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散文网

您现在的位置是:首页 > 散文阅读 > 经典散文

经典散文

我上班了

2021-12-23经典散文
[db:简介]
                                                         我上班了

     “记住,嘴巴要甜,手要勤。”

     母亲的话掷地有声,落在枕边。我打着哈欠,一个字一个字捡起来,一遍又一遍咀嚼,直到眼皮打架,沉沉睡去。

    六点钟,母亲已经挤好牙膏,倒好洗脸水,半干半湿的毛巾也已搭在脸盆边。“第一天报到,早点去,扫地,烧茶。晓得不晓得?”

    “嗯。”

    “晓得不晓得?”

    “晓得啦。”

    还没等我洗完脸,泡饭冒着烟,已经上桌了,碗上搁着筷子,也冒着烟。

    七点,我随父亲一起出门,他走在前面,我跟在后面。一会儿,他停下来,示意我跟他并排走。突然,父亲落下我,径直急走了几步,追上前面的老王伯,打起了招呼。老王伯愣了愣,等反应过来,抿了抿嘴唇,想要说的话还在嘴里盘旋,父亲这厢已经迫不及待了,话语像一颗颗炸弹,在空中炸响:“老王,阿拉囡今天去信用社报到呢。”父亲声音大得惊人,路上认识的不认识的都回过头来看我们,羞得我忙低下头。老王伯盯我一眼,又盯我一眼,感慨道:“还是老陈有本事,这么好的工作怎么找到的,福气啊。”

     “哎呀,阿拉囡自家争气,考上的。”路上认识的不认识的人又一次回过头来看我们,这个场景,正中了父亲的意,脸上荡漾着一池的春水。我拉了拉父亲的衣袖,示意走快些。

    信用社是两层楼,一横一竖像一把曲尺,外墙贴着蓝色的马赛克,淡淡的一片,像汪着一墙的海水。门口有两棵梧桐树,枝枝杈杈升向天空,树上的叶子像秃顶者的头发,少得可怜,半黄不黄地耷拉着,打着卷,只要风一刮,就会掉下来。

    “来了来了,傅会计,我把囡领来了。”傅会计,跟父亲差不多年纪,听父亲说,他们是朋友。我犹豫着,是跟着父亲叫傅会计呢还是叫叔叔?我向父亲投去求救的眼神,父亲没看见,自顾自跟傅会计聊天。“莫客气,老陈,自家人一样。”傅会计客客气气把我交给一个女孩,“美玉,这是小陈,今天起和我们是同事了,你带带她。”只见这个叫美玉的女孩抬头用眼白翻了翻眼睛,看了看我,应了声“嗯”,低下头,又迅速抬头,用眼白又看了看我。

    父亲迈出信用社大门时,我听见他哼起了小调。

起风了,有一片叶子停在父亲的背上,父亲走得那么急那么高兴,叶子像一颗荷叶上的露珠,滚落在地。

                                                   
                                                           朱伟爱唱《阿西们的街》

    地,湿的,刚拖完。茶,烧好了,瓶塞还冒着热气,“嗤嗤嗤”,响了几下,“噗嗒”一声,安静了。
信用社一共五个人。

    傅主任,以前是会计,老主任退休,接班当上了主任。很多客户叫了十几年的傅会计,叫惯了,改不了口,比如我父亲就是。我进信用社后,就叫他傅主任。傅主任不苟言笑,怕跟他说话,汇报事情的时候,我一动不动,对着他身后的墙壁,像小学生背书。据说,傅会计对这个姓氏颇多不满,以前当会计没感觉,现在当主任了,人家叫“傅主任”,听着像是“副主任”。

    美玉,是会计,新上任的会计。顾客都叫她大会,姓毛,毛大会。会计的“会”,在方言里读音跟“鬼”同音,听起来叫毛大鬼。我听着想笑,“美玉”两个字不幸遇上了“大鬼”,怎么听都美感尽失。当然,我叫她美玉姐。美玉是顶替她父亲到信用社上班。

    巧萍,是出纳。我叫她巧萍姐。她戴近视镜,人瘦瘦的,好像要被风吹倒似的。

    施建国,是信贷,专门放贷款。顾客都叫他老施,其实他不老,还没结婚呢。可大家都这么叫他,连同事也这么叫,我也就这么跟着叫了。老施长得比巧萍姐还要瘦,活脱脱一根竹竿,走路好像在摇晃,他走到哪里,风就带到哪里。听说他参加过某次战争,因为这个,才分配到信用社来。

    朱伟,也是出纳。下巴长满络腮胡子,近视眼,眼镜一会儿戴上一会儿摘下。看人时,他会摘下眼镜,盯着你。别怕,其实他就是想看清楚眼前的人到底是谁。他的父亲是镇上的武装部长,人们叫他老朱。老朱的儿子自然就叫小朱,很多顾客都叫他小朱。但我们同事都直呼其名,连顾客也是。同事或顾客开玩笑的时候,叫他小猪,他也不恼,嘿嘿嘿地笑着。小朱爱唱《阿西们的街》里的主题歌,情绪一来,吼上一句:“萨拉婆婆勒万依,阿西阿西阿西……”一副不摇滚宁可死的样子。他每次就吼这一句,我怀疑他就会这一句。我不知道如何称呼他,他先开了口:“我比你大一岁,同出三年没大小,你叫我名字吧。”这个一脸络腮胡子的男孩只比我大了一岁,真是看不出来。

    信用社开了三个柜台。两个出纳柜台,朱伟和巧萍办理现金业务,一个会计柜台,美玉办理转账业务,转账业务有一个专用术语叫对公。傅主任和老施有单独的办公室,老施放个人贷款,傅主任管理信用社总业务,又兼管企业贷款。

    我的这几个同事都有一个共同点,他们一律戴着袖套,像修理机器的师傅。男的袖套是藏青色。女的是花袖套。上班戴上,下班摘下,叠好放桌上,整整齐齐。朱伟一下班,单曲循环“萨拉婆婆勒万依,阿西阿西阿西”,然后袖套一甩,从半空落在桌上,每次落在桌上的姿势都不一样。

    朱伟盯着我笑,好像我脸上刻着字,不过笑得挺友好。我站在那里,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不自在极了。便挪了挪,站在朱伟旁边,看他收钱,点钱,开存单。顾客是一位老伯,朱伟问他,你是要死的还是活的?可把我吓了一跳,什么死的活的。老伯回答说,死期一年。我心里的疑问跟着冒了出来,什么叫死期一年。朱伟以过来人的身份,得意地跟我解释,死期一年就是定期一年,死期两年就是定期两年,最长的死期是八年;活期就是活期,随存随取;还有一种是半死半活的,叫定活两便。这倒是挺有意思的,存个钱居然要死要活半死半活,关键是老人一点不忌讳这样的问话。

    美玉找出一面算盘、一本百张传票、一沓练功券和一本阿拉伯数字练习册,递给我:“你到那张空的办公桌去练习,这是基本功。”

    这有何难,打算盘,我早在小学就会了。从1打到36是666,打到100,是5050。信用社里的算盘是牛角做的,轻巧灵活,还有清盘钮,家里的算盘是木头做的,又大又重,两个手指头才能扳动一个算盘珠子。我按一下清盘钮;“嚓”一声,算盘表面被清理得干干净净,像老牛耕田,一垄垄,整齐有致。我翻开传票,发现里面的数字都是六位数七位数甚至八位数,掰着手指数,个、十、百、千、万、十万、百万、千万……啊,像一群野孩子,不知从哪里一齐冲了出来,一个个争先恐后,狼奔豕突。它们排成一支队伍,陌生得像是天外来客,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地读,舌头抵在牙齿,打转,缩不回来。尽管小时候我就认识了这些数字,算旧时相识,但它们仿佛忘了青梅竹马的情谊。此刻,它们联合起来咬我的手,露出得意的笑。我手忙脚乱地应付着,打到第十个回合便败下阵来,一垄垄田被踩踏得面目无非,只好“嚓”,清盘,“嚓”,再清盘。

    练功券是一沓假钱,手指在海绵缸上蘸点水,一张一张数过去,慢归慢,总不会出错。

    写阿拉伯数字呢,要把一个个数字往一个个方格里面塞,困兽一般困住它。还别说,美玉的阿拉伯数字写得可真是好看,一个个一样大,一点点斜度,珠圆玉润的样子,一排阿拉伯数字就像是电线杆上停着的一排麻雀,可是我的麻雀总有几只歪着身子要掉到地上去。

    一次又一次,我把它们赶进格子里,不让它们有机会得逞。

    我什么时候能像他们一样,打得一手好算盘,写得一手好数字,边跟顾客谈笑风生,边数钱边开存单呢?
比我大一岁的朱伟貌似语重心长地告诉我,慢慢来,一口气吃不成胖子。

文章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