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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一绺微笑,或一星灯光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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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绺微笑,或一星灯光 
                                文/李新文


      先前,我住的地方叫“中门李”,是个大屋场。人多,田地也多,房子却横七竖八地摆着,远远看来,像一长溜乱放的“积木”。瓦屋不少,却有老掉了牙的,烟熏火燎的气息,直往外冒。当然,也有新砌的,红砖红瓦的样子,给人不少时新感。可不知为何,人们把那栋站在最南边的老屋叫做“新屋里”,哪怕后来拆掉了,仍这么叫着。看来,新与旧,在人们的头脑里没有明显的界限。而我的印象里,总“新”不起来,一眼望去,至少比我太爷的年纪还大,随手一抓,就能抓出一大把皱纹。
      屋是老,但千真万确是我儿时的启蒙学堂,离家不过百十来米,就算站在大门口,也能望见青砖到脊、灰瓦盖顶的轮廓。一旦走近了,你便看清一堵溜光的石制大门,两边站了石墩,墩上刻有线条流畅的兰草图案,这种造型,多少有点江南水乡的建筑味道。进门是个四方厅堂,顶档撑了两根合抱粗的木柱,木柱上设有屏风,图案不很清晰,说是这样的屏风能遮风纳气,也许是真的罢。稍稍过去一点,便是天井,井底铺着的青砖上长出一层苔藓,绿茵茵的,仿佛积满了时光。再往上是正堂,面积很宽,可放四张大桌子吃饭。房子的墙壁、屋檩和一块块燕子瓦片,全黑黢黢的,似乎飘逸出数不清的烟火气息。要紧的不是这些,里面摆放着几排由枞木板和树桩拼成的课桌以及不少自带的木椅,再加上北墙挂一块开坼的黑板,便有了一个学堂的轮廓。好在,进门右边的木柱上挂着一截生锈的铁轨,敲一下,当当响,才有了时间的概念。
      那个时候,没有中心小学的说法,统统叫学堂,几乎每隔两三里设一个,由附近几个屋场的适龄儿童组成。格局,与旧时的私塾不相上下。大约因我老家屋场大,娃儿较多,便就汤下面喊做了“中门李学堂”。老师姓周,是个女的,矮且胖,嗓子又尖,目光冷冷的,哪怕瞟你一眼,也害怕得不行。因而,村子里不少大人吓唬不听话的孩子,最有效的办法是送到她那里“受训”——在严厉的目光下,抬头、挺胸、立正,好好站一阵。或者,蹲上半个小时的马步,弄得你汗水泗流、大气不敢出。这样一来,任凭再调皮捣蛋的娃儿也成了一只泄气的皮球。
       挂在木柱上的铁轨,敲响1976年秋天一个具体的日子时,我要去那儿接受教育了。那天早上,周老师出现在我家门口时,我飞也似地躲进隔壁的灰屋,任凭娘怎么喊,哪怕喊破嗓子也不出来。但,终于没挡住我爹的一顿竹条,只好战战兢兢跟在她的后面进了教室。
      周老师不仅胖,还拖着一根长辫子。倘若一生气,身后的辫子也跟着晃,好像气冲发梢,以至多年后我才弄清人的精神状态与头发一脉相连。我们到校早,周老师更早。经常,瞧见她在天井旁放了个木盆,木盆里搁了搓衣板,然而将衣服摊在上面用力一搓,呱唧呱唧的响声便传出来。她一边搓着衣服,一边朝我们喊:读书。于是,我们赶紧坐到位置上,赶紧从书包里摸出课本,又赶紧支上枞木板,用一连串的“赶紧”打理着早读。不一会儿,一个个读得摇头晃脑,呜哩里哇哩的声音,像波浪一样起伏。那样子,好比一群青蛙在闹池塘。太阳把门前的枣树叶子照得闪闪发亮时,要上课了,该敲钟了。大抵因为矮,她的手够不着,只好在地上加了个凳子。当,哪怕就一下,金属的声音也会从铁轨里钻出来,然后在檐梁间蔓延、缠绕,让过往的老鼠听了,也缩着身子,仿佛知道这是个庄严时刻,不能捣乱。然而,恰恰因了她的胖,加之地下的凳子用久了,等她用铁条再往下敲时,突然“咔嚓”一响,一只凳脚断了。刹那间,肥胖的身体呈斜线摔在地上,扑起一层灰,透过空气,看得见一个个颗粒在做不规则运动。这样的结果是,她没把钟敲着,反将自己给跌哭了,看得不少同学心里发酸。而我,望着她爬起来气呼呼的样子,差点笑出声来。
     扑去灰尘,抹掉眼泪,她拽着委屈的身体去侧边的屋子拿了粉笔、教本和一根尺来长的木条,径直走到黑板前,随后身子一挺,嘴巴一张,用尖而锐利的嗓子蹦跶出两个字:“上课!”但那个“课”字太用力,嗓音又尖,一刹那传到人的心里,有如锅铲刮锅子似的特难受,那滋味,酸酸的,涩涩的,让人久久不能平静。于是,我们在高而尖的嗓音里,稀里糊涂站起,又稀里糊涂坐下。不多久,便听她用跑调十万八千里的普通话朗读课文,接着,我们也跑调十万八千里,似乎一下从莫斯科跑到埃及,又从埃及跑到了爪哇岛……日子一久,以至我的喉咙里发出的尽是不规则的音调。但不管如何,在这学堂,她既是堂长,又是教员;既教高年级,又教低年级;既教语文,又教算术,还教唱歌、跳舞、劳动等科目,可谓语、算、音、体、美一肩挑。
      我爹曾十分神气的说,周老师是个能人,样样捡得起、拿得下,尤其让娃儿们服行。打心眼里说,最让我们服行的并不是她的普通话,也不是她的目光,而是讲桌上那根尺来长的木板,一眼望去,有棱有角,还现出白白的颜色。课堂上,只要她发现谁在叽叽呱呱讲小话,扎叭扎叭吃零食,或东张西望走神的,准会跑过去赏你一板子,长长记性。打也没什么,还一边打一边念念有词——“板子南山竹,不打书不读。”这样汉,大概同我爹说的“私塾先生”差不多吧。我坐在最后一排,离黑板较远,自然警惕性有所放松。平日里,不仅东张西望,还经常偷吃零食,这样一来,她对我的最高评价是一只毛手毛脚的“孙猴子。”一天课上,我从书包里摸出一只烧好的红薯,刚低着头咬一口,便被闻着气味而来的她给逮住了。吃,吃,吃,就晓得吃,拿出来。其实我把脑袋压得很低,脖子缩着,就怕她发现,结果还是被逮着了。抬头望一下那刀子似的目光,刹地头皮发麻,身子发紧,那感觉与当了小偷毫无二致。万般无奈,只好抖抖索索放在桌上,不料,热烘烘的气息从咬破的缺口散发出来,雾一样缭绕,一下把整个教室填满,并将一双双眼晴勾得发绿。她望了大伙一眼,气不打一处出,即刻抛出两个字:不看。于是,大家便不看,一律调头。我得到的奖赏自然挨了一板子,还被请到黑板前站半个小时的马步。
      学堂前有口池塘,一到夏天,风一起,波光闪烁,散发出无穷的诱惑。这水塘大,而且深,听说曾淹死过人,化成了水鬼,只等有人靠近便会扯脚,好找个替身去投胎,不知是不是真的。一天中午趁周老师家访去了,我们啥也不管了,一窝蜂钻进水里瞎折腾,弄得水花四溅,连笑声也湿漉漉的,那感觉太爽了,怪不得后来读柳宗元的《小石潭记》,里面有“皆若空游无所依。”的句子,其滋味大概如此吧。此时的天底下,盛满水花和我们的欢笑,还有纷纷洒落的阳光。透明的光里,我们全然忘记了时间的存在,也忘记了周老师的一脸严肃。可不曾想,玩得正起劲时,突然一个声音朝我们吼来:不要命了,啊;无法无天了,啊!回头一看,差点魂飞魄散——周老师一边吼一边把我们放在岸上的衣裤全拽在手里,那会儿,我吓得全身发抖,猫着腰一溜烟爬上岸,想趁机逃跑,不料她的速度比往常快得多,没跑出三步便被她逮住了,揪着我的耳朵说你这坏家伙还想溜,做梦。随即叫大家一个揪着另一个的耳朵往回走,一下子,地坪上出现长长的连环耳造型。那天中午,我们赤条条的在黑板前集体扎马,差点把前来围观的大人笑晕。
      我爹说,整得好,整得好,不整会翻天。而我,真正领教她的厉害,是某个夜里留在学堂背诵那篇《小冬子刀劈胡汉山》的课文。
      概括起来,她的教学方法不外乎四个字:死记硬背。每天,我们一进教室便敞开嘴巴朗读课文,一时间,有读《桂林山水甲天下》的,有读《我爱北京天安门》的,也有读《闪闪的红星》的……并且,一律学着周老师的腔调读得风生水起。乘着空闲,我偷偷瞄了周老师一眼,发现她的嘴边闪出一个抿笑,想必见大家受了她的影响有点开心吧。那时,她对背诵课文的办法很直截——背出来的,回家;背不出的,留下,继续读,继续背,直到背出为止。那时,我真有点像天不怕地不怕的“程咬金”,可偏偏怕留校。为啥?说穿了,就是怕周老师满脸的严肃和冷竣的目光。可惜那天夜里,《小冬子刀劈胡汉山》的课文读了不下二十篇,始终结结巴巴、背不圆整,气得她直跳脚,骂我是只蠢猪。
      不料,第二天上午,这“光荣称号”在教室里飞来飞去,甚至成了让我招架不住的笑料。不知这两个发音很重的字儿,从同学们的嘴里吐出来有没有快感?照实说,我除了难受,还是难受,弄得面红耳赤,只恨地下没条缝钻。后来一问,才知是那晚同我一起留校的李建新泄了秘。
      我的座位与李建新同排,并遥相呼应。他读四年级,我读一年级。那天上午,因这光荣称号,我们扭作一团,雾一样翻滚,一下从教室滚到走廊,又从走廊一齐倒进天井。李建新说,你一篇课文读了几十遍都背不出,不是蠢猪是什么?我嘴巴一撅回敬:你才是傻子,傻子,傻子。我的声音很大,一下覆盖过了他的身体。上课时,我们自然被请到黑板前作检讨,我说蠢猪不光荣,要做就做乖猪……结果满教室哄哄大笑,连楼上的老鼠也在应和,周老师听了,大概也偷偷笑了吧。
      教室旁的天井是个好地方。上纳天光,下接地气。春天,燕子从天井口翩然而来,带来了春的气息,满嘴的啁啾,不知不觉湿润了一个屋子。夏天的阳光纷纷泼洒,看得见匆匆行走的样子,不经意把整个空间照得一片通亮。秋天,木叶儿从高处悠悠滑落,一片接着一片,恍惚一个季节的问候。而冬天,风从天井上空溜进来,一股脑儿钻进我们的颈脖,让人无由的颤抖。周老师却有办法,在天井旁烧了一堆火,火舌子从烟雾里伸出来,一舔一舔,像在向我们招手。她说,谁先背出《董存瑞》的课文,谁先烤火。这种激励方式像一下触及了着火点,顷刻读书声大作,呜哩哇哩的声音如同波浪一样高低起伏,有了浩荡之美。而我,因那“蠢猪”的称号,倏然把所有的思绪聚成一个焦点,誓要争个第一才算挽回面子。那一刻,我凝神屏气,眼睛盯着每一个字,一个挨一个读过去,又读过来,就像我爹收刈谷子那般的细致。这时,也分明觉得冥冥中有一股力量支使着,将沉睡在体内的记忆因子一一唤醒,然后排兵布阵,一齐涌向我的脑子,接着又如山洪爆发,如激流撞击、旋转、飞扬……当我头一个挺直身子一口气背下课文时,李建新惊讶得合不扰嘴,甚至不相信他的耳朵。这一刹,也清楚看见周老师向我投来了一绺微笑——第一次微笑。那笑,淡淡的,隐隐的,似有若无,恍惚一抹轻烟。这场景,哪怕到了现在,仍记得清清楚楚,还有那种淡淡的笑容在记忆里清晰如画,定格成一种珍藏。也许世上的珍藏没有永远,但至少给我不少力量,对,是力量,振奋人心、鼓舞精神的动力。即便时隔多年,先前曾读过的《桂林山水甲天下》《大海航行靠舵手》等篇什仍深刻于心,你能说与那绺微笑没有关系吗?我又想,就算我日后走文学之路,并一直坚持到现在,何尝不是这种力量支撑着。哲人说,最好的老师不是给了你多少知识,而是精神鼓励,哪怕一个动作,或一个不经意的眼神,也会受用终生,想想,还真没错。
      春天来了,雷锋的精神悄然降临。那时候,学雷锋的劲头很足,同学们一个个写决心书,然后到讲台上朗读,写得好的张贴到黑板左边的学习栏中,并配上一个用红纸剪的五角星。可惜我的决心书写得不生动,没贴上去。只是,有一天下课,我闷声不响把一个同学松动的课桌脚给修好了,那会儿,我啥也没想,更没注意到周老师站在旁边一眨不眨的望着。不料放晚学时,她往讲台上一站,用高而尖的嗓音说咱们这里出了个活雷锋,然后说我如何乐于助人并做了好事不声张,大家要向我学习……云云。刹那间,她的话像长了翅膀的鸟儿在空中飞翔。一下子,所有人的目光向我射来,那样的目光里充满钦佩与羡慕。那一刻,我浑身的每个毛细孔舒张开来,感到从未有过的舒坦和畅快,全身上下熨贴贴的,比喝了鲜汤还要爽快,怪不得孔子说:“闻韶乐三月不知肉味”。可一眨眼,她的话头突然一转说你不能因学雷锋就缺交作业!这下,我仿佛从一座高峰跌入谷底,窘得满脸通红,羞涩、慌乱、迟疑、局促之类的词语一齐向我袭来,压迫得无所适从,进退维谷。可待我吱吱唔唔说笔弄丢了时,马上,只能用“马上”才显得准确,便有一双双拿着铅笔的手向我伸来,那挥动着的手臂和一个个张开的嘴巴以及从嘴唇里发出的声音,等等,让人不由自主想起西方的爱神,恍惚世上所有的爱,所有从内心发出的真挚,在这一刻交集、融汇、流淌,并化为一种生生不息的力量。这样的气氛里,我无法用言语表达内心的感受,好像除了激动,还是激动。我在这样的激动里不假思索接过李建新伸来的笔,就在这一刹,我突然发现他也高兴得不知所措,似乎成了活雷锋。
       “六一”儿童节说来就来。依照惯例,每个学堂需准备几个节目到大队部礼堂参加汇演。那时的礼堂是让人神往的地方,可惜我长到6岁还没去过,倒听爹说,礼堂设在一个山坳上,高大,敞亮,粉墙红瓦的厅堂内设有齐胸高的舞台,两侧挂有红灯笼和为数不少的红旗……这一切,给我太多憧憬。那次,周老师交给我的任务是朗诵诗歌,要求声音宏亮,表情生动。于是,我连夜拼命的读,拼命的背,还不停的伸展手臂,几乎快活得舞之蹈之了。这劲儿,连爹见了也很高兴。可汇演那天,面对无数观众,我却紧张得不行,仿若成了一只热锅上的蚂蚁。茫然中,我把头翘得老高,吐出的词儿像打雷,那模样有如犀牛望月那般傻,让所有的人笑得前俯后仰。我不知后来怎么离开舞台的,只感到脸上火烧一样,像做了件怪丢人的事情。事后才知这节目名落孙山,据说评奖时周老师与评委争红了脸。真可惜,让她失望了。
       那个月光很好的夜晚,我与李建新偷偷跑到天井旁坐着,抬头看一片片月光从高处洒落下来,好像把我们的身体全覆盖了,也把天地给连通了。此刻,教室一片寂静,只有一溜溜枞木板儿和椅子清晰可见。记得有个诗人说,事物是一种气息。你能说那时课堂上发出的每一个声音,做出的每一个动作,不是一种难得的气息和终生难忘的存在吗?那天晚上,我望了一会教室,又朝左边的厢房里望了一眼,有一盏灯还亮着,不用问,一定是周老师的灯光,虽不很亮,但足以照亮我作业本上的字迹以及躲在文字背后的心灵。对我来说,恰恰因了这星灯光,前行的路才有了方向。
       时光一掠而过,许多往事化为烟云,但儿时的那星灯光、那绺微笑以及一份纯真仍温暖于心。这感觉,是过往的路途中很难找到的。新近回乡,踏着一地的春阳在村庄里转悠,仿佛在丈量我数十年来的生命长度抑或时间的长度。落入视线的却是大开发的影像,那栋充当学堂的老屋荡无踪影,代之以一座高楼,直入云天的姿势,超过了想象。显然,我已无法找到先前的入口,更无法听到琅琅的书声和嘻嘻哈哈的打闹。现在,故乡正以前所未有的面貌呈现着,步入崭新的轨道,不少人住进了高楼,开起了小汽车,在被填平的池塘上奔驰,融为一种时尚的节律。而我,却怀念那段属于孩提的时光。站在春天的阳光下,真想沿着时光的路径重新回到从前的课桌旁,聆听周老师的教诲,可惜那些教鞭、粉笔、黑板、枞木板儿拼成的课桌,已然成了岁月里的背影,抑或温暖如诗的梦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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