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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同题】年是春天的风纪扣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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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亮阳光携着枯枝一下下扑打窗棂,像一个濒死的人伸开的手,拼命想要抓住点什么。隔着三楼窗户望下去,车和人纷乱如流,东汇西聚,在大街上满满浮动着,被玻璃隔绝的喧嚣声浪,似大海波涛,让人群起伏流动,打着涡漩。
   
    她瞥了一眼桌前的日历牌,腊月二十九。单位还有许多未了琐事,枝枝蔓蔓缠身,像编缨络的穗子到了末端,需要一根根打上结,才算圆满。家里冰箱空虚,炉灶冰凉,孩子流连街头,邻居胖婶每每见她拖拖沓沓走上楼梯,疲惫归来,都要关切问一句:家里准备好了吗?她像一个蹩脚演员,披红挂彩,来回奔走,却总也进入不了角色。
   
    年是尘世盛大欢宴,需自带烟火,热气腾腾投身,孤勇成军,点亮自家丰饶宴席。她身上烟火太凉,也许,是还没有做好,冲入宴会后厨大展手脚的准备。
   
    下午慰问贫困户,是一对残疾人夫妻。男人一只脚轻微颠跛,走起路来上下起伏,但不影响干活。女人架双拐,两只脚软绵绵拖在地上像布偶,两只手十指内勾如菊花。她看过女人贴在明白卡上的一寸黑白照片,短发娇俏,杏眼明媚,圆润下巴有优美弧线,乍一看像年青时的山口百惠,很难想像女人身体某部分会有残缺,后来见面才发现,女人的四肢和脸竟如此反讽。

    女人说,她是小时候害病害成这个样子的,她的姐姐和她一样,同样的病,落下同样的残疾。两个貌美如花的女子,分别嫁给了罗锅和跛子。
   
    要经过多少遍的重复,才能有这样平静如水的叙述,女人展示自己蜷曲的手和摆成任意角度的脚,像是在说一个和自己不相干的故事,展示一件家里的普通什物,她却清晰嗅到,故事背后反复擦拭的陈旧血迹和泪水的气息。

    冬日天色阴沉,她们到女人家时,院子里静悄悄的,掀开厨房的棉布帘子,女人正偎在厨房灶火旁取暖,黑暗中安静如一团影子。男人去镇上置办年货了,女人留在家里看门。女人腿脚不便,一年四季都是一个人呆在家里,嫁到水西村,是她这辈子唯一的远行。

    “一个人在家里闷吗?”
   “过了年都好了,到时天暖和了,可以到门口坐坐。”

    女人脸上露出期许的神情,眼神晶晶亮,仿佛想象中已越过年的障碍,探触到春日阳光。

    年是一道关口吗,还是和传说中的一样,是一只凶猛的怪兽,沉睡三百六十五天,专在除夕吃人。她看着街上忙忙碌碌的人流,东来的,西往的,提着菜的,拿着对联的,他们都是凡俗的英雄,在逼近的年面前,毫无畏惧迎上去,杀出一个平安祥和的除夕夜。可她似乎还在边缘徘徊,犹豫,心意不定。

    小时候,每到过年,母亲总会从街上买回来各种点心,油旺旺的棕褐色糖角,干硬蜷曲裹着白糖的鸡枣,压着精致花纹的圆形薄片饼干,粘腻起沙的长条形沙琪玛,母亲拆开牛皮纸,一包包看过,做上标记,嘴里小声嘀咕,这包是她外公的,这包是她大舅的,这包是她二姑的……她掀开绣着粉红荷花的布帘子一角,那个幽暗的小屋里,母亲背对着她站在靠窗那张年代久远的三斗橱前,把点心一一包上,盖上一张四方油亮红纸,再用纸绳把点心捆结实,扎上活结。小屋里弥漫着浓郁的甜腻香气,就像一群头顶蜜糖的小鬼从纸包里跑出来,勾引着她喉咙里的馋。

    在以后的许多年里,她每次都能循着记忆里的那股浸透了蜜的甜香,准确无误地回到那间小屋,在那里温存片刻,和母亲的背影依偎片刻,和儿时的自己对视片刻,和那个贫瘠又温馨的年代团聚片刻。

    后来,慢慢长大,当物质越来越精致,当味蕾越来越挑剔,当年越来越成为一种仪式,她忽然发现自己回头看的次数越来越多,赖在那间小屋里的时间越来越长,却对奔涌至眼前的,本能逃避。

    年是无意义的怪兽,吞吃日子,吞吃渴望,吞吃内心火焰,她拒绝靠近,以无绪琐事缠累身心,仿佛还自持仓廪充实。如果年张开饕餮巨口,而她自投罗网,会不会消化和排泄出又一堆无意义的日子,陷入无穷尽的循环往复。

    邻居胖婶已经开始打扫楼道了,系着枣红围裙,扎着碎花护袖,把楼道窗户擦得锃亮,还贴上她亲手剪的窗花。她从胖婶身边经过,有点心虚的低头疾行,胖婶偏偏热情的扭头问她:蒸馍不蒸,需要帮忙了说一声啊。
胖婶永远生机勃勃,像一棵活得绿油油的,饱饱的大叶芭蕉,吐纳丰沛气体,宜家宜室。

    开锁,进门,换上拖鞋,她仰靠在沙发上,把自己陷在黑暗里。窗外升腾起一颗焰火,无声爆裂,极尽绚烂之后又无声寂灭,如一个人短暂虚无的一生。

    她想起了死去的奶奶。

    她记得奶奶病重的时候,也是在年关,躺在床上,盖两床棉被,瘦小身躯也只是一个微微的鱼形小凸起,奶奶安静的沉睡着,滴水不进,仿佛已预备好和这个油烟世界告别。医生来了,用手仔细辨识那支瘦枯如柴的手臂上的脉息,良久,他俯在奶奶耳边,轻声说:好好吃点东西,你的病没事,过去年就好了。

    奶奶竟然神奇的又恢复了意识,喝了稀粥,睁开混沌的毫无光亮的眼睛,盯着窗户上一天天爬进来又偷偷溜走的阳光。

    奶奶是在春天走的,听完了过年热热闹闹的鞭炮,接受了一大群儿孙们叽叽喳喳的祝福和乡里乡亲的探望,奶奶看着窗外那棵高大梧桐在料峭春风里颤动树枝,慢慢闭上了眼睛。

    病是沉疴,过了年,一切就都是新的了,奶奶挣扎着跨过年的门槛,迎着新年阳光的照拂,奶奶一定是一身轻松走的吧,她走向的一个春草油绿,百花纷乱的春天。

    嗬,年,就是系在春天领口的一颗风纪扣吧,解开它,时光浩浩荡荡的来了,春天浩浩荡荡的来了,希望也浩浩荡荡的来了,日子的意义,不就在于它的无意义,任你解构,重建,涂抹,予和取,施与舍,藏与收,等记忆的小屋贮满果核,它就是日子一天天丰盛充裕的明证了吧。

    她开了灯,换了家常衣服,进了厨房,于万家灯火之中,飘摇出属于她的家的馨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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