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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2021征文作品】编号44 徐三保 山坡上的梦

2021-12-23经典散文
[db:简介]


  学生的家像天上的星星,泼洒在村庄角落,有的来自三面环池塘的小洲,有的住在偏僻路远的山脚下。天刚刚睁开朦胧的眼,微微露出光亮,把藏在大海里的太阳赶起来;傍晚,太阳悄悄躲到大山后面,金黄色的霞光,如被风吹拂的缕缕飘带,收拢消失。学生如自由自在的鸟儿,翱翔,归巢,一天又一天,循环往复。

    乡镇繁华喧闹的十字街,一条起伏的石子路通往整个乡仅有的中学。路面坑洼,雨天泥泞,两边是成片成片的稻田,跨过河流上笨拙简陋的石板桥,立在眼前一座小山坡。几排土墙瓦房,依墙箍建弯弯曲曲的院子,中间空阔地是偌大的操场,没有跑道,全是平整后的泥地,破旧的木制篮球架,孤零零矗立,日晒雨淋露出细长密集的裂纹。操场旁边是水深清澈的池塘,起到天然屏障。

    塘边几垄菜地,是一对中年教师夫妇种的。男的性格温和,教动植物学,瘦得像根竹竿,颧骨突出,八字胡,脸色蜡黄,抽纸烟喝浓茶,一副与世无争的架势,说话慢条斯理,走路晃悠悠,仰着头,不急不躁;女的泼辣,教英语,常叫长得高壮点的学生,用木桶从池塘抬水浇菜。

    女老师壮实魁梧,皮肤黑糙,一对浓密长条剑眉,绷着脸,凶巴巴的,嗓门大,生气时吼骂,整个学校都能听见,学生私下起绰号“黑皮”。文革推荐上的大学,英语水平实在不敢恭维,只会照本宣读,教得寡然无味,且读音不准。有一次教animal(动物园),教成“爱你妈”,同学们哄堂大笑。“黑皮”歪着脑袋,教鞭在讲台上敲打,不以为然,虎着脸说:“吵什么,不爱你妈?石头缝子里蹦出来的?”教我初一初二,没认真听过几次,从没及格过,班上及格的同学扳着手指头数得过来。上课听不见去,脑子常走神开小差,难免四处张望。她像卖力唱独角戏的演员,却得不到台下观众认可,常为小事发火暴怒。有的同学正在低头想心事或做小动作,被讲台上飞来的小粉笔头砸中,正恼火寻找“元凶”,却瞧见“黑皮”拉长脸瞪着他,吓得浑身颤抖,满脸涨红,羞愧地望着黑板;有的同学被竹制教鞭打手心,揪拽耳朵,甚至被撕掉课本、作业簿,轰推出教室。上英语课,同学们苦着脸,战战兢兢,深怕不小心挨打讨骂。

    上初三,分配来几位大学刚毕业的教师,如一阵清新活泼的春风,让沉闷如潭死水的校园掀起阵阵涟漪。刚来的英语李老师,扎着个马尾辫,皮肤白净,略尖的下巴有一颗蚕豆大的黑痣,戴着厚厚的近视眼镜,像个邻家姐姐,态度和蔼,说话轻声轻语,从不打骂学生,比划嘴上的口型,一遍遍示范,纠正错偏的发音。成绩差、调皮捣蛋的小强故意刁难,在课堂上对着干。李老师气得脸通红,嘴巴发紫,嘴唇动了动,脸颊上流下两行泪,握教鞭的手不停颤抖,低着头,冲出教室。不一会儿,怒气冲冲的教导主任来了,像拎小鸡一样,拽住小强的后衣领,拖到办公室。小强在家思过悔改一个星期,老实巴交的父母陪着来学校,写了几张纸的检查,整个人萎靡,仿佛矮了半截,再也不敢胡闹。“黑皮”上课与李老师对比,差距明显。我的英语考试渐渐及格,李老师常在班上点名鼓励和表扬,似乎开窍,成绩越来越好。

    学校有一位快退休老师,姓宛,稀疏直挺的白发,瘦高个,面容清癯,性格刚直,听说家庭成分不好,文革时被批斗,嘴硬不认怂,多挨了不少打骂。他和老伴住在学校简朴宿舍,种了不少菜地,亲自除草浇水,顶多让上初中的外孙女抽空帮帮忙。

    宛老师教初三历史。忙着为中考冲刺,拼命熬夜刷题,历史课不是中考科目,没人愿听。前面几排同学挨不过老师严厉眼神,眯着眼,立起书本,托着下巴,打瞌睡,后座同学有的在埋头做数理化作业,有的晚上搞迟了,干脆趴桌上昏睡。宛老师摇了摇头,心痛地皱眉,教鞭在讲台上拍得啪啪响,撅着嘴,耐心地劝诫:认真听!上课要有毫样子!收效甚微,期中考试,特意提前一周,发了范围和大纲,叮嘱复习,但没人在意,当成耳边风。考试,都想抄抄过关,几个同学刚从抽屉掏出书,就被没收卷子,全班仅五个及格。分析试卷,同学们也不当回事,课堂上吵闹。宛老师气得把木质黑板檫摔得稀烂,整张脸气得变形,头发根根竖起,眼睛瞪得像铜铃,牙齿咬得咯咯响,仿佛一头发怒的狮子,教鞭在讲台上猛敲,震得雾状粉笔灰四溅,大声吼骂:“烂泥扶不上墙!一个人连国家最基本的历史都不晓得,能有什么出息?考得这么烂,还有脸笑?”骂得全班同学低下头,没人敢吭声,甚至都不敢喘大气。

    班上有位和我同姓不同宗,成绩不错,瘦弱得像根发育不良的豆芽,家境贫寒,内向少言,父亲早亡,穿的衣服破烂,也许是性格相近的缘故,慢慢成为好朋友。他家路远,雨雪天有时到我家做客,晚上在伯父家捣腿。

    初冬,周五天气晴好,下午放了学,屁颠屁颠地背着书包跟他边走边聊,走过平坦狭窄的田间小路,穿越崎岖陡峭的山路。夕阳西下,双腿酸胀,天空显得高远湛蓝,几朵薄薄的白云轻轻飘荡,原先缥缈的山峰渐渐到了眼前,松树和奇形怪状的大石头清晰可见。他家住在山脚下,邻居分散,相隔较远。破旧的三间土墙瓦房,外墙泥灰脱落,透出干枯的草筋,没有像样的家具,烟熏得微微发黑的土灶边有个跛腿的木桌,但屋内打扫的干净,物件收拾摆放清爽。他的母亲不到四十岁,却半头斑驳白发,皮肤粗糙干裂,额头的皱纹密集,见到我,露出满嘴的白牙,拖出长条板凳,手指掠了一下凌乱的发丝,拍了拍身上的浮灰,热情让座。两个上小学的弟弟妹妹,正在做作业,抬起头,咬着指甲,怯生生望着陌生来客。

    他的母亲为了晚餐,屋里屋外忙碌。外面漆黑,煤油灯微弱光亮,照满低矮逼仄的厨房,红面掉漆的木桌,擦得干净,摆了好几个菜:自熬的豆酱,蒸蛋,晒干的小鱼洒上红彤彤的辣椒泥,萝卜汤,青菜,细嫩的山芋梗子炒红椒。估计几天前他和母亲说过,早有准备,不知是路远走得太累,还是菜的味道鲜美,吃了三碗,肚子滚圆,才放下筷子,抬头望了望同学母亲碗里只夹了点青菜慢慢就饭,搓搓手,低下头,对刚才狼吞虎咽有些不好意思。

    晚上,没收音机,更没电视机,我和同学及弟弟早早躺在破木床上,伙盖着一床打着不少补丁的旧棉被,清幽的月光透过窗棂洒在破木桌上,周围寂静,只能听见风吹树木的呜呜声和隐隐约约的狗叫。同学悄悄告诫,晚上开门上厕所,一定要叫他,偶尔有野狼出没,叼鸡鸭,也撕咬小孩。吓得我裹紧被子,缩在床角,不敢吱声,竖起耳朵,仔细听外面动静,仿佛饥饿的野狼就蹲在门口,正瞪着一双绿眼,张开獠牙,等着咬人。被他轻掐一下,吓了一大跳,下意识尖叫,不停拍打胸口。他却不在意地嘿嘿偷笑说,不要这么怕,也没那么夸张,呱呱嘛,聊聊未来的打算和村里的趣事。他弟弟睡熟,偶尔说梦话要糖吃。

    初三上学期,中午吃过饭回班级。临近寒假,天阴,太阳躲在云层,吹的风冷嗖嗖的。学校一个混混和几个染黄头发的陌生地痞在晃荡,双手插兜,歪着脖子,四处瞅瞟,特意在我们班级门口张望好久,嘀咕着指指点点。班长和个高的、长的稍壮的同学围坐在一起,死死攥着拆下来的板凳腿,神态异常紧张。班长和混混为了学校一个漂亮女生,打了一架。混混吃了亏,带几个县城地痞来报仇。没过多久,却和复读班学生打起来,原因是调戏该班女生。大门紧闭,女生吓得尖叫哭泣,板凳在空中肆意地横飞,胆小的男生和女生畏畏缩缩躲在墙角,胆大的男生和地痞纠缠在一起,打得难解难分。

    有人报告矮胖的王校长。他是教数学的,带过我的课,圆脸,脖颈粗短,隶书“一字眉”浓密,嗓门大,抓着大木质三角板,黑板上写画,图画得规整漂亮,粉笔字洒脱奔放,常把“X”尾音拖得很长,仿佛留下足够时间给学生们思考。学生和老师像潮水涌向他,如火灾现场找不到灭火器,惊慌无助见到了消防车。他听完叽叽喳喳汇报,眼里冒火,牙齿咬得咯嘣响,摸了摸刮得干净光滑的下巴,思考了片刻,撸起袖子,扯开嗓门大声喊:男的死光了?都打到学校,有种的狠狠打,不打死打残就行了!校长一声令下,平常喜欢打架的接到圣旨似的,长得魁梧的也憋着一股气,操起板凳,涌向复读班,踹开门,冲进去。均衡的局势瞬间打破,十几分钟后,几个地痞被打得吐血,满脸是伤,趴在地上,抱着脑袋,被拎拖出来。王校长当着全校师生,手指天空,霸气地大声吼:“学校是读书求学的地方,不打架,但也不能被欺负!敢来学校滋事,狠狠打!”没多久,派出所来人把地痞抬上车,拖进医院。这件事,被学生口口相传,演绎了多个版本,流传很久。

    放学时,校门口的下坡处,人群拥挤,步行的、骑自行车的裹在一起,打闹声,嬉笑声,急促的车铃声交织,汇成熙攘的人流,如大地上的毛细血管流向各条小路,慢慢散开。

    我家住在学校附近的村庄,中午大都回去吃饭。寒冷的严冬下起成片成片的雪花,村庄、田野笼罩在层层叠叠的白色世界,田间小路泥泞湿滑,脚下稍有不慎,跌摔倒在烂泥堆常有,西北风如刀子般呼啸着割脸,撑破布伞的手冻得像僵硬的红萝卜,麻木得没有知觉,烤火时酸胀难受。懒得回家,早上出门前,布袋装点炒米糖或香脆的锅巴,中午蜷缩在座位上干嚼,勉强填饱肚子。教室木窗破旧,有的玻璃碎掉,废弃的纸壳遮挡,冷风从缝隙里钻灌,但和要好的同学缩着肩膀,手插袖筒,窝在一起闲聊,暂时忘记了寒冷。同学越围越多,女同学害羞,很少说话,竖起耳朵听,也把板凳挪过来。凑在一起,聊聊学习中的困惑,说说生活中的小插曲,简陋的教室里不时发出开心欢快的笑声,洋溢着阵阵暖意。

    学校有个小食堂,方便单身教师和偏远学生中午吃饭,拄拐的瘸腿老人经营。老人黑瘦,满脸皱纹像风干的榆树皮,眼袋肿胀耷拉,头发胡子都白了,面善,见人嘴角轻撇,带着浅浅的笑意,上课下课的点,拄着拐杖,一步步艰难地往前挪,敲打吊在教学楼大树下的铁钟。一对年轻夫妇帮忙料理,听说是老人的侄子和侄媳。侄媳是我们村嫁过去的,侄子瘦瘦条条的,还兼顾在街上杀猪卖肉的营生,一脸憨厚相,木讷少言,只管埋头做事,动作麻利熟练,不像手抓锋利刀子杀猪凶巴巴的屠户。中午放学,老师提前打过饭菜,巴掌大的木栅栏窗口挤满焦急饥饿的学生,抓着、举着各种搪瓷缸和饭盒,嚷嚷要打的菜,便宜的是蔬菜,中等价格的豆腐干子,贵的鱼肉备份少。

    出后门,是一片长满高高低低松树的小林子,地上有藤藤蔓蔓的野草,还有许多不知名的野花竞相绽放,几头水牛安静吃草,放牛的躺在草坪或倚靠树干打盹。林子下坡有一方清澈池塘,夏天的午后,胆大的男同学偷偷脱光衣服,下水游泳。午休,几个关系好的同学溜去林子里闲扯,对女生评头论足,选出所谓“校园四大美女”,哪个文静话少,适合做老婆;哪个脸蛋漂亮,身材胖了点;哪个脸上的痣太多,简直可以绰号“字典”;哪个臃肿,像充气似的肥胖,站在操场上像堵不透风的墙。或几个人偷偷地伙抽一根香烟,轮流猛吸一口,学着电影电视剧里吐烟圈的潇洒姿态。实在买不起,把晒干的丝瓜藤,剪成一截截,一人散一根,学着大人待客的架势,虽抽得辣嘴发麻,卡喉咙,呛得不停咳嗽,也聊胜于无。也有胆大的男女生躲在树林深处的草垛里谈恋爱,窃窃私语或搂搂抱抱。矛盾深的嫌在学校有老师的眼神盯着耍不开,跑到树林约架。

    不久前,上祖坟顺道去学校周围转转,坑洼的石子路早已变成干净平整的水泥路。校门建造讲究,铁锁紧闭。树林依旧,静静地待在那里,似乎等待曾经在这里玩耍追梦的学子归来。杂草没人踩踏和水牛啃吃,茂密高深,林间多了些插着飘动纸幡的坟堆。

    毕业前夕,各个班都组织了晚会。简单布置会场:黑板上拿彩色粉笔工工整整写了“毕业晚会”大字,将桌子挪移,腾出中间空地,班费买了瓜子糖果。邀授课老师参加,活跃的同学们出些小节目,唱《冬天里的一把火》《我有个小秘密》《妈妈的吻》《大海啊,故乡》,跳流行的霹雳舞“擦玻璃”,从小练武的表演双手倒立行走,还有的唱庐剧片段,没有麦克风,没有音响伴奏,全是清唱,有的走调明显,但都获得热烈的掌声鼓励。墙壁上到处张贴大字标语“一颗红心,两手准备”:一手准备继续上学,一手准备在广阔的田地里“学习”。先在学校预考暨毕业会考,筛掉大半,剩下小半优秀学生参加县城中考。多年以后,有人愤懑,孬好读了三年初中,县城考场都没跨进。

    我考上中专,第二年堂弟参加中考,本来成绩不错,很有机会向中专冲一冲,最起码考个县重点高中,但发生的一件事情,彻底改变了命运走向。

    姓温的体育老师,年轻气盛,严厉异常,立正稍息训练稍不如他意,全班学生齐整扣留在操场上罚站。下课铃响,一位同学习惯性转身往班级走,被温老师揪住,在屁股上踢了一脚,吼:“哪个叫你走的?”堂弟天生爱打抱不平,瞅不过眼,说了句:“老师,有事好好讲,不能动不动打人!”似乎觉得权威受到挑战,在众多学生前面子上挂不住,拳打脚踢了堂弟。堂弟气呼呼地跑回家,流着泪委屈地告诉堂哥。堂哥在乡镇开汽车修理铺,也是毛头小伙子,气得暴怒,不顾家人劝阻,当晚开了辆三轮车,装的是村里的热血年轻人,冲进学校讨要说法。姓温的听到风声,吓得悄悄躲到堂弟班主任家。班主任出来开门调解,被同村一个伙伴以为是姓温的,狠踹了一脚,踹到医院躺了好几天,捅了一个大“马蜂窝”。

    堂弟倒霉悲催的日子来了,开始不给上课,说要处分甚至留级。堂弟班主任老婆也是老师,教英语的,常抱着咿呀学语的小孩到讲台上哭诉。堂哥为了堂弟的学业和前途,放下面子,亲自登门,低头诚恳道歉赔礼,软话好话说尽,垫付医药费精神损失费。这才勉强让堂弟上学,班主任常把他拉到办公室训话,冷着脸,找茬子。堂弟没心思学习,成绩一路下跌,勉强上了个普高。

    堂弟仅比我小一岁,一块儿长大,淘气孬费搭伙,常趴在一张桌上写作业、谋划“歪点子”,在一个被窝里捣腿睡觉闲聊。暑假回家,堂弟皱着眉头诉苦,四婶将事情的原委哭诉多次。对堂哥不冷静的行为揪心恼火,摇头叹息,对我以前的班主任、当时的教导主任处理这事的态度,心存气愤,连续几年碰见,板着脸,转过身,懒得搭理。

    山坡上,青砖灰瓦的低矮房屋早已不见踪影,盖成崭新整齐的楼房,当年的老师都已退休或调走。故乡一代代学子追梦的脚步没有停歇,时光匆匆过去近三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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