      如果世道不变,没有打工一族出现,我三姐夫那也是村里公认的大好人,谁家有一个红白事情,他总是头头地前去帮忙,谁家缺东少西,也有求必应。三姐更是,赵小六也跟着。我结婚头几年,孩子小,没有人帮着看,秋收一忙,就丈夫一个人下地不说,还没有车马。总不能往家扛吧?三姐家也没有车马,可我三姐夫的哥家有,他就赶着大马车,还找几个亲戚来帮我们。那时还没有花钱雇人这一理念,都是人帮人、人求人,相互间搭伴做活计。
     日子沧海桑田地变化着。现在是要想把日子过好了,只有两条路,或养殖或打工。养殖需要成本,没有大钱当底垫儿,养的少,也是白扯。于是只好打工,一双手就是最好的本钱。村里人都认为,穷不可怕,可怕的是和懒连在一起,然后再和赌连在一起。

      有那么一两年,别人都出去打工了,我三姐夫就在家打麻将,直练到不用眼睛,用手一摸就知道是几条、几饼、几万。他还把一饼说成是月亮,二饼说成红绿灯,二条说成磨杆,三条说成裤衩,五条说成心里美,七条说成红鼻子尖,四万叫呲牙,八万叫村长……
     刚开始,我三姐和他干仗,抱着赵小六离家出走过,也闹过离婚。一吵架,三姐就和赵小六回我妈家。女人嘛,受了委屈,第一个想到的去处就是妈家。
      可三姐一回家,三姐仿佛就是那导火索,就引爆内战,那是一场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战争,是爸妈关于三姐婚事的争执的重新上演。接着还会扯出许多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来。后来三姐一去,爸就打个唉声,去大地、林带、河边转悠。爸爸一定心里不好受,他本来早就看到了结果,可没能控制住局势。
      后来三姐就不回妈家了,而是满屯子诉苦。大家伙儿就劝,啥话都说了,就没有说离婚的,都相信“宁拆十座庙,不破一桩婚”。后来三姐想明白了,当初路是自己要死要活选择的,与别人无关,无论怎么难,都应该自己受着。三姐不哭不闹,不领赵小六到处走了。有人玩笑了一句:这还不好办的?他玩你也玩,兴他遥山放火,不行你夜晚点灯?他去外面玩,你就在家玩,老干仗,对孩子有影响。可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这话倒让我三姐开窍了。我三姐也是让我三姐夫逼得长本事了,便圈拢了几个人,在家摆上圆桌,开始学打麻将。谁料越玩越有瘾,脑袋里便全装着玩玩玩了,过日子的事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玩上麻将可是两眼盯得牢牢的。
       当然,我三姐玩和我三姐夫玩比,那是小巫见大巫。三姐打二分钱的麻将,我三姐夫打五角的。但性质一样,散了过日子的心了。
       也别赖苍天不长眼,苍天给过他们翻身的机会。有一年一迎秋,他们赊了亲戚家几窝猪崽子,新粮有的是,养到来年开春,卖了,挣了一笔钱。本来这是好事儿,用这笔钱做底垫儿,滚雪球似的滚下去,来个鸡下蛋、蛋生鸡,日子就能渐渐好起来。农村过着过着就有了钱的没啥外援的人家都是这样过来的。可我三姐夫不这样,他遥山北下地打麻将,南北二屯的认识了一些所谓的名人。郭老五就是一位名人,他和我妈家一个行政村,但不一个组,我妈家是一组,他家是六组,相距七八里路。这人让我三姐夫拿三千块钱入股了一个什么大成公司,十几年前那三千元顶现在三万元,说年年年底分红,在家坐着转椅就挣钱,而且一年比一年多。我三姐夫就信了,把一窝猪钱交给人家,然后就等着天上掉馅饼。郭老五还告诉我三姐夫,找一个入股的就给他擗红,找的越多越好,我三姐夫就开始走亲访友地演说,动员我们。我们姐妹兄弟全不信,说,明天那郭老五死了你找谁要钱去?那个公司的大门朝哪儿开你知道啊?你认得谁?就算郭老五不死,他转身不认账了你能咋地?当年年底,听说我三姐夫连本带利挣了好几倍,就又把家里答兑一些又都投进去了,村子里不少有头有脸的也都入股了。后来就没听说谁挣钱了,说那公司倒闭了,郭老五不知去向。我三姐夫和一帮人天天找,又到长春找那个公司,哪有啊!后来这事儿就不了了之,再后来才明白那就是个骗局。
   

       赵小六成家后,我们都认为打工是三姐家最好的路。两人一年出去给人喂鸡喂猪,或者进个厂子,一年再少也能剩三四万,这样有些饥荒也不用愁,带带拉拉的有几年也能还个差不多,也还不老。在家种一年地,年头守到年尾,也挣不了几个大钱,想养啥还没有本钱,如果借钱,按我们给算的账,到年底连利息都不够。我们觉得三姐应该趁着地值钱,把地包给别人,一包多少年,就能把“带腿儿的”(利息高)的还上。这样几年光景就能还完外债不说,还能攒一些贴补儿子,儿媳妇还能不高兴?养老是次要的,农村人不想这些,到老了,大病就等死,不得大病就吃点儿药维持着,种点儿地,养点儿啥,就能活,愁啥,穷人有穷人的活法,富人有富人的活法。
      我三姐不爱出门,她没出去过,没等出门先打怵,就在家混。我们一小队的人都跟着愁,都知道三姐家有许多外债,“带腿儿的”,“不带腿儿的”。按理说,农村娶媳妇、盖房子拉点儿饥荒没人笑话,但你不好好干,人们就不能理解了。可我三姐和我三姐夫把乡里乡亲、兄弟姐妹气坏了。眼看着不打工没出路,沈阳那儿,赵小六还三天一大仗、五天一小仗地和媳妇干,总和人比,满足不了欲望。老的解决办法就是拿钱,拿钱就好使,就天下太平,没钱你说得天花乱坠也挡不了人家拿离婚哈人。我三姐夫把和他家沾亲带拐的人,能想到的都想到了,抬钱。不是怕不怕的问题,是这个婚实在离不起——这年头对一个普通老百姓来说,把一个媳妇娶到家,已经是砸锅卖铁的地步,快豁出身家性命了,你小伙长得再帅,没钱也是英雄气短。
       赵小六在沈阳买了楼,我有一次去沈阳看病到那儿了,虽说不大,楼上楼下,也不错,挣钱再慢慢换呗。可赵小六媳妇怨天怨地,说还不如兔子窝大。

      这俩大活人就在家死糗。三姐有时候跟屯里的厨师们干干活儿,就是红白事情时。我三姐夫也是东一耙子西一榔头,秋收时起早爬半夜地给人家打工,可那也就是一段时间的活儿。在农村,一年光随礼就得一炮钱,你不在家,不随礼没人挑,在家,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想活人就得随。三姐信了,动心去打工了,可我三姐夫横扒竖挡不让,三姐就也不爱走了,就继续在家混日子。时间长了大伙儿也不劝了,怕伤和气。一直混到赵小六的孩子都挺大了,我三姐去给看孩子,在沈阳看,我三姐夫一个人在家。我三姐在外面呆不惯,那年冬天就把孙子带回家照看。我三姐夫别看穷,可孙子来家,便玩高档次,说到镇上给孩子买衣服、吃的,其实哪缺穿的,吃的屯里小卖点也都有,和镇上一样价。爷爷爷奶奶疼孙子合情合理,隔辈人亲嘛,可你也得看看路好不好走啊!啥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头些天我们这儿下了场大雪,一冻一化,路滑,人们都控制出门,我三姐夫和我三姐却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我三姐夫 的麻友可多了,有个小大夫,那人在二队,离我们的一队有一里多地,抬眼就能望到,有车,是我大娘的娘家侄儿,我大娘死了二十几年了,还有走动,他认亲,这是好事,所谓“姑舅亲,辈辈亲,打折骨头连着筋”。因为职业关系,也算方圆一个名人,三天两头给人吊瓶子。他爱打麻将,就把车停我三姐家院里,然后给人扎吊瓶,然后跟早就等在我三姐家的三个人摆开阵势。每次我三姐和我三姐夫都两人必上一人,谁上谁乐,上不去的就生着气卖呆。那时我三姐家还是饭店,打完就吃饭。出事儿那天,原本定得好好的人,可其中一个人偏偏临时有特别急的事儿,三缺一,长城码不上,就都抓心挠肝的。小大夫就说,正好去镇上医院取药,下午再玩,说正好一捎拉上我三姐夫和我三姐给孩子买东西。人家也是一片好心呀!
      落雪后的家园完美得让人心醉,天空澄澈,通透的白雪铺沉着原野,让人感觉生命无边无沿的美好。大太阳晃着,晃的到处冒金星,照着面南背北的一户户民居,大地上还有散放的牛在没拉的苞米秆上吃着,离远看影影绰绰的,像一副画。
      从我们一队出来是直路,到招苏台河大桥往南拐弯,那里有一片林,一帮一帮的花喜雀在高高的老白杨林里,从这枝跳那枝上,高声喧哗着,还有一帮一帮的家雀子突突地乱飞着,有狗在田野里流浪。杨树林挡视线,小大夫开车开得又快,就和对面一辆收破烂的三轮来个贴脸。福份的是小大夫这车里人没事儿,收破烂的车掉到沟里,人一条腿断了。赔钱呗!解决下来是七万,小大夫和我三姐家一家一半。那时,我三姐家拿三千五都费劲,别说三万五了。而且已经求借无门,抬也抬不到,最后决定了,卖地。大伙儿说,小大夫有钱,你可以少拿点儿,没人笑话你。可我三姐夫也是红脖汉子,说,大人孩子都平安,这就烧八辈子高香了,钱是人挣的,有命就有钱,这孩子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伤了财,可也免了祸。大家伙儿一听在理,都心服口服,戳大母手指头。老六别看穷,是人。
      但有句话说得好:有钱男子汉,没钱汉子难。没办法,不的再怎么也不能卖地。没了地就没有了恋头,一卖五年,五年是不会回来种地了。没地了,也省得再说“种完地打工去”、“打完药打工去”、“秋收完了打工去”这类的话。
      我可怜的三姐是怎样不愿离家去打工啊!可有啥法?生活的路有时由不得人,有时是硬挤兑上一条路的。
      三姐打工走后,有事儿没事儿的就和二姐通电话,有些事儿二姐知道了,我们也就都知道了。三姐不会上网,我们都会,我们就都用QQ电话,每天晚上几乎都通话。知道三姐在海城,在一个包子铺,一个月一千八,我三姐夫在服装厂打包装车,都安安生生挺好的,去时奔的亲戚,也就不担心了。有债慢慢还呗。那时候,赵小六和妻子孩子在沈阳,挺好的日子。
      可年前我们就有点儿怀疑。二姐和我聊天说起三姐,说起赵小六的行踪总是和三姐的话对不上号。我家大丫在县城大戏院卖票,那时正是元旦过几天,说在大戏院看到她大哥了。我问三姐赵小六在干什么,三姐说,开箱货到长春送货去了。大丫说,不可能呀!我还和大哥说了句话,问他做什么呢,总不会从沈阳跑回来看二人转吧?说是陪朋友找人。大丫说,就说了这句话,就和两个和他差不多岁数的小伙儿走了。我和二姐就开猜。“找啥人呢?是为朋友找人?还是自己?”不些日子,大丫又说看到她大哥了,说这回连话都没说上。我就和二姐通电话,二姐就打电话问三姐。我问大丫,你没认错人吧?大丫说,不可能,他回头看时我正抬头。三姐说儿子在沈阳呢。这就过去了。我和二姐、大丫就又猜,说赵小六一定鬼七王八的在骗三姐,一定有啥事儿瞒着,一定没学好,会不会是犯毒品,听说那是暴利,不的回这小县城干啥?不会是找买家吧!
      三姐家那日子也真是横垄地拉滚子,一步一个坎。人活着,没有什么不可以改变的,就看生活把你逼没逼到那地步。我三姐夫和我三姐去海城打工,麻将一把也摸不上了,不也活着吗。和赵小六一起打工的伴儿说,赵小六抬了高利贷,还不上,黑社会要杀他,或者要剁胳膊要剁腿的,赵小六进监狱那是对的。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赵小六被抓后,我们就劝三姐,比你倒霉的人多了去了,得癌症的、出车祸的。那是永远见不到了,这还有希望见呢。对小孩儿说他爸出国了,给他挣大票去了。我们说着说着也都哭笑不得,不这样想怎么想。
      

      再次见到赵小六时,已是2015年的深秋,我们沈氏家族和赵氏家族的赵小六的一帮亲人打车去的,车钱AA制。赵小六戴着手铐脚镣站在法庭上,光头,穿着黄色的秃领棉袄,塑料鞋趿拉。那是沈阳市于洪区人民法院二楼第十一人民法庭,我们一帮亲人全支起耳朵听,想知道他到底犯了啥罪,判多少年。三姐说小孩儿脱离不开,没去,我知道三姐是怕那场面。我们劝三姐,进监狱也不怕,还有出来之日。
      没有打工一说的时候,村里多少辈子就没出过犯法的人,更别说孩子;连进派出所都没有,更别提判刑了。打工开始,屯里犯罪的都是孩子,赵小六之前就有了,拦路抢劫的,偷三轮摩托车的。年轻一代,打打工就离婚。
      开庭简单,一间屋子,和电视剧上一样,审判长,审判员,国家陪审员,书记员,律师,都是面无表情。倒有一件事儿和电视上不同,电视上那人和自己八杆子打不着,这和自己是至亲,看到那样,真的受不了,小妹、大妹和我满脸泪水,但控制着不能出声。庭审完毕,说带犯人走,赵小六抽冷子转过身来,对我们这帮姨、舅、哥哥,深深的鞠了三个躬,然后望着我三姐夫说,爸,告诉我妈,帮我把孩子照顾好。然后就掉头随押解他的两个警察走了。我们都抹眼泪。他没有看张小为,张小为哭了。
      
     回来的路上,人人都又恨又气,原来就是偷车,说是要开车满世界找那个和他合伙的人去。想想有多傻,才值一万多元,还不如农村俩大牛值钱呢,这不是小孩儿是啥呀,赶上小孩儿玩过家家了。这样的年华里,你的付出是如此的不值啊。
     再次见面时,是第二年的夏天,我们都穿裙子了。是在县城的劳教所,大家伙儿悬着的心落了地,原来都怕他判去新疆等遥远的地方,还好,没有离开生他养他的这片土地。毕竟一方水土养活一方人吗?每天他还能心里有底气,就在县城,和他的亲人一起迎来日出送走晚霞。那一刻,我们由衷地懂了我们的国家、我们的党。那时会想起一句话:总有一种感动,让你泪流满面。
      我三姐和我三姐夫回来了。一大帮亲戚,每个家庭都在赵小六的户头上给他存了五百元钱。看完走出大门口,看来三姐是实在憋不住了,不管路上有人没人,一直在哭,说心里难受。二姐坐车带亲戚们去吃饭,我陪三姐走走。路过一条小河沟,有白色的廊桥,流水上开着小小的睡莲,有粉色的花,白色的花,旁边有一大团一大团的莲叶,两岸等距离的幼柳排列着。我忽然想起小时候和三姐经常唱的歌来“多少年的小河在我家门前绕,多少年的小桥累弯了腰,数不清的石板路越走越薄,讲不完的故事顺着水儿漂。小桥流水流得柳叶飞,小桥流水流得彩云飘,小桥流水船儿轻轻摇,摇呀摇呀摇到外婆桥……”我哼唱着,三姐傻呆呆的。
      我俩走着,楼与楼之间,小区的绿地上,树与树之间有了一条纽带相连,上面凉晒着各式各样的被子褥子,那些花的、红的褥面被面,总会让人想起新婚时光中新新的厚厚的白白的棉花做的大被大褥子,让人想起躺在上面的暄暄的舒服感,想起夜夜的柔情蜜意,那些年,那些事。大街小巷无意间就会看到从砖缝里长出小草和瓜果的秧苗。到处可见五彩斑斓的花开,醉着人们的眼,奢华着。湿热的微风把阳光吹得打着滚儿团团转,我的北方景色浩荡,草在远山上披着,水在河里温柔着,花儿在时间里暗自开落,空气中迷离的芳香,风一吹,满城皆是,也吹满人们心中的山河岁月。
     每个周二都是探监的日子,二姐离着近,几乎周周去。对于中年的我,一年的时间感觉如闪电那么快。今年夏天三姐自己又来看过赵小六一次,这次不哭了,和我们不停地说着孩子、张小为,说孩子经常叨咕爸爸,张小为也真是个奇女子,一直没有来看赵小六,但也管孩子,孩子虽然由三姐带着,但她给钱,我们也理解,她带着孩子没法工作。她和孩子的老师有微信。过生日也来海城看孩子,还算行。她和我小妹经常网上说话,听那意思,因为孩子,也因为这次的事,她觉得赵小六对她是实打实的好,这社会,这样的人打着灯笼也不好找了。
      2018元旦后的一天,我正在招苏台河滩的大漫地里和几个人一起放牛,三姐给我打来电话,我感觉到了她的满心欢喜。她说赵小六又减刑了,能提前三个月出来了。我们都盼着那一天早早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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