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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人文志之三:塑料之痛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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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塑料之痛
二十几年前的提篮
   农历三月初三,杈子山对面,一条由几个土山包相互连接而成的脊背之上,是我们老家一年一度举行庙会之地。能够和大人们一起赶庙会,在小时侯的我们看来,无疑是一场不能错过的盛宴。

庙会针对农民的日常生活而设置,真正有关孩子们的游艺项目其实非常稀少,比较新奇的也就是乡间魔术之类,大量物件还是归属于农用日常商品的属性。其中大件的有犁、耙、铧等,而小件商品则集中在竹编或苇织的商品之上,日常赶集所用的提篮就隶属其中。

整个八十年代,提篮在我的记忆之中,是极其平凡的物什,只至今天,当塑料袋子铺天盖地,几乎堰塞住我们所有的呼吸之际,它那小小的身影,才如此清晰地被记忆的河流翻卷。但在那个时候,它太普通了,你可以在赶集的大人们手上看到人手一份的情景,也可以在每家每户的外墙壁之上,阅读到它空闲之后与阳光相拥的景象。除了赶集的功能之外,提篮的用处还散播到日常生活的其他因素之上。年龄稍长进入城市,碰到了一个名词叫“使用率”,那时却没有此概念的存在,只是常常看到提篮被大人们三番五次地拎出去,提回来。节日里走亲戚掂的是它,装一些芝麻、黄豆、绿豆等小物品用的也是它,甚至在我们去逮鱼的时候,也会拎上它,让它派上用场,装一些小鱼、小虾、泥鳅、黄鳝之类。不过,我很少看到提篮用来盛米面的情景,也许是过于频繁的使用,使其底部粘附着鱼肉的血污以及其他物品留下的泥土渍印,一眼望去,提篮的下半个身子显得黑不溜秋,这或许是其中的原因罢。一般情况下,提篮会挂在屋内的某个钩子之上,享受整个家庭的爱护,然而它也有特别狼狈的时候,比如池塘即将干涸之际,我们就会掂着提篮纷拥而至,径直冲入浑浊的塘水之中,胡乱在泥水里摆动,然而我们终究捞不到稍大的鱼,所等待的,还是大人们将捉来的鲫鱼、鲤鱼、草鱼和着塘底的黑色泥巴,直接扔进提篮之中。一旦小小的提篮装满了所逮之鱼,我们就会主动承担运输的任务,双手提着提篮的系子,一路小跑,奔进家中。其中的快乐纯粹无比,只是提篮有点遭罪。

对于提篮来说,狼狈的时光仅存于偶然干旱的夏天。几次赶集用过之后,底部常常需要洗涮。这样的事情也经常落到像我这般的孩子身上,因为在大人们看来,孩子就是用来叫口的。洗提篮是一件比较轻松的工作,把稻草挽成一把,在池塘边擦洗几遍之后,篮子就会回归光鲜的模样。至于提篮底部的污迹、草末,则沉入塘水之中,供小鱼小虾们享用,这是个最低层次的自然资源循环系统。那些日常的污秽之物,会获得再生,像这般的循环系统,在八十年代的乡村现实里非常普及。如果你能够倾听,我当然愿意为你讲述,只是我的讲述将有所针对。

如同提篮一样,粪荡也是一个非常寻常的循环符号,同时也是家家户户备有的。所谓粪荡,实际上是家庭用来处理某些废弃物的小池子,它一般位于大门前空地的左前方或右前方。它所收留的废弃物是有选择的,比如酒瓶、纸片、塑料薄膜、人的粪便等就不在其范围之内,一般来说,扫完地后的垃圾、门前的落叶、牛粪狗屎以及牲畜吃剩的草根瓜皮,皆会被倾倒进去,被过期的雨水浸泡,其中重物下沉,落叶覆盖其上,这样就不至于臭味随风袭来。废物的沉淀会持续一年左右,在秋天这样的季节,人们会提前将粪荡的水舀干,再风干一段时间,经过发酵的废物就成了板结的有机粪。这时,就会用铁锨将其翻掘上来堆在一起,然后挑到地里,成为秋播前各种作物重要的肥料。与饮食有关的泔水、剩饭菜则会通过泔水桶的传递,进入猪的肠胃,消化之后的废弃物将有两个去向,一是菜地;一是田地。而人的粪便则完全走向了菜地,其中也要经过一段时间的沉淀,地点在厕所里,而时间上却没有粪荡那么久长。如果是夏天,雨后的第二天,一旦旭日升起,大人们就会禁止我们赤脚去菜地,因为粪便形成的肥料氨气太冲,会使我们小小的脚板染上脚气。

在提篮被广泛运用之前,如果是买卖小件的物品,我想应该是由竹编的小筐承担。提篮也好,小筐也好,一旦破烂之后,就会被人们扔进灶火,而化成的灰末,则会用来铺垫雨天的湿路。这些自然而成的事物,最终落入了泥土,在大地之下,作为养料的基本构成部分,向植物的根部挺进,日复一日,最终完成自身的循环使命。

循环相因是理解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的另一个向度。这个向度与经济发展模式及成果有关,也与朴素的生活方式相关。经济发展与生活方式间的关系,在本质上讲如同水与冰的关系,支撑与覆盖、部分程度的兼容性以及有限度的弹性,是特性框架内的基本内容。一旦某一方面用力过重,裂口就会迅速出现,并走向壮大。我们今天的目击,也许恰好就是对这一裂口的验证,它们之间相互倾轧的景象,让我想起1968年萨特的激进口号:“要么一切,要么全无”。

今天的塑料过剩
     最近几年回老家探视,奈不住多情之身,常常沿着童年的踪迹,走向房前屋后、池塘四周,走向心中牵绕的山坡以及交叉的小路。它们的依旧安静,让我想起久远的南方民歌,“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幸福的停顿总是短暂,它们的基本景象却又让我沉入思绪的惘然。

荒草没人膝,只为少人行。这里不是中唐诗人元稹笔下的玄宗行宫,却有着“宫花寂寞红”的同样事实。如果是在夏天,疯长的野草蔓藤更为醒目。荆棘与刺丛彻底阻断了通往山坡之上松树林之路;池塘的四周,茅草低伏,如柳枝垂下水面;而小路之上,有各种低矮的草类竟相匍匐,纯粹灰白的路面只在房前方寸之地才有所保留;至于素日平展的稻场之上,也没能守住光洁之身,几棵高高的野马料站在中央正引亢而歌。

在城市里生活,习惯了灰色的楼群与街道,内心对绿色的向往愈发挺拔。而在这里,故乡的夏季,满眼的青翠却让人无法高兴开来,那些入驻墙头、屋顶、门框之上的杂草,使人顿生“城春草木深”的悲戚。有关乡村的空心化,有关大国空巢的命题,也许,一株野草的存在,比之统计学的种种陈述,将会更加有力。

除了疯狂的野草的驻扎,另一件东西也强有力地与我展开对视,它们就是各色塑料袋的覆盖。早在几年前,我家院子里的一棵石榴树上就已经开始挂着它们轻飘的身影,这些是我的父母赶集后遗留的产物,成批赶来,并顽强留守。老式的提篮逐渐淡出,树的枝杈以及墙上的钩子之上,作为提篮长期的领地,几年下来,已经被塑料袋子蚕食殆尽。有一次,我在翻查东西的过程中,在大缸后面的墙旮旯处终于发现了两个提篮,只是上面蛛网暗陈,灰尘满布,也许是闲置太久之故罢。于是,我问母亲赶集的时候为什么不带着提篮,母亲说道:“街上卖东西的都有方便袋,赶集的时候,谁还提提篮啊!”。我从母亲的话音里听出了他们或许根深蒂固的习惯,不过,这习惯的主题已经不再是提篮,而是街市商店所提供的源源不断的塑料袋子。作为验证,我在老家的土路上,碰见赶集回来的乡亲之时,就会看到他们人手几份塑料袋的情景。

塑料袋并非塑料制品的全部,仅仅是其中的突出。不经意间,现实的身体之上生长出了太多的塑料之物。众多小食品、雪糕、日化产品的外包装即属于其中。它们撕裂开后,被人们随意委弃,扔在乡间交错的小路两旁,崭新与陈旧相互重叠在一起,有时会呆在路边的草丛里,有时则直接躺在小路的路面之上。而粪荡作为二十年前有机循环的符号,却成了它们集中的去处。在我的一位表叔家的粪荡里,我看见了它们满满当当的身影。红的、黑的、白的、花的,各种颜色的塑料制品杂处在一起,完全淹没了粪荡上方所有的空间,没有风的时候它们互相堆砌在一起,而一旦风起,则四处飞扬。个别的塑料甚至沿着树跟,一直攀爬到树的顶部,成为显目的顶戴。看到它们如此规模地聚集,我想,或许因为它们的介入,粪荡备粪的功能也许将彻底丧失,问题的关键还不在于备粪,而在于粪荡作为一个家庭最核心的垃圾处理系统,长此以往,必然会演变为一个仅仅用于填充塑料垃圾的土坑。风是吹不散它们的,只会让它们向高处散播;水是压不住它们的,只会让它们四处漂流。

夏天的乡村,依然是绿树掩映,只是那些过剩的塑料袋子,让人觉得刺目!

如果你对某一事物产生了关注,那么,随之而来的将是更多的此事物奔赴到你的视野之中,塑料制品就是典型。有一次,去街上朋友家小坐,他们家紧挨着一条蜿蜒的小河。临着二楼的窗户向外张望,河水已经涓涓,时断时续,河道中央的一些地方,有成片的砾石裸露。有些石头之上,挂着已经发黑的白色塑料袋。再往近处瞅,发现那些沿河而建的一排排小楼底层的背面,几乎完全被成堆的塑料制品掩盖,不用说房子的根基,就是房子的第一层,也看不见丝毫的红砖模样。那些直达二层的塑料轰地一声在我脑子里凝聚,思维一片空白,靠着窗户伫立良久,我才回过神来,开始与我的朋友叙话。

在今天的乡村,鱼虾正渐渐消亡,而塑料制品却大规模的聚集。池塘、河流、小路,这些基本的乡村经脉,柔弱的躯体根本无法抵挡来自塑料无限膨胀的野心。我对此无话可说,我所能做的,只是把旮旯里的提篮重新翻出,拿到池塘清洗干净,然后递到我的老父母面前,劝说他们以后赶集的时候掂着提篮,不要再要那些塑料袋子了,就象我几年前告诉他们的那样,不要再把废电池扔到水田里备粪,那可是毒性很大的东西。

城市之殇
在今天,许多大学已经在推行水电节约计划,还有一些大学在限制塑料的使用。而我所在的学校对此皆无动于衷。或许是清洁工的勤勉,我们古老的校园尚能保持明净的基本摸样。但这仅仅是校园的外部环境,一旦进入了教学楼的内部,如果你是个有心人,一些意外将会发生。

早八点之前,十号楼一楼通道,有络绎不绝的学生的身影,通道的左右两端靠墙之处,端放着两个红色塑料桶。左手的通道是我常常路过之处,每当此时,那个红色垃圾桶就会像火焰一样升腾到我的眼际。不是因为它的漂亮或颜色之鲜亮,而是因为一个普通的垃圾桶,竟然装盛了那么多的塑料之物。塑料袋、塑料杯、塑料外包装等等,不仅压住了垃圾桶的平口,而且从平口向上无限叠加,像小山一样挺立。是的,正是“小山重叠金明灭”的样子,不过,所指向的不再是女子的发髻,而是鲜艳的垃圾。而垃圾桶周围的地面上,散落着白色的粘稠的汁液,偶尔还会见到半个油饼正趴在地上。我不敢走近探查,那潮湿的气息会让人晕厥。

理综楼三楼,是我上课的另一个场所。第一节课间休息的时候,我会习惯性地踱到窗户旁边,举起眼睛向楼下张望。这个地方,是观察学校西门进出人群的最佳位置,这个时候,我当然会看到,一群群学生出了西门,他们是奔早餐而去的,还有一群群学生正从西门向校内走来,他们的手中大多提拉着东西,包子油饼等都用塑料袋子套着,而稀饭豆浆等,也用塑料袋子装盛,为了防漏,我知道这其间会套着双层。“这是一个拍摄记录片的很好的题材”,我对我的学生这样说过。

早在禁塑令下达的三年之前,我就开始在日常生活中尽量避免塑料之物的使用,这不是因为我的思想有多么高深,而是因为双眼的太多看到,使我产生了若许的不安。赶早市买菜的时候,早已准备好的几个布袋子就会派上用场;如果在双休日,家里有客人的到来,我会端着几个碗碟直接去肉食店里,买些熟食;基于早餐与塑料袋子的不解之缘,我只能选择放弃带我的女儿去早餐点吃饭,选择在家里解决问题。但绝对的不使用是很困难的,比如买馍的时候,总不能次次拿着饭锅去买,如此情况,我只能选择囤积它们,让它们永远呆在家中一个箱子里。

禁塑令之后的这段时间,我所经历的塑料之痛没有丝毫的降低。菜市场上,那个骑着三轮到处推销塑料袋子的中年妇女依然与我频频相遇,出自她口中的叫卖声婉转如前;没有打扫过的小街两旁,还是那些塑料袋子相拥而卧;在超市的收银处,往往能听到“我要塑料袋子”这样豪气干云的宣称,好象是对塑料袋价格为两毛钱的事实不屑一顾的样子;至于河道、窨井盖处、早餐摊贩前,更无须重复,如鲁迅所言,死了几个热血青年之后,“街市依旧太平”。

今天的城市,有很多事物正走向庞大,作为柔软之物的塑料制品就是其中一种。经过了这十几年的堆积,它们不仅完成了对人们的普遍挤压,更重要的是,完成了从一个污染之物到完整的祸害的转变。更不幸的是,这样的人祸成了寻常的自然习惯。在我们的省会郑州,我所知道的是,每天处理的生活垃圾中,有百分八十以上都是这些白色垃圾,作为一个糟糕的补充,有四分之三的塑料袋子出产于我们河南。

或许我们可以做出这样一个推断,如果没有众多清洁工人,没有垃圾中转站的存在,不出二十天,每一座城市,都会成为塑料之城。

有人曾说过:“这世界最糟糕的发明就是塑料袋了!”这个判断无比准确。而我所关心的是,那些千万吨级的塑料制品最终会掩埋在原本素净的乡村土地之下,它们和众多化工制品一道,表征着人类面对自然的超级欲望,当然也表征着人类与大地之间本真的疏离。

许多年前,城市早餐摊位的经营者,他们有了一项令人印象深刻的发明。为了消除食客的卫生顾虑,纷纷在碗碟之上套上塑料袋,然后再盛上稀饭豆浆之类,合着一次性筷子,一并递到众食客的手中。有了这样的发明,使我对何者为卫生的问题竟然无所适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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