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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秋意缤纷65】[落日村庄]黎明

2021-12-23经典散文
[db:简介]


    老乡从老家过来,家里给我捎来了一些吃的,有黄豆面,红薯干,还有一只捆绑着的鸡。这是一只公鸡。

    被绑着双腿,倒在地上的这只公鸡,是家乡有名的“固始鸡”。现在它正身处一场劫难中,可是它的眼睛还有神,虽然那是疲惫和惊恐。它有一个火红的石榴冠子,一身光彩的羽毛。在那个村庄上,它天天领着一群母鸡到野外找食吃,老鹰忽然出现在空中,奔跑不及,它就带头紧急起飞,飞过一面水塘,一片麦秸垛,飞进村庄里。这种鸡可以杀出半碗鲜红的血,褪毛以后,肉色青紫,骨架凸见,摸着都硌手,就是像我这样的吃家,不拿硬实柴火炖两滚子也不中。像是捕来的野鸡。

    妻子下班回来,看到这些家里的东西,一阵欣喜之后,脸上便是那种难以言说的表情。现在,我也是这个样子。这是冬天了,家里人怎么不把它杀了弄好带过来呢。这并不是这边的人怕麻烦。这是家里的东西,还翻着一双明亮的眼睛。我这样想,也不是像妻子不敢杀鸡,我抹鸡脖子如割韭菜。我还把刀子捅进过自己家里的羊脖子。

    妻子把它两腿解开,那个地方已经勒破了,有一点血迹。她把小绳子改换了地方,另一头系上一只拖鞋,让它能自由活动,又不致于夺门而逃。它还是伏在地上,不起来。不知道它是体力不支,还是人生地疏。最后,妻子在它的嘴头上丢下一撮米。

    该怎么处置它呢?这似乎不是问题,一只鸡就是一锅汤。睡到床上,妻子说,不许动它。她跟厂里的木工熟识,明天教他们用废木条钉一个笼子,先养起来,养一天,是一天。

    夜里,沉睡中的我突然被一个刺破夜空的声音唤醒。这一声惊心动魄。这是一声鸡叫。就发生在我的枕边……

    刚从家里出来的一段时间,后半夜醒来,心里总是空落落的,总觉得丢了什么。现在忽然意识到,就是这一声鸡叫。在乡村,鸡叫任何情况下都不是一种噪音。中午听到一声鸡叫,扎堆的女人就会说“鸡叫晌了”,然后散去,回家烧午饭。阴雨连绵的日子里,傍晚一只公鸡在高处鸣叫,人们就知道,明天终于要出太阳了。家里,村里和外村的鸡声连在一起的时候,乡村一片宁静。鸡鸣一直都是乡下人的一种依靠,乡下人的一些重要事情也都是在鸡叫三遍,两遍,头遍的时候开始的。有一种事情说起来有点儿神秘。在乡下,有时一个人夜行的时候,走着走着就迷了路。这都是家跟前的老熟路,闭上眼睛就能抹回去,现在就迷糊了,不知道东西南北,一个人在那条小路上一遍又一遍的兜着圈子,像是一条蒙着眼睛拉磨的驴。厉害的时候,路和水在他的眼里是反着的,看着是一条发白的路,一踏上去却掉在了水里。那一回,天快亮的时候,比我大几岁的社会终于摸到了自己的家门前,他叫了一声,老婆起来开门,他趴在门槛上说,累死了,走了一夜的路……年纪大的人明确地告诉后生们,碰到这事儿,你哪里都不能走,就在那儿躺着,等到后半夜周围村庄鸡一叫,你就一下子醒过来了。我无数次地一个人走着乡下的夜路,这样的事却没有碰到过,以至于对它的真实性还保持着怀疑。可是我却对鸡叫产生了一种神奇和敬畏。我相信,黑暗中的一声鸡叫,是天,地,人的一个契合点。那一刻,阴阳交割,清气升腾。

    刚才的这一声鸡叫,当然是头遍。这预示着钟表上的时刻应该在3点左右。鸡叫一遍不是指那一声,是一阵子,然后停下来,一段时间又开始,就是鸡叫二遍了。三遍四遍,天就亮了。

    公鸡开始叫第二遍的时候,我的心里就乱了。妻子也在床上翻动着。显然,她也处在不安之中。

    我不会忘记,那天我买了一张藏传歌手亚东的光碟,我最爱一首《康巴汉子》:血管里响着马蹄的声音,眼里是圣洁的太阳……听着听着,我也跟了起来。就在这时,一个愤怒的声音从隔壁跳了过来。

    原来,我打扰了别人睡觉,虽然这是大白天。一切都在顷刻间停止。我像是一下子被人捂住了嘴巴和鼻孔。现在一想起来,心里还憋得慌。这样的歌声,什么时候沦为了噪音?

    在这一声声的鸡鸣中,愤怒的声音随时都会从某一个方向跳进来。这里虽然是一个叫着三里桥的村庄,这里已经被工厂和商铺包围、填充,村庄的地皮已全部被水泥硬化。这里所有的暂住和长住居民都与土地没有了联系。在三班和两班倒的世界里,没有黑夜和白天,没有傍晚和黎明。春夏秋冬,日出日落这些大自然的节律,已经没有了意义。这里的打工者、老板和商人,有的在失眠,有的在抑郁。

    这样的地方,公鸡的一声声啼叫会成为一根四处乱戳的棍子,捅得人们狂躁不安。

    没有惊动妻子,我悄悄地下了床。我摸到公鸡的时刻,它的头颅正在向上扬起,又一声鸣叫就要发出的那一刻,我一把捏住了它的脖子,另一只手紧紧地把它按在地上。可能是光着身子有些冷,我的双手在发抖。

    几分钟以后,我松开了手。

    我又重新抚摸了一下这只公鸡,此时的公鸡身子柔软而又温暖,就像娘给我套袄子用的一团棉花。

    这是我以这种方式杀死的第二只鸡。四年前五月娘死了,要用一只鸡来供灵,家乡的规矩,杀这样的鸡不可以见血,晚上我从鸡窝里抓出来一只,就这样活活地捏死了。这只鸡以三牲的身份在灵柩前摆放了三天,祭奠着娘的亡灵。

    现在我这样杀死一只鸡完全是为了省事,及时。一只公鸡惨死在黎明,它是否也祭奠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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