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遥远的甘蔗林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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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遥远的甘蔗林(万字散文  初稿)
                          王清铭

                            一

落笔后,我才知道自己写不好这片甘蔗林。我不是诗人,也无意成为诗人,当我从甘蔗林弓着身子穿过、小心翼翼地避开蔗叶,我的脸上和手上还是留下蔗林的利齿咬下的疤痕,我怎么会去用抒情的笔调写下“那随风摆动的长叶啊,也一样地鸣奏嘹亮的琴音”(郭小川《甘蔗林——青纱帐》)?
抒情的诗人大概只站在甘蔗林的边缘,看甘蔗杆以为是翠竹,长蔗叶是翩跹舞女手中的绿色长带。他们不知道蔗叶长着细细的却锐利的牙齿,一不小心就会与风合谋,扑上来咬你几口,抓挠下几条冒血珠的伤痕,痒痒的,又有点辣辣的,愈合后留下细长的黑疤,疤脱落了,露出里面的肉,那几道白痕,要用很长的时间才能抹平。更多的时候,旧伤痕上很快又叠加新划下的伤痕,纵横错落的,烙印下蔗农特有的容颜。这些疤痕,汗水和泥土浸泡久了,伤口容易感染化脓,脱痂后,疤痕就会尾随一生,很难化掉。
大概没有哪种作物如甘蔗一样世袭祖先的命运,血脉代代传承。蔗种不是种子,是从上一茬甘蔗砍下来的甘蔗尾梢。为了保持水分,靠近蔗节的禾叶把保留,只去掉长叶。侍弄好的蔗种要埋在泥土里,蔗来自泥土,得用泥土保养。别以为蔗被砍断,就死去了,它们是不走动的蚯蚓。没有根的蔗段也能活,只要有泥土,它们就可以再生根发芽,再长成了比人高的甘蔗。生长在乡下,甘蔗从来不敢娇嫩。埋蔗种的泥土不能太硬,但不能太柔软,土太黏,截肢了的蔗无法呼吸。农人一般选用黑土,兑入一些透气性能好的沙子。如果甘蔗在冬天就砍伐了,蔗种还得越冬,为了保温,农人一般会把蔗种放在家中,与自己共用一个屋檐。蔗种在农闲时还在忙活,忙着活命,忙着生根发芽。
甘蔗是农作物,却有树的习性,在土里埋下一段就能成活。春天了,在下蔗种之前,先要锄头给板结的泥块松绑,种了一季的庄稼,一些泥土搅和在一起,三五成群地相互教唆对方逃脱作为泥土的责任,这时农人得细心地与它们对话,解开它们的心结,对那些冥顽不化的泥块,用锄头敲打惩罚也是必要的。对付泥土,农人自有他们的神通。甘蔗的根很茂盛,得向泥土深处攫取养分,农人种甘蔗,要未雨绸缪,往深处刨土,普通的锄头只能进入腐殖质丰富的黑土层,黑土下面是红土或黏土,这时需要用上一种特殊的农具,本地人称它作“板锄”。板锄的铁片大约半个手掌大,手掌一般的厚度,上厚下薄,犹如鸭喙,这样的构造更容易集中所有的力道,与泥土进行角力。一把好的板锄,刃口锃亮,闪射不屈的寒光。这不是用硎石磨砺的,坚硬的泥土也是一种特别的磨石。
松土之后,还得烧“火烧土”。那时化肥用得少,当家的主要还是农家肥。火烧土的主材除了土,还有晒干的杂草和各种作物的禾叶,如地瓜藤、花生藤、稻禾、干蔗叶等,它们来自泥土,再归于泥土,这种以土养土的方法与其说是一种耕作策略,还不如说是一种质朴的哲学。埋蔗种前,要在平整过的田垄上辟出一条浅沟,浇上粪水,撒点碳酸铵或尿素,埋下的蔗种要露出尾梢,姿势微微倾斜,再盖上火烧土,覆上黑土。如果土较干燥,还要浇点水。提前施肥,相当于生养孩子时的养胎,肥力足,墒情恰当,蔗苗容易生根发芽。这一切做好之后,就把蔗苗的生长过程交给时间和它们自己。
蔗节擎出地面时,得施肥。长大半人高左右时,得帮甘蔗剥离下层的蔗叶,让它们轻装上阵,往天空一节一节地攀登。剥蔗禾,在一年的生长期内,一般要三四次,这里我不赘述。我想说的是,没在蔗田劳作过的人根本不知道甘蔗的性子烈,对敢于冒犯它的农人,总要用蔗叶上的利齿狠狠地咬你几口。作为一个合格的蔗农,必须在嗜血的蔗叶中完成受伤、自我愈合的过程,你不能抱怨,抱怨也无济于事。印象最深的一次是酷暑,又热又渴,那些透过蔗叶的太阳光好像是钉子,直往身上钉。我干了一上午的活,裸露的肌肤早被蔗叶的锯齿咬得体无完肤,辣疼再加上疲惫不堪,那种难受非言语可以形容。而我的身前身后,除了甘蔗还是甘蔗,一瞬间我突然发现,我走不出重重围困的蔗田。
夏天时,甘蔗跟人一样高了,但筋骨还很稚嫩。等不及它们强壮,台风就要接踵而至了。农人靠天吃饭,有时又得与桀骜不驯的上天做实力悬殊的搏斗。甘蔗有树的习性,却没有树盘根错节的坚韧,横扫的台风连树都会连根拔起,何况甘蔗呢?农人先给甘蔗培元固本,即先把田垄加高夯实,一个好的蔗农筑起的蔗垄高耸而结实,极像放大数倍的石阶。我父亲筑蔗垄,一般是在蔗田灌水或下雨之后,被水泡软的泥土比较听话,容易塑成农人所要的形状,最后我父亲还用锄头片将垄面抹平,犹如给自家房子抹灰壁。然后是全家一起编草绳,将同一垄的甘蔗们编联在一起,构建抗击台风的铜钱铁壁。稻草不够用,蔗禾缠紧了,也派上用场。沿海台风多而猛烈,甘蔗们就手挽手,抱团站在一起,咬紧牙关,挺过台风。有一年台风猖狂,暴雨又助纣为虐,全村的甘蔗全部倒伏。农人来不及长吁短叹,趁暴风雨停歇的时候,他们把甘蔗一棵棵搀扶起来,用木棍撑住,加固地基,呼唤这些丢盔弃甲的甘蔗重新集结,迎接新一轮的鏖战……
那时大家都住瓦房,肆虐的台风会肆意掀起瓦片,我家的土墙没抹灰,暴雨拍打在墙上,墙皮容易被抠下,我们在风中摇摇欲坠的房子中,一会儿担忧房子的安危,一会儿看田地里的甘蔗被风雨夹击,无可奈何地随风摇摆,这份煎熬不扎根农村的人根本无法体会。很多蔗农脸上的表情就镌刻着这深重的忧愁。
  
                 
                      二

农人听天但不由命,如果都是听任上天和命运的主宰,甘蔗就很难有好的收成。甘蔗是容易口渴的作物,不经常“喝水”,叶子就打蔫,很难成长,身材就矮小瘦硬。上天从来不轻易听从人愿,每年总有一些干旱时间,好像嫌蔗农在人间所受的苦难不够,天总要加码。那时大队有一台抽水机,但水少蔗多,通宵达旦地抽水,都很难满足灌溉的需要。蔗农们就拿出特殊的农具——戽斗给甘蔗喂水。戽斗类似小木桶,腰间绑着绳子,两人分站两边,手握桶绳,由低处往高处汲水。戽水时,两人动作要协调,才能让装满水的桶跃升,然后顺势倾倒向水沟,这是颇有技术含量的农活,我在农村生活多年,就是没学会,往往戽时,手一抖,半桶的水就撒在空中了。我家的水一般都是母亲和大姐戽的。干旱的时候,所有的田地都咧开小嘴等待喝水,戽起的水被水路吃掉一部分,流到蔗田的水就更少了。几口池塘早就戽干了,蔗农转移阵地,到更远处的小溪。水路越长,消失的水越多。有一年亢旱,小溪也断流了,蔗农们只能到井边挑水浇灌,那真是杯水车薪啊,但给苦命的甘蔗分一丁点儿水,总多一点活命的希望。我们这些小孩子也加入抗旱队伍,挑不起水桶,就用脸盆装水,一路跌跌撞撞地端到蔗田,浇一点水在蔗头,现在回想,还真有点与甘蔗相濡以沫的感受。
虫子也是蔗田上的生灵,甘蔗往上拔节时,害虫也开始孳生繁衍,与虫子的战争往往要延续整个甘蔗生长期。我还记得有一种害虫,体长约七八毫米,黑褐色的,长翅膀,翅上有“Y”形黑斑,这种害虫有个名不符实的学名:黄螟。它们有翅膀,但不怎么飞,老是往甘蔗里钻,蔗农给它们起了一个形象的绰号“钻心虫”,黄螟钻甘蔗的心,也钻农人的心哪。甘蔗刚长禾叶时,如果纵任黄螟肆虐,禾苗就枯干了;甘蔗拔节,它们就钻进蔗心,肆意咬啮,虫蛀了节的甘蔗就如病人,形容枯槁,难以茁壮成长,台风季节,这种甘蔗容易被摧折。
多年以后,我曾向同辈人求证一件事:小时候,你偷过甘蔗吗?大家都坦然回答有,然后笑了。那时大家都穷,没零钱买零食,越没零食吃就越想吃,本地话中零食就叫作“嘴饯”,大人骂贪吃的小孩时又把这个词改作“嘴贱”,越穷嘴越贱,小孩子们越过道德底线,就地取材,偷吃田里的甘蔗。孩子们都不是鲁迅《社戏》中偷自家罗汉豆的阿发,甘蔗要偷别人家的。那时偷吃甘蔗,多数时是团伙作案,几个要好的朋友,轮流望风和在蔗田中饕餮。孩子们也没有什么羞耻之感,大家说,自家的甘蔗也被别人偷吃了,我们只是把被偷吃的吃回来罢了!我们总是在不经意之间成为“害虫”的,成了之后还会振振有词地为自己辩护。多年以后我读到管仲的一句话“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突然就想到偷吃甘蔗的往事,我把自己的这些道德污点归咎于物资匮乏,但这能解说清楚吗?贪婪是人的劣根性,与物质丰赡与否有关又无关,现在生活好了,偷吃甘蔗的这些人自然不会再故态复萌,但谁能说他们没有把贪婪的目光投向别的事物?
为防止甘蔗被偷吃,农人想了各种办法。有类似“此处倒垃圾,全家死光光”的诅咒,也有泼辣农妇指桑骂槐式的语言垃圾袭击等,但收效甚微。蔗农草绳和剥下的蔗禾将甘蔗杆缠缚得紧紧的,指望那些偷吃者望而却步,但无效。蔗农还有防止偷吃的杀手锏,就是往甘蔗林泼粪水,那些觊觎之人只能掩鼻而过。我的邻居不知从哪里弄来一桶废弃的机油或是什么黑油,浓浓的,涂在蔗杆上,黑不溜秋的,还散发一股难闻的气味。
好不容易熬到甘蔗收成,农人以为雨过见晴天了,但就如冬天还有凛冽寒风,春天还有绵绵春雨,蔗农的天空依旧乌云密布。那时还是计划经济年代,什么时候砍伐甘蔗,由糖厂和乡镇(那时叫公社)安排。公社把任务分解给各个生产大队,大队又分解给小队,各小队的农民以抓阄的形式决定砍伐的顺序。乡下的民主有时就是这样一种交给命运支配的方式。手气好的喜逐颜开,手气差的跺脚嗟叹。成熟的甘蔗望穿秋水,但命运不由自主。待太长时间的甘蔗水分走失,分量在减少。轮到最后砍伐,田地经常误了下一季的播种。
砍伐时,又有点军令如山,今天通知,后天就要装车送到蔗站,留给农人的砍伐时间只有一天。一家砍蔗,八方支援,亲戚朋友邻居一起上阵,没有报酬,也不计较帮工时吃什么,填饱肚子,就有力气多干活。那时的点心一般是汤面,割一点肉,加一点自家栽种的蔬菜,放到大锅里煮好,就是很好的牙祭。大家都在田里忙活,汤面要送到地头,就圪蹴在蔗垄上吭哧吭哧地吃。农人把这种互助劳动的方式风趣地称为:相帮着抓痒。背上的痒,自个抓不着,别人帮着抓,自己也帮别人抓,这样大家都不痒了。砍蔗时春雨绵绵,若断若续的雨丝很像碗里的面条,农人就把这天气叫作“汤面天”。
乡下生活苦呀,有时就得这样给自己找乐子。从莆仙农村走出的人,一般都听过和说过这样一个段子:某个车站(说的人可以根据需要随意安个地名),一个女人(可以是老太婆,也可以是少娘子)在卖甘蔗,一个外地人(可以是福州厦门的,也可能是上海的)买蔗吃,这个女子就用地瓜腔的普通话说,你钱给我,我“嫁”给你!吓得外地人差点落荒而逃。在莆仙方言中,“蔗”和“嫁”谐音。说完这段子,大家都要笑一下。乡下的生活单调,有这样可以多次品尝的笑料也是一种奢侈。
春雨中砍蔗,雨在空中“砍”人:斗笠只能给头发遮雨,流了汗头发湿了,斗笠等同于无。蓑衣和雨衣能挡雨,但一劳作,它们就漏洞百出,雨水乘隙而入,全身湿透。蔗农一身泥水回家,喝一大碗姜水,出点汗,就好了,土命的人,从不敢娇贵。

                                三

砍好甘蔗,还要用蔗叶捆绑结实,一捆捆地搬到村道。那时没有塑料带子,捆绑时不许用绳子(用麻绳成本也高),草绳较松,容易断裂,蔗禾有韧性,搓在一起,结实耐用。甘蔗大概也不会想到,自己人生的最后一段旅程就是作茧自缚走向尽头的。
村道很小,只是比田埂路大些,通不了汽车,甘蔗要运到大队部前的广场,摞在一起等待装运。这时要用的运输工具是一种车身用木头做成的人力车,它在本地的绰号叫“土车”,大概它的主要用途是用以运载泥土的,在乡下,这样的绰号语义双关,让人联想起跟男女关系有关的那件事,两者之间本来毫不逻辑联系,但就是恶搞般地糅合一起。拉着蔗车走在路上,照例有熟人打趣一声:“又拉土车啦?”问的和被问的人就心照不宣地都笑了,那种表情暧昧的笑。上文我说过,吃太多苦的农人,偶尔也懂得给自己找点莫名其妙的乐子,把苦中和一下,这是农人的一种朴素的生存哲学,离开乡村多年后,我才醒悟过来。
还是说拉土车运甘蔗的事。甘蔗沉,装满一车大概有七八担重,拉动车走在平路上还好,上坡时除了双手抓紧两边的辕木,肩膀还得套上助力的背绳。这种背绳,大概是模仿老牛犁地的装备,农人有时就是这样把自己当牛使用。我们这些孩子一般是跟在后面推车,弓着瘦小的身子,手臂上的肌肉肿胀,气喘吁吁,但这是不能停下来,在最艰难的时刻,我们为了不让车子下滑,瘦削的肩膀也顶上去了。当牛头的车夫突然爆发出几声怒骂,力气似乎大了,车子似乎也乖了,我也学着破口大骂几句,疲惫的身躯似乎获得动力源,起劲了。
运到大队部后,白天照看蔗堆的是我们这些孩子,晚上就在蔗堆中用蔗捆临时搭一个“床”,父亲和我就睡在这里,幕天席地,以甘蔗为床。第二天汽车来了,穿皮鞋的司机下车,鞋钉敲出响亮的声音,穿解放鞋或赤脚的农人不自觉地行注目礼。同一批次的甘蔗,先装谁家还是有区别的,后装的由于车次,可能拖到两三天后,这两三天,风吹日晒的,甘蔗的分量就少了,这料峭的春风,吹的都是想象的钱啊。农人向司机围过来,从沾着泥土的口袋掏出一包皱巴巴的“大前门”烟,手往自己衣服上蹭几下,掏出一支烟,笑嘻嘻地递给司机。司机瞟了一眼,有时会接过烟,夹在耳朵上,然后就踱进大队部喝茶。过一小会儿,大队干部就出来说,先装谁谁的蔗。顺序其实就是按照与大队干部亲疏的程度排列的,拥有一点小权力的人总喜欢把权力用到极致,这当是一例。一些蔗农敢怒而不敢言,得罪了干部,是要吃不了兜着走的。有一个性子有点倔的蔗农冲上去理论,推了大队干部一把,其结果是被罚了一场电影,就在大队部广场上放映。
大队干部的甘蔗总是很早就砍伐运走,他们也参加了抓阄,但蔗农羡慕地说,大队干部有门路,能叫到加班车。到底运他们甘蔗的汽车是不是加班车,大概只有干部自己知道了。
甘蔗装车后,蔗农要跟车到罗峰蔗站,这里是收购点和中转站。当时县道也很小,铺了柏油,但依旧坑坑洼洼的,蔗车行驶得慢。路上经常有些少年,跟在车后面,偷扒甘蔗吃。等坐在车头的蔗农下车,他们又一哄而散,蔗农也无可奈何。我写这篇文章时,想起这样的事自己也没少干,自家是受害者,反过来自己也去当施害者,现在人们所诅咒的“互害模式”其实在那时早已开启了,只是我们很多人都去指责现在人们道德沦丧,极少去反思,我们也可能是这链条上的一个始作俑者。
蔗站里收购甘蔗的是季节工,也就是糖厂榨季聘用的、比正式工人工资低得多的临时工。他们的身份还是农民,应算是第一代的农民工。那时当这么一个季节工,得有门路,糖厂或公社干部的亲戚朋友优先录用。他们收入也比农民高,更重要的是手中握有权柄,让人高看一眼,最少他们自己是这么看的。他们穿着方正的中山装,上衣口袋插一把钢笔,头不自觉仰得高了。蔗农送来的甘蔗要先过地磅,称甘蔗的毛重,然后季节工在地磅前大笔一挥,写下泥土、蔗禾和甘蔗根须必须折扣的重量。
权力就在这中间产生了,与他相熟的或上头有交代的蔗农,按最好的甘蔗等次写,折去的重量就少了,对普通的蔗农,他们就板着脸孔,故意刁难。他们指着甘蔗头说,看这里的根须没有剃干净,接着指着蔗尾说,看这里的蔗禾还残留着,他又掰下蔗头上未脱落的泥土说,看这里都是土。他用犀利的目光和言辞挑剔,有理有据,容不得蔗农反驳。善于察言观色的蔗农就会从口袋里掏出当时乡下最高档的“大前门”烟,拆开烟盒,夹出一支,递给他,黧黑的脸上露出一种特殊的表情。季节工顺手把烟往耳廓上一夹,这时蔗农看准机会走近,将整包烟,塞进他的中山服口袋中。季节工依旧面无表情,大笔再一挥,甘蔗的收购等级升了一个等次,其实也是甘蔗本来应该有的等次。送礼来求得应得的公平,这后来愈演愈烈的手段那时也早就有了。一些没有剃净根须,刮尽泥土的甘蔗反而得到最高的等级,靠的不是甘蔗,是甘蔗背后的人。
蔗农看在眼中,只能让自己的眼睛多了一些血丝外,再在走出蔗站后狠狠地骂几句大地,往天空吐几口唾沫,也就不了了之。回到家,受了委屈的蔗农可能会迁怒于不肯好好念书的孩子,狠狠地骂几句,甚至动手打了几下他们的屁股。
       

                        四

我想荡开一笔,写生活中与甘蔗有关的事。那时乡下人生活的两大奔头就是结婚和起厝(盖房子),他们没有所谓的崇高理想,这朴实的追求却深刻地刻画出农人充满艰辛的人生曲线。他们的“蓝图”,是用汗水和泪水描画和抒写的。我父亲三十多岁时,终于从泥土里刨出和拿捏(父亲在村里兼职做陶工)出建瓦房的一些钱,找亲戚找了些,建起了大约不足一百平米的土墙瓦房。那时我才三岁,房子竣工的时候,我从外面玩回来,吃了软粿,就到家门口蹦跳着玩,看到门框边摆放着两根长长的甘蔗,连根带叶,根像榕树的须子,只是短了些;蔗叶比高粱叶粗,叶子保持着仰天的姿势,也更显得精神;蔗节上缠着红纸,蔗叶上绑着红绳子。这是我人生最早的记忆,后来才听说这甘蔗是母亲走了很长的路,从十几公里外的外婆家带回来的,那时我家还没有种植甘蔗。
甘蔗杆一节一节的,寓意生活节节上升;甘蔗是甜的,寄托农人生活甜蜜的期望。农人生活在苦中,就是这么带着对甜蜜的向往。再后来,我家也种植甘蔗,印象较深的还有一件事。那时穷,房屋的土墙就裸露在外边,没钱抹灰。一到下暴雨,特别是本地人称为“西北雨”的时候,那些锐利的暴雨就啃食着墙上的泥土,再加上雨水浸渍,房子在轰耳的雨声中就有点“摇摇欲坠”的感觉。父母给房子采用了特殊的防护措施,就是给它们穿上“壁衣”。先搓草绳,然后将干蔗禾编联起来,有点像蓑衣的样子,只是长些宽些。往土墙上钉削尖的竹片,然后把蔗衣挂上去。甘蔗在乡下,就是这么一专多能。如果一个人没有真正经历过乡村生活,这样的窘境是很难想象的。
种了甘蔗之后,农人还不能直接吃到甘蔗压榨出来的糖。上世纪七十年代还是计划经济时代,买一点糖,还需要用糖票。我大哥是少年,一次被母亲差遣去买糖。那时杉尾大桥还未建,去杉尾供销点买糖,还要乘坐溪船来往。我记得买回的是红糖,黑乎乎的,黏成一团,红糖本就比白糖差,好的红糖干燥松散,供销点把劣质红糖卖给了当时还懵懂的大哥,他挨母亲的一顿大骂,如果他小些,大概还会被请吃一顿母亲教训我们常用的“豆萁炖肉”(就是用豆萁抽打)。
家里的田很少,都用来种蔗,就没有大米吃。小时候大米远远不够吃,很多时候只能吃地瓜等杂粮,好在地瓜很丰收,能充饥,吃多了,胃里就冒酸,一些农村孩子就吃坏了胃。吃地瓜到眼里发秧苗(那时自嘲的说法)时,大家就盼望大队能早点发下米票,这样大家就能吃上“蔗米”了。所谓蔗米,就是政府同意采购用以补贴蔗农的大米,由公社的粮站售卖,也叫“粮站米”。新鲜的大米光滑颗粒饱满,蔗米是陈米,米粒上发黑,米里若有若无地泛一种粉。我们给坐在高台上的工作人员递上粮票,就用米袋在出口等着接米。售粮员称好米,往一个敞口的木箱里一倒,米就滚落到米袋里,这时往往有一种类似灰尘的东西飘起来,呛人鼻子。多年以后,我才知道,这蔗米其实是粮库里的储备粮更新换代淘汰出来的,最长的储备了三年,放在粮站又经过一段时日,有点霉变。我们做饭时,这种蔗米要淘洗好几遍,最后淘得像我祖母说的那样“没有米的味道”了。
甘蔗被收购后,蔗农很少能直接拿到钱,一般要等好几个月,望眼欲穿时,才到大队部领取。那时不发白条,所有的账都在大队文书那边记着。有一年一直到秋季开学后还未发,孩子交不上学费,有人把舍不得吃的鸡蛋拿去卖了,才凑足了菲薄的学费。后来我与蔗农谈起种蔗的事,问他们为什么突然不种蔗。他们说,其实种蔗收入还是不错的,只是受不了相关人员的“欺负”,还有就是不能及时兑现蔗钱等。他们说这话时,糖厂也破产好几年了。
八十年代初,我大姐出嫁,三天后回娘家,要回婆家时,母亲给她准备了一只未生蛋的母鸡和两支甘蔗。母鸡用稻草捆着,大概是祝愿早生贵子;甘蔗带着蔗尾,蔗根连着,蔗头和蔗尾都贴着红纸,绑着红绳子。上文说过“蔗”在本地话中是“嫁”的谐音,甘蔗一节一节的,娘家送甘蔗,是希望新婚夫妇生活节节高,甜甜蜜蜜。可惜几年后我大姐就病逝了,唯一的外甥女才四岁,蔗农真正的甜蜜生活要等到十年二十年之后,姐姐无福消受了。
甘蔗还有其他用途,一位也是从甘蔗林走出的朋友曾跟说说起这么一件事:恢复高考的第二年,他考上一所中专,那时上学要迁户口,办“农转非”手续。“农转非”后的第一个月口粮指标要用现金去买,他家里没钱,就挑稻谷去兑换。那天,他身披红布,走在前边,后面紧跟着大队干部领头的锣鼓队。乐队后面是两位乡亲,各自擎着整根的甘蔗,甘蔗中间是一条长红布,布上别着金黄色的几个大字:热烈祝贺某某人考上某学校。最后边走着他的亲戚朋友和挑稻谷的亲人。喧闹的十音八乐响彻云霄,路上有很多人围观,用羡慕的眼神看着,还有一些小孩子一直跟到公社粮站。说起这件事,老友泛出兴奋的深情,仿佛刚吃了甘蔗一样的甜蜜。
甘蔗在乡人的心中是神圣的。每年腊月廿三,是乡下的送神日,也就是送灶公上天庭汇报世事。灶君会把一家人一年来的善恶勤懒等事回报给玉皇大帝,玉皇再将来年这家人的吉凶祸福的命运交给灶君去实施。这天傍晚,蔗农到蔗田里精选两根粗大的甘蔗,整理干净后切成相同规格的蔗节,剃净蔗皮,封上红纸,放进红盘里,端放在灶君神龛之前,摆放后其他饯行的祭品后,拈香敬礼,双手合十,念念有词。大概甘蔗是甜的,可以甜甜灶君的嘴,让他“上天言好事”。这普通的甘蔗,寄托着农人对将来生活幸福的美好愿景。
我曾在元宵时特地到涵江延宁宫参观特有的元宵民俗——搭“蔗塔”。传说明代嘉靖年间,倭寇入侵,湄洲人携带妈祖神像到这里避难,人们为了纪念妈祖,每年元宵节用甘蔗搭塔来祭祀。先取新鲜的甘蔗,切成规格一致的蔗块,在天井的一个八卦形木盘上擂成航标塔的形状,高大约三米半。塔身还用染红了的蔗块镶嵌祈福的字,前面是“上元祈福”,塔背是“囍”字。我补叙这件事,是想说,在本地甘蔗的种植史悠久,甘蔗在莆仙民间有着特殊的文化密码。


                        五

一位仙游籍的女作家曾写过一篇小说《蓝蓝木兰溪》,我很喜欢这个题目,它让我想到天空的蔚蓝和木兰溪上白了头的芦苇、从蓝蓝水面掠羽而过的白鹭等,年轻时写诗文写到故乡也滥情地赞美。直到后来,我读了一些环保文章,才思索这么一个问题:故乡的小溪是清澈的,清澈的水汇聚在一起,应该是绿色的,木兰溪的水为什么是蓝色的?
答案很简单:木兰溪的水被污染了,污染的源头就是糖厂严重超标排放的工业污水。
那时没有环保意识,糖厂对污水的处理很粗放,废水抽到一个特别围起的小水库沉淀,就排向木兰溪了。这个小水库现在还在,只是废弃了,里面长满了杂草。我到县城后,有一段时间经常绕着它跑步。我的故乡在木兰溪中游,溪水流到这里已经经过好几条小溪的稀释,到溪水依旧蓝黑,散发若有若无的臭味。小时候我常跟母亲去兰溪中摸田螺、沙蛤等,大概是水中的养料过剩,田螺等特别多。我们把这些田螺、沙蛤做成菜肴,那时根本就没有意识到自己吃的可能是有毒食品。有时糖厂大量排放污水,溪面不时会浮起一两条鱼,鱼肚白向上,显然已死去了。
我少年时跟父亲上县城,看见木兰溪两岸都是柳树,树下是杂草,风吹过很萧瑟。工作后来县城的次数多了,水也没那么蓝了。彼时蔗农因各种原因很少栽种甘蔗了。除了我上文说过的原因,还有就是种蔗的成本增加很多,但收购价几乎不涨。蔗农不怎么种蔗了,糖厂的原料就缺乏,再加上产业转型等,曾经是国家“一五”计划建设的大型糖厂在九十年代悲壮地衰落了,九十年代末,国企转制,糖厂破产拍卖,拍卖价只有4300万元。后来由私人在原厂继续办的制糖公司也倒闭了,再后来厂址变更用途,开发为房地产,现在从那里经过,除了“糖厂”这个地名还挂在一些逐渐老去的人嘴边,鲜少有人会记起这里曾崛起过辉煌一时的糖厂了。
大约2010年我又到过一次破落的糖厂,心中充满了感慨,我想起了我的诗人朋友胡碧福写的一首诗《破产后的糖厂》。我反复独自吟诵着这样的诗句:“青草没膝,月光移过破旧的院墙/墙角的阴影中,籁虫在瓦砾和露水中低吟/——唉,是一个工厂的破落/成全了一只蟋蟀的清唱?”
在甘蔗林中生活过的人说起糖厂,无不扼腕叹息。有六十多年历史的糖厂,县城的骄傲,就这样消失了,如一个巨人轰然倒地,瓦砾无存了。糖厂倒了,也好。
我的工作单位就在原糖厂附近,经常会碰到一些从糖厂下岗的工人,他们当中最年轻的也已过耳顺之年了。跟老女工聊过天,她们先面带些微神往的表情说起当年的辉煌,而后开始恨恨地咒骂,似乎是恨铁不成钢。有一次,一个老女工无意中说起一件事,她们上班时都带热水瓶进厂,原先是打热水,后来装满了白花花的一级砂糖。她说着说着,就为当时机灵劲儿得意地笑了,但笑得有点苦涩。后来她发现自己失言了,又尴尬笑了。这是一个普通的女工,朴实善良,但就是这样的一个好人也成为了“蛀虫”,我望着她泛白的鬓角,突然冒出一个念头:这样的糖厂不倒闭才怪了。
她让我产生一个不甚恰当的联想。在美国作家阿伦特和法国社会心理学家勒庞的笔下,现实社会中有一群这样的人:群氓。他们多数是普通人,并没有犯什么伤天害理的罪行,为的只是图自己的小便宜、或是盲目从众,而最终的结果却是导致了整个社会群体的混乱、更大的丑恶,对整个社会造成极大的损害。或许我们都应该反思:我们每个人可能是建设的力量,也可能是破坏的力量,只有在一个好的体制中,才能限制其破坏性,强化其建设性。正如哈耶克所说的那样:坏的制度会让好人作恶,好的制度能让坏人从良。
国企倒闭有很多原因,不是我能说清的。但有一点我是确信的:一个企业,如果没有好的体制,没有权力制衡和监督,走向末路是必然的。或许门口的保卫人员能堵住财物流失的漏洞,但体制的缺漏呢?没有深入的改革,一点修补和改变,只能是隔靴搔痒。
几年前,向莆铁路开通运营,很多人欢呼雀跃,说家乡终于通了火车。其实他们不知道,五十几年前仙游早就有运送甘蔗的专用铁路了,总长四十公里。 这些铁路像凶猛的爪子伸向龙华镇的红旗、大济镇的坝头、赖店镇的罗峰以及榜头镇的泉山四个蔗站,我家种的甘蔗就是在罗峰蔗站搭上小火车送到糖厂的。  
我想补充几件我所知道的糖厂轶事。糖厂附近有个木兰市场,有时会卖宰好的鸡鸭,普通市民过来问价,摊主就会说,这是留给糖厂职工的。当时的工厂就是一个小社会,医院、宾馆、俱乐部、电影院等,一应俱全。职工子弟念中学,都用汽车送到校门口,他们的表情和举动自然就洋溢着一种优越感。他们当中也走出一些人才,光是知名影视演员,就有三位:李玥、秦俊杰和演《木府风云》的苏倩薇。还有曾获得亚运会十项全能冠军的运动员陈泽斌等。只是时过境迁,三十多年前全市第一个灯光球场还在,变成了停车场;三十多年前建造的全县最高大上的水泥楼房,墙壁斑驳,尽显龙钟老态。
县城里的糖厂,也是一个时代的缩影。这个落寞的背影,已经或终将渐行渐远。普希金写道:“痛苦的日子终会过去,而那过去了的日子,会成为亲切的怀恋。”现在我们不要忙着去怀恋,而是深刻的反思,哪怕这反思是痛苦的,哪怕这种痛苦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
制糖业辉煌时期,仙游县有仙游、度峰、园庄、枫亭四大糖厂,县里的百分八十的财政收入来自甘蔗;九十年代后,糖厂衰落,仙游也沦为财政收入的“贫困县”,我还记得有好几年,我的工资都不能准时发放,县里该给增加的工资还以“档案工资”的明目拖欠着。蔗农为了生计,纷纷另谋出路,有很多人自筹资金,在全国各地办起了加油站,据不完全统计,全国百分八十的民营加油站都是仙游人经营的;没有资金的蔗农小本经营,做包子、扁食和面条等,光是扁食(馄饨),就有两个全国性的连锁品牌——“千里香”和“阿肥发”;有一技之长的蔗农留在本地,制作明清仿古家具,走在西门兜看见天安门,把生意做到全国各地,家具流派中除了广作、京作和浙作,还增加了仙作,而且仙作古典家具在全国中高档市场中占半壁江山。……
糖厂倒闭了,也好。蔗农可以有各种人生选择,就如生产不只有种植甘蔗一种,可以多种经营。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奔向小康或正在小康路上。现在木兰溪的水也比蔗糖时代清澈很多了,现在沿木兰溪两岸建起了兰溪公园,木兰溪城区段南北两岸30公里防洪生态景观工程基本建成,成为莆田最长的集防洪、生态、民艺、民俗、健身、休闲、观光于一体的综合性公园。木兰育新城、水韵生明珠。县城显山露水,山是远望去是凤凰或鸿鹄将要飞翔起来的大蜚山,水就是这重新清澈起来的木兰溪,有人这样赞叹:“兰溪清清向东流,清清溪水城中留。”
在《仙溪胜景》书中我曾这样写“县城夜景”:“是上天遗落的一幅油画,要为这油画城添加异彩?还是哪位能工巧匠妙手偶得的木雕,古韵天成却有充满现代气息?
  李耕挥毫恣肆,也难描摹出的美景。这是光的峡谷,光的海洋。似泼墨的大写意,而那大团大团的光影,又似光怪陆离的西方印象派画作。……”
就在这样流光溢彩的灯影中,我偶尔与这里曾经是蔗农的大小老板们聊起当年的甘蔗林,那时劳作那么苦,但他们很少抱怨,甘蔗林消失了,但一些与甘蔗有关的东西沉淀在他们的性格中,比如吃苦耐劳、顽强坚韧等。也正是这些甘蔗林孕育出来的性格,成为他们事业的助推器。从这种意义上看,这是曾经的苦难留给他们生活中如甘蔗一样的甜蜜。这甜蜜,是经过时间和人生阅历提炼过的,正如仙游糖厂出产的“部优”一级白砂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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