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散文网

您现在的位置是:首页 > 散文阅读 > 经典散文

经典散文

上活儿

2021-12-23经典散文
[db:简介]


  
上活儿

  ‖草原灵儿


   

  孙大喇叭走了,那个曾经闹市一样的门厅也刷得一下静下来,就像枝头吵闹的家雀倏然飞走,留一树空寂,而余音一直回响不断那样。上活最厉害的孙大喇叭去了,对于上活的行当来说,无异于横空炸开的雷,几乎一夜间传遍南乡北县,甚至更远。

  孙大喇叭的棺椁停在院子里,没设灵棚,但左右两排有百十多号喇叭齐鸣,喇叭手都闭着眼睛,神情专注地吹奏着《江河水》。这曲声如江河呜咽,万马悲鸣,浩浩荡荡冲出院子,冲出村庄,冲向田野。悲悲切切,苍苍凉凉的唢呐声许是感动天地了吧,雪花大朵大朵地在空中撕扭着纷落。只一会儿,整个村庄便都披麻戴孝一样,白亮亮的一片。

  这一曲《江河水》是同业兄弟为他壮行的,他在赶往忘川河的路上,兄弟用唢呐给他哭道,这是绝无仅有的。

  我站在孙大喇叭家的旧宅子前,满脑子都是他大徒弟郭师傅讲孙大喇叭葬礼的情景。

  这院子却很大,冷寂又荒芜。我拧紧眉头,盯着那紧闭的大门,心在问,他儿女和家人呢?郭师傅猜到我在想什么,他说这个院子从孙大喇叭落炕时起,就已经冷清了。唯一热闹的几天就是发送师傅那几天,那个壮观啊!村民把这个院子围得跟夹的苞米帐子似的,想进去人得拨拉一阵子。最震撼的是,师傅去世那天下了好大一场雪。这座院子那个白,白得都晃眼睛。那人啊跪着的、站着的、都跟着《江河水》那催泪夺魂之声,哭了再哭。其中嚎啕大哭者、人群吵杂声乃至整个村庄亦都被喇叭声吞噬。那喇叭的声音太强势,连路过的老鸹都扑棱不动翅膀了。

  郭师傅说着,我想象着当时的情景。灰色的云、白色的雪、被喇叭声喊到很低,低到能碰到村庄的树,低到能撞上被风扯起的孝带子,低到让风无法忍受的程度。风像一个被激怒的婆娘,一把一把地抓着雪,扬得棺椁上、物件上到处都是。唯独孙大喇叭的黑白照片上唇角挂着明晰的微笑,风便赌气地搅动舌头,舔上去,直到留一层霜白。百十号的喇叭手,在没有任何人号令和指挥的状态下,一声长长地吟啸,一曲《江河水》的轰鸣声戛然而止。雪继续。风继续。骑自行车的、走路的、骑马的、开轿车的人继续来继续走。

  郭师傅说,孙大喇叭的家人,对这些突然从四面八方而来的同道人,一下子坠入始料不及的震惊中。因为不认识的人太多。这些吹喇叭的人,他们是自发地从辽宁各地涌来的,方圆相聚几百里、几十里的都有。甚至好多人是一路打听着道儿寻来的,没有谁特意通知他们,他们是一个传十个,十个传百个一路传下去的。这些人都是平日“上活”的人,有班主也有走台跑场的。所谓的“上活”就是民间专门为红白事情搭台子演出的活。这些人是来送他最后一程的,看样子,他们都没打算走。

  事实也是,这些上活的匠人三天两夜轮班守在孙大喇叭灵前,饿了食物自备,累了就几个人挤在一起扎堆取暖、打盹,但喇叭声一直没间断过。通常,别人家送亡人,都是音响和鼓乐班子分开的,可到他这里,音响却是特多余的物件。不仅如此,这些匠人一会儿跑灵前上柱香,一会儿又点支烟,不管年龄大小,嘴里叨叨咕咕的都喊爷儿。大致都说,爷安心走吧,咱们这伙人儿,平日里没少祸害你,好烟好酒没少糟蹋,今生就这么着吧,来生我们由着你祸害。郭师傅说,其中一位叫“鬼七”的班主,哭得那个痛快哦!

  郭师傅说鬼七在当时同业界中,除了孙大喇叭他就是二号人物,他比孙大喇叭小五岁。两个人经常在上活儿时对棚,为了抢观众,讨大赏钱,两个人经常拼活儿死克。记得有一次孙大喇叭在对棚子时,头顶一盏灯,两个胳膊上分别托着一盏灯吹喇叭,观众呼啦一下子都围到孙大喇叭的戏台子前。鬼七急眼了,他让丧家准备一口小墩缸,也是头顶一盏灯,胳膊上托着两盏灯,走缸沿吹喇叭。观众呼啦一下又转到鬼七戏台子前。孙大喇叭不怒反而笑了,他说老小子还真没看出你有这手儿,今儿大哥服气了,说罢让人拿掉灯,换了一个埙,跳下台子站在观众当中,居然跟鬼七的喇叭协奏起来。

  鬼七原以为孙大喇叭会操绝活对付他,因为鬼七知道孙大喇叭除了头顶灯,双臂还能分别托着四盏灯走缸沿吹喇叭。今儿他是抱着豁出去的想法跟孙大喇叭对棚拼命的,甚至他都布置好,让他最小的徒弟在孙大喇叭预备好的大缸沿上抹了黄油。万万没料到孙大喇叭会这样做。尤其孙大喇叭主动在台下给他以埙伴奏,同业界人都知道,这是真心服气的一种表达方式。这也意味孙大喇叭自认为技不如鬼七,此后鬼七之名在民间艺人中将是头号。孙大喇叭这样做,让他门下这班人马忿忿不平,更让鬼七摸不着头脑。鬼七惶恐着走完缸沿,已经是一身冷汗,腿肚子直发麻,他强自镇定情绪,对着台下孙大喇叭抱拳。孙大喇叭哈哈大笑,甩开大步回到自己台子上。百姓似乎看出了什么端倪,掌声突然雷鸣一样炸开,而鬼七越发惶恐。

  事后,鬼七满腹疑虑,上门拜会孙大喇叭。他进门正好撞见孙大喇叭在摆“墙头”,所谓的墙头,就是一口绿釉粗瓷大缸,里面装满水。孙大喇叭正吹着埙头顶一碗水,左右双臂分别放四碗水,后背绑着一把刀,刀尖朝上,顶在脖子后,只要姿势或者脚下一滑,那刀,那脖子……,鬼七看了近一分钟,在心里喊了一声爷儿,转身悄悄走了。

  孙大喇叭自顾自地练着,根本没觉察到鬼七到来,更不知道爷儿这个尊号来自鬼七。他知道自个是个民间跑江湖的艺人,至于为啥都喊他爷儿,从谁开始喊得一概没用心研究过。按照他大徒弟郭师傅说法,我这个师傅啊,在活上他是爷儿,但在日子里头连小孩都是他的爷儿。这老头一辈子不管谁咋对待他,他就是嘿嘿一笑。

  孙大喇叭原籍是辽阳县,满清时期他家祖辈就开始跑堂戏上活,后来跟随爷爷那辈搬到辽中,依然以“上活”为生。他父辈哥四个,大伯在河东胡家窝棚落脚、二伯在茨榆坨落脚,三伯在三台子落脚,他父亲在肖寨门落脚。这老哥四个分别在四个地方撑起戏班子,在辽中地区一下子风生水起,呈现“上活”一族四大金刚局面。

  他爷爷80岁去世,那时10岁的孙大喇叭还没进过学堂门槛,就被父亲孙可武带进江湖。其实孙大喇叭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叫孙宝奇,只是由于“上活”时人比较小,且喇叭上特有绝活,慢慢地真名便被绰号取代,甚至到去世,都很少有人知道他的名字。

  东北这旮沓,有钱人家办白事情最讲究,不管对活着的人孝顺不孝顺,反正对于死去的人那是绝对孝子贤孙,面子活带劲得不行。整来俩戏班子搭建对棚唱戏,显权摆阔那是常有的事。节目以打诨逗趣,辣舞劲歌为主。演员妹子要最亮的,哥也要棒的,尤其大冬天衣服还要穿最少的,活儿要绝的。所以对台戏那是最拼绝活,各使出看家本事的卖命时刻,孙大喇叭在对棚中,玩的绝活,没人敢比。用他徒弟郭海鹏老人的话说,他长得不俊,就是“活”霸道,有他在,所有上活的人,都蔫退。因为在乐器上,他是大小唢呐、单双管、打(打击乐)、拉(弦乐)、吹(管乐)、卡(卡戏)样样精道,一个人忙活全场的活是常事。对棚子本身就是结冤家的活儿。因为,都是在当下拉以后的买卖,不得不卖命地吆喝,甚至为拼绝活经常出现大打出手的事,也经常出危险。

  比如吐火,那是我亲眼见的,一个小伙子为了拉对面棚子的观众,也为了拿到孝家取乐子打赏的钱,就玩命地出花样。大冬天地脱了衣服,就穿一个短裤。嘴里也不知道含的啥,大火团子不停地往外喷,观众倒是拉过来了,赏钱也一百两百地往上涨,倒是乐活了。但是他没防备风来摆斜,一下子把吐出的火堵回来,落在他裤裆上。连烧带吓,他蹦跶着嗷嗷怪叫,还没想出应对的辙,一眨眼功夫,就春光全露。幸亏台下有人抛上来一件军大衣,他裹在身上,跳下台子,一咕噜滚进台子下面。观众先是惊叫,看他不一会儿安然地从台子下面钻出来,都松口气,接着又都爆笑起来。

  但孙大喇叭不玩火,他玩技艺绝活。只要在辽中方圆千八里之内,有他上的活,就算勉为其难跟他对棚,也是心甘情愿地配活儿。大家当然不是怕他,是真心佩服。有些活儿,别人想都不敢想,他干起来是妥妥的。比如转棺那场子,他头顶着一盏灯,两个胳臂上分别放上四盏灯,托着九盏灯吹喇叭,一米七几的身高,近两百斤的体重,跟一座小山似的,要跪倒爬起数次。不仅灯要稳还不能灭,曲调变化还要做到吹,卡等多项技巧。这整套活下来,如果不是练家子滚出来的,会腿发酸,胳臂发软,嘴发麻,头发懵。

  他靠一手硬活,撑起自个的班子,也抢了不少同道中人的饭碗。同道中人自然有不服气的,如鬼七那样的人无处不在,与他对棚拼命,私下说话也夹枪带棒,甚至产生干掉孙大喇叭的想法。但是,孙大喇叭对于一些挑衅,总是装听不懂,笑呵呵地说,拼个啥嘛,你演。你演。他人谦就,往往是东家不干,人家花大价钱,图的就是个闹哄。他就说,都是出来混饭的,非得要拼,那就上来几位咱们一起来。时间久了,同道中人都知道他活虽然霸气,但为人实在特厚道。遇到应付不了的场子,就去求他,不管以前是敌是友,只要他能办到的,他都答应。慢慢的孙大喇叭为同业兄弟救场的故事越传越多。因此由对他的妒忌和憎恨,慢慢变成尊敬。

  别看他台上一颗松,台下还真是又憨又怂。平日里他家就是同道兄弟们打尖落脚的大车店,每日车水马龙的,整个村子,因为他的风光都跟着沾光。尤其80年代初期,村子里来一辆解放大汽车,那是非常新鲜和隆重的事,孩子们先是远远地看着,看着看着就试着爬上去。孙大喇叭看到了就嘿嘿笑着说,这群小犊子们真淘,都小心着点别磕着喽。他家门前隔三差五地还来小轿车,孩子们进不去,这摸摸那瞧瞧地绕着车转悠,还编出一套顺口溜,大意是:“孙大喇叭就是牛,马车天天排村头。汽车轿车不是事,天天停在家门口。”

  那些车车辆辆的,除了他的新主顾,还有老主顾混成朋友的。他每年上活是同道人中最多的,但他却不知道攒钱是啥概念。他只要赚来钱,有朋友来,不分档次,来者是客。有时吃喝一整天,有时就吹打弹拉唱到半夜。她老婆虽然也是好客的人,但庄户人家哪受得了这样的胡吃海造,不免生气闹腾一翻。每到这时,孙大喇叭就跟没长耳朵一样,溜到村外,找个背静地儿,拉上胡琴,任意吼几句。心舒坦了回家再哄老伴,老伴乐呵了,上活的人落脚自然还是一顿厚实招待。

  这样一个人儿,如果还有人祸害他,那就是遇上狼了。

  他还真遇上了,在60年代末,他上活吃饭的家伙该不该砸的都被砸个稀巴烂,上活的那一群人呼啦一下子也都没了影。他四处一打听,人家上活那些家伙什都是自个藏起来的,就他凭着血气方刚的年龄和傻呼呼的实惠劲,觉得那些东西是养家糊口的,谁动谁就是跟日子过不去。偏偏有一拨子人把他这个态度看成牛气,不收拾他手脚都痒得慌。

  日子就是日子,啥样的苦都拦不住它前行的脚步。孙大喇叭一下子没了吃饭的家伙,填饱一家老小的肚子成了他最难爬的坡。那一年他45岁左右,没了从小鼓捣惯的家伙,不得不为活着找出口,他咋熬出的那贫血十年,就不说了。因为其他匠人也都是夹着尾巴走过来的。

  终于盼到好日子,80年代时至60岁的他又操起老行当,可说是蛟龙入水,但老伴却在1974年走了,再也看不到他猛虎蛟龙的样子。三个儿子也因意外伤的伤,残的残,没的没。女儿们不爱惜这行当,徒弟年龄也都到了秋后阶段,他的一身绝活眼看着后继无人,门厅也日渐冷清,他突然意识到,该攒点钱养老了。可是却没力气上太多的活,而且因一生豪爽不吝啬钱财的习性,他拼了力气才攒下三万多块钱,按他自个话说,够棺材板钱就中了。

  偏偏有人谣传他还有很多积蓄,卡力玛有朋友搞养殖借上门来。他一辈子不懂啥叫拒绝,奔儿都没打,就拿出自己的全部家当。但在朋友眼里,那三万(90年代初能有万八千的户都是少见的)对于远近驰名的他老来说,就是拔一根汗毛而已。事实上也不能怪他朋友那样想,据他同行当的人说,他有时一场活下来的钱就能够置备一座四合院。

  这朋友点子也真够可以的,非但没赚,连本钱都砸进去。这可是他的棺材本啊,他不得不硬着头皮去催债。他那个朋友也不知道是真赔得没招还是故意赖账,就拿三间风雨飘摇的房子抵债给他。那房子离辽河大堤近得能鼻子碰鼻子,破烂得别说三万,就是三千都没人要。那段日子把他憋屈得连看太阳都发黑。

  憋屈点就憋屈点吧,好歹当院还算宽敞,他这样安慰着自己。偏偏遇上1995年辽河百年不遇地涨大水,那水位高得随时都会哗啦一下泄出来。他这颗心悬到嗓子眼儿,真怕房子被一夜之间涮了去。世上的事还真是怕啥来啥,他的房子还真被大水给吞了。等大水退去,他的房子就剩一片瓦砾。他去那个村想讨个说法,结果是,村领导说,那房子都平了,土地是集体的,谁都没权利买卖,他是外村人,更没有任何补助。

  就这样他欲哭无泪,三万块棺材本名副其实地打了水漂,他整个人也飘飘的,咋回的家都不知道,回到家就撩倒在炕上。熬了三个月以后他走了,也就是1995年冬天,那一年他75岁。这个憨直的汉子,走得很窝囊,跟他平生付出的一切呈负极,跟他一生痛痛快快的艺术造诣成反比。一位曾在沈阳从事专业音乐教育、权威性极强的老师说:“我的这点本事跟孙大喇叭比就是个半拉子。”

  

文章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