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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豆杉——灾祸与福祉 (有刘军教授的文评) 刊于《广西文学》2020年8期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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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豆杉——灾祸与福祉 | 祁云枝



      当我在大西北首次见到红豆杉并惊诧其果实的形状时,居住在我国大西南的红豆杉,开始了梦魇般的日子。安静生长了几百年乃至几千年的“活化石”树,被当地人用尖刀利刃,活生生地剥了皮,以每公斤一块钱的价格,贩卖给药商。阳光下,无数红豆杉裸露出白花花的树干,像是被啃去了肉的骨头。哀号与死亡的气息,乌云般盘桓在森林上空。一两年后,这些无皮树因为失去了“血管”,缺乏养分供给,全部枯萎至死。

      这一年,是1992年,我刚刚大学毕业,分配到西北最大的植物园里工作。也是在这一年,美国BMS公司发布消息,说他们可以从红豆杉树皮中提取一种名叫紫杉醇的物质,它的神奇之处,是可以促进微管蛋白结合,抑制癌细胞的有丝分裂,有效阻止癌细胞的增殖。一句话:紫杉醇是治疗癌症的特效药。

      这本是造福于人的善事,可偏偏成为悬挂在红豆杉头顶的一把刀。


        1

       是那首著名的古诗,把我领到园子里的一棵红豆杉下。

       刚刚毕业,学植物学专业的我,忙着把书本上的名字和大地上的草木一一对应。我找到了胸牌是“红豆杉”的大树。羽毛状精致的叶子,纷纷用光亮的浓绿,摇晃我的惊喜。当红艳艳的果实映入眼帘时,心底有个声音却说,王维绝不是手执这种果实,吟出“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的。尽管,这种红果,配得上一首首好诗的赞美。

       红果比黄豆大点,像袖珍灯笼,更像小口大肚的杯子。润泽的红色杯子里,盛放着一粒褐色尖顶的果实,傍着墨绿的羽状复叶,齐刷刷地举杯,像是在集体庆祝。这红色肉质的杯子,植物学上称之为假种皮,是鸟儿取食的灯塔。它莹泽如玉,一触即破,继而会流出鲜红色微甜的液汁。这样长相的果子,当然不易采撷,自然,也难以记挂相思,它比思念腐烂得更快。

       这红豆杉举出红艳艳的杯子,是要和我碰杯吗?不久,我便悲哀地认为,它们是在为自己的同类祭奠。

       在云南林业系统供职的大学同学赵亮告诉我,紫杉醇的消息一出,他们家乡的红豆杉最先被荼毒。他说,当地人像疯了似的,为了一公斤一元的收购价,纷纷把手伸向生长了几百上千年的红豆杉。赵亮去山里做调查时,看见到处是运送树皮的马帮和拖拉机。村民剥下一堆树皮,就估一下重量,看能换多少钱。无论是大树还是粗不过手腕的小树,无一幸免。若是遇上高大植株,村民够不着树干顶端的树皮,就用锯子放倒大树来剥。刚刚伐倒的红豆杉,截面鲜红色,是鲜血的颜色,干枯后逐渐变黑。

       顽强的红豆杉,剥皮后叶子一两年内都不掉落,只是叶色由绿转黄。千山万壑中,体无完肤的红豆杉,看起来依旧挺拔。白花花的树干顶端,金黄的叶子在风中摇摆,恍若凄美的经幡。那两年,红豆杉分布最密集的滇西横断山区,春夏秋冬,黄叶成片,像群山中游荡着的黄色魂魄,触目惊心。

       村民剥皮,树皮贩子收购,加工厂生产半成品,中美合资企业提纯,最后流向国际市场。这个利益链,只用了七八年的时间,就一寸寸绞杀了滇西北漫山遍野的红豆杉。曾经蓊郁的群山山脉,满目疮痍,终成荒山废墟。树皮贩子从山区一元收来的树皮,拉到丽江后价格变为每公斤十元,拉到大理后能卖十五元,到昆明后又涨到二十五元。获利最大的是加工企业,他们从树皮中提取紫杉醇,销往美国后价格最高达每公斤二百万美元。之后,国际市场上,紫杉醇的价格持续飙升,最高时曾卖到天价一克两千美元。

       红豆杉中紫杉醇的含量,其实非常低,仅为百分之一左右。张亮算过一笔账,提取一公斤紫杉醇,意味着大约四千棵生长超过五十年的红豆杉遭殃。其时,美国、加拿大等国家对红豆杉已经立法保护,药源地,便瞅准了中国。澎湃新闻报道说,自1994年起,滇西云龙县的红豆杉树皮遭到哄抢。云龙县位于怒江和澜沧江峡谷之间,当年是一个贫困县。每天清晨,都有数十辆拖拉机载着村民浩浩荡荡地上山伐木,剥了皮的树干被扔进水浆河,树汁把河水都染成了血红色。

       2001年7月,云南最大的一株红豆杉被剥皮。这株红豆杉的树龄四五千年,胸径两米六,需要六七个人才能合抱。村民刘某用了四天时间,剥下四五百斤树皮,卖了四五百块钱。

       “狂风吹我心,西挂咸阳树”。看到《南方周末》上的这则消息时,我的心和树一样痛,身体里似有无数愤怒和疼痛的石子猛撞,却无处投掷。我该把石头投向谁?

      红豆杉躲过了二百五十万年前的第四纪冰川,却躲不过人的欲望。古老宁静的植物,无论生命多么长久,身材如何高大,在会使用工具的文明人面前,也脆弱单薄。山民们大锯一响,生长了几百上千年的红豆杉,在一分钟内,生命便戛然而止。

       树木是人类最早的家园,“乐彼之园,爰有树檀”。当人类的进化尚处于早期的猿人阶段时,红豆杉已高大葳蕤,是猿人纵跃攀缘、增智栖身的场所。而当人在森林的滋养中野性渐失、理性渐长,林木最大的受益者,却恩将仇报,成为最具杀伤力的凶手。

       其实在1999年9月,红豆杉就迎来了立法,成为国家一级保护植物,严禁采伐、运输和买卖。但是,自1992年始,八九年间,我国西南红豆杉种群已经遭遇了毁灭性的破坏,分布在滇西横断山区中的三百多万棵红豆杉,绝大部分已被剥皮致死。

       红豆杉,也叫紫杉,国际公认的濒危树种,对生长环境的要求非常苛刻,世界红豆杉储量的一半,分布在我国的云贵、江浙、广西、福建等地,西北也有少量分布。

       张亮说,2000年初春,云南省森林公安局曾组织他们到丽江、迪庆的原始林区抽样调查,得出的结论是,百分之九十二点五的红豆杉林木被剥皮致死。

       春天来了,这里的红豆杉却躺在血泊里,永远看不到了。

       动物学家迈克·米兰曾经说过,保护大兀鹰及其同属,并不在于我们多么需要大兀鹰,而在于拯救它们,需要人类必要的品质,因为我们正需要这些品质,来拯救我们自己。

      是的,和红豆杉一样亟待拯救的,还有人类自身的品性。



      2
      红豆杉再次走进我的视野,是在2014年,自然科学期刊《江西科学》上刊登了一篇题为《江西省南方红豆杉现状分析及保护对策》的论文。一组数据,让我再次置身于世界上最后一只旅鸽消失的天空下:2006年至2013年,江西省红豆杉盗伐数量呈上升趋势,八年间,抚州和宜春两市南方红豆杉盗伐数量共计五百六十棵,其中有不少树龄是几百年的大树。

      这些盗伐案件,最终虽以惩处偷盗者而画上句号,但那么多珍贵的红豆杉资源,却永远地失去了。

      红豆杉立法保护了多年,把红豆杉制成水杯等用具,宣称其抗癌保健功效的说法,也已被戳穿,居然还有这么多人盗伐?吃惊之余细看,原来,这次,人们看上了红豆杉致密的材质。红豆杉木质细腻、纹理微妙、遇水不腐,堪比红木,实在是制作家具、雕刻和文玩的上等木料。

      从资料上看,近些年毁灭的全是大树,它们已变为人们的桌椅、门窗、清供和手串,等等。只因为红豆杉对人“有用”,人类贪欲的洪水,就一次次席卷了它们,那么多珍贵的大树毁于一旦,暴殄天物。每一棵倒在利刃下的树,都用鲜红的血液呐喊,然而,它们的呜咽与哀号,没有人听得到,或者,故意装聋作哑。不胜枚举的暴行,把人类的尊严降到了草木之下。

      时间,经过红豆杉和经过人,显然有着不同的频率,在红豆杉里的步履要优雅舒缓许多。红豆杉慢悠悠地伸枝展叶,慢悠悠地开花结果,“山静似太古,日长如小年”。它们在阳光下淡泊从容,在雨雪雷电中忍耐砥砺。正是这年复一年的修炼,才造就了红豆杉致密的材质。相形之下,人活得多么浮躁,急功近利,没有多少人在意心材的成长。或者,急巴巴要去证明梭罗的说法:文明改善了人类的房屋,但并没有同时改善居住在房屋里的人。

       我曾经在一家科普馆里看到过一个巨型年轮,是生长了千年的红豆杉截面。在此之前,我从未仔细地打量过它们。竖起来的年轮,比我高多了,暗红色细腻的木质上,一圈又一圈更深色的年轮,串起了红豆杉的一生。花开花落,鸟雀啁啾,风霜雪雨雷电,红豆杉耐心地把生活的日常,一一刻入一圈圈纹理,不曾有半点疏漏,像人类初期的结绳记事。年轮的疏密,是丰年与灾年里对于快乐的存储量;某一段几乎重合,该是树的一次创伤记录,或者,是一张病历。除此以外,哪个年份看上去都是一副与世无争、悠然自得的样子,像一个看破红尘的智者。

       突然间觉得,树,是站立的人;人,是会移动的树。一棵树、一个人,只不过是物种的不同,其实没有太大的差别。

       赵鑫珊在《人类文明的功过》中说:“当人类把天然林中的第一棵大树砍倒在地,文明便宣告开始了,当最后一株被砍倒在地,文明即告结束。”那么,留给人类文明可砍的树,还有多少棵?


      当人类卸下文明的面罩,毫不谦逊地以为自己是大自然的主宰,可以肆意猎取其他物种的性命时,生物体内部的飓风,便化作了澳大利亚的大火、非洲的蝗灾。或者,它摇身一变,成为1934年5月11日在美国西部草原刮起的一场黑色风暴,让田地开裂、庄稼枯萎,成千上万的人流离失所;或者,用一场雪崩,将秘鲁瓦斯卡兰山峰下的容加依城摧毁,两万居民死亡,二十三平方公里的面积受灾;再者,变身洪水或病毒:1987年7月,孟加拉国经历了有史以来最大的洪水,两个月内,牲畜、粮食、道路、桥梁、房屋等接连被毁,两千万人受灾;2020年元月,肉眼看不见的新型冠状病毒,相继让成千上万人感染、死亡,把十几亿人关在家里闭门思过……

       灾祸面前,没有谁是旁观者,更没有局外人。就像电影《流浪地球》开头的台词:最初,没有人在意这场灾难,这不过是一场灾火,一次旱灾,一个物种的灭绝,一座城市的消失。直到这场灾难和每个人息息相关。

       春天里,树们开始萌动展叶,擎出片片绿荫,进而开花结果。那些领受过大树庇护、花果充饥、遮风挡雨的人们,在决定对树木举起刀斧时,可否想过?树体里也有飓风。一刀一斧砍下去,说不定,又打开一个新的潘多拉魔盒。


       3
      十几年前,我参与过植物园一项课题研究——“秦岭珍稀濒危植物的迁地保育”,当年,迁地保育的植物很多,其中,就有红豆杉。

      红豆杉从秦岭迁居到城市里的植物园后,很快就表现出水土不服。离开了原生地的低温度、高海拔,离开了伴生它的阔叶林和针叶林后,红豆杉的失落显而易见,它的生长量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几乎停滞,精神萎靡不振。

      珍稀濒危植物的保护,一般分为原生地保护、迁地保护(异地保护)和种质资源保护三种模式。当年,对红豆杉的保护和繁育,我们主要采用了后两种方法。

      尽管早就知道红豆杉生长慢,待真正照料红豆杉的日常起居时才发现,它的慢,慢出了境界,它们大约是从“慢人国”里走出来的——用红豆杉的枝条扦插,五六十天后,才见它慢条斯理地长出根来。用在扦插红豆杉上的时间,是扦插其他植物用时的十倍;用红豆杉种子繁殖,竟然需要两年!两年啊,我从来没有见过比它更有耐心的种子,几乎创下了萌发耗时之最。一般植物种子的萌发,需要三五天到一周,最多十天。沙漠植物梭梭,见到雨水后,两三个小时就能发芽。同是种子萌发,梭梭乘坐的是火箭,红豆杉却搭乘了蜗牛。

       红豆杉从种子里苏醒后,依然像《疯狂动物城》里那个慢吞吞的树懒,以至于后来我每次看到红豆杉苗,眼前总浮现出“闪电”那一丝丝、一缕缕绽开的笑脸——从一粒种子成长为十厘米高的幼苗,需要三四年,从幼苗长到水杯那么粗,需要二三十年。三十年,人间沧桑巨变,对红豆杉而言,只不过增加了二三厘米宽的年轮而已。

       所以,对红豆杉的研究保育,过程非常漫长,很考验人的耐心和爱心。好在,这项研究,从多个渠道,保存了红豆杉的种质资源,不至于某一天,这个世界上再也寻它不见。

      我们做红豆杉迁地保育的那几年,恰逢全民红豆杉热。商家的广告语里,散发着香浓诱惑的味道:一盆红豆杉放在家里,就可以预防全家人不得癌症。然而,枝叶上挂满美好心愿的红豆杉,搬回家里没几天,便现出病恹恹的神态,掉叶、黄叶,蔫头耷脑。

      红豆杉热,呼啦啦催生了一批红豆杉苗来到这个世界上,红豆杉家族,显然是喜悦的。只是这苗苗来得快,去得更快,白欢喜了一场。皆因盆栽红豆杉是个技术活,并非人人都能胜任。红豆杉对光线有着特殊的癖好,幼苗期前三年不怎么喜欢阳光,三年后,转变态度,喜“犹抱琵琶半遮面”,成年后,就需要全光照了;盆土不可以太干,但也怕积水;喜肥,却只喜欢有机肥。另外,家里的干湿度,也很难调节到红豆杉最舒适的原生境湿度。

      有一阵子,课题组尝试在新修的街道两旁,栽种了两排十多岁的红豆杉,希望夹道的绿叶红果,能柔化一旁鳞次栉比的水泥建筑群。不曾想,红豆杉对于城市污染,没有任何的抵抗力。两三个月后,它们大都枯萎在有点偏执的洁身自好里。城市和自然是隔膜的,能把城市和自然连接起来的,只有树。但不是红豆杉。

      尽管紫杉醇就存在于红豆杉的树皮里,但红豆杉却无法舍身济世。紫杉醇万分之一二的含量,在巨大的癌患需求面前,不过是杯水车薪。一棵生长了十年八年的树径,只有甘蔗粗细,能有多少树皮?剥了树皮制药,无异于涸泽而渔、焚林而猎,难以永续生产。记得当年从报纸上看到过一则消息,说浙江有四家上市公司想做紫杉醇提纯,后来在实践中发现不切实际,最终全部停产,因为成本实在是太高了。

      红豆杉树苗有防癌功效的神话破灭后,公众对它也不再表现出太多的热情。这对生性宁静的红豆杉来说,求之不得。它本不是一个可以解决很多人就业,或者,可以给当地带来很多财富的树种。但作为一种古老珍稀的濒危植物,红豆杉对于生态环境,对于应用研究,都举足轻重。

      拿草本植物来说,现代作物都是经过人工改良的品种,一旦需求发生改变,或者气候发生改变,或者发生病虫害,那时,如果没有了野生的原种救急,人类的庄稼很可能颗粒无收。

      “多年之后,我们真正要找的,却再也找不回来的东西,那些消失了的,又正在被遗忘的事物,或许树还记得。”作家刘亮程的这段话,神奇地吻合了上述科学观点。


      4
      2016年秋天,我去福建开会,会后,拜访了龙栖山国家级自然保护区里的一株红豆杉。

      秋天的龙栖山,像一个装满颜料的调色罐,将几样暖色,一股脑儿端到我的眼前:红、红橙、橙、黄、黄橙,层林尽染。客车穿行于原始森林中,窗外的群山,画卷般向后移去,一一消隐为背景,把我领到世界上最高大的野生红豆杉面前。

      尽管一路上我都在设想它的伟岸,及至看到红豆杉的第一眼,依然止不住震撼。眼神由左及右、由下而上游弋很久,才发出哽在喉咙处的一声惊叹。它,看上去就是电影《阿凡达》里面的那棵生命树。十几层楼房的高度,七八个大人牵手才能合围。树干宽阔挺拔,扶摇直上,凌空展开绿臂,需使劲仰头,才能看到它巨大的树冠。树皮也比我在脑海中勾勒的更粗粝,树身阴面爬满了青苔,仿佛时光之手在这里停留过。那些在风雨雷电中久经考验的枝桠参差纠缠,绿云般遮挡了头顶的白色云朵。在它庞大而神秘的光影里,我感觉自己渺小得如同一粒芥籽。隔了铁栅栏,红豆杉木质芬芳的味道,绿叶红果舞秋风的味道,雨雪雷电的味道,一层层漫出,抵达我的嗅觉。

      它身上的名片上书,年龄1634岁,身高37.8米,腰围7.41米,冠幅19.3米×16.1米,被世界纪录鉴定委员会授予“红豆杉树王”之美名。这棵东晋诞生的红豆杉周围,环绕着很多小几号的红豆杉,它并不孤单,子嗣兴旺。只是,在如此漫长的岁月中,为何它单单躲过了人祸?

      传说这棵红豆杉树根下盛产汩汩涌动的圣水。人喝了这里的水,有神奇的功效,病者痊愈,遇难呈祥,健康又长寿。明、清等几个朝代的《将乐县志》上均有记载:“下有泉,不盈不涸,病者饮之即痊,旱时祷之即雨,极有灵性,故取名圣水。”“这树非常有灵性,周边的村民逢年过节、逢天旱或外出时,都来树下祈福。”

      听完导游的解释我明白了,这棵红豆杉,正是伴着这神奇的传说,在日日老去的时光里,被当地百姓奉为神,才活成了原始森林里的树王。如此说来,它还可以见证这片土地上许多个世纪的沧桑。

      细想起来,每一棵古树留存下来,都有一个使人敬畏或神奇的传说,这传说就像是一层保护衣,阻挡了贪婪者的邪念。

      树植根地下,枝叶伸向蓝天,它们连接着人类与天界。只有通灵的心,才能读懂其中的美好。传说中,木棉是壮族始祖的战士,与入侵者战斗时,他手执火把,英勇顽强,就连牺牲时也是站姿,随后变身满身红花的木棉树;高大的樟树,是宇宙混沌初开时最早出现的树木,有顶天立地之功;在枫树身上,人们找到了火种;榕树枝叶繁茂,独木成林,亲近它的人必多子多福……故此,壮族村寨和社亭边上,多古木,多长寿老人;藏民心目中,山有神,河有神,大树也有神。盖房屋帐篷需要砍倒一棵树时,必先跪地祈祷,向神陈述不得不砍伐的理由,请求树神最大的饶恕;我特别期待成真的一个传说是,人的生命不会因死亡而终结。人们在墓地里种树,为的是灵魂得以寄居在树干里,在某一个时间的节点,新生命会因树木的萌芽再一次回到尘世。

      草木,不单生产花果、医药和氧气,还生产美学、哲学和神学,《诗经》《圣经》《神农本草经》《齐民要术》一路读下来,哪一株草木不是充盈着人性、药性与神性?

      那些因“故事”复活的树木,是幸运的,“庆功栽杨”“思乡植柳”“治病种杏”“生儿育树”“伐树出血”等,让数不清的杨、柳、杏树们重返大地,重归安全疆域;大树感恩的年轮上,也会刻下冯玉祥的名字,因为“植树将军”的打油诗,曾是树的护身符:“老冯驻徐州,大树绿油油;谁砍我的树,我砍谁的头。”铿锵有力,俨然孙悟空用金箍棒画出的安身圆圈,阻隔了觊觎者。被圈起来的树木,从此都绿油油的。

      尽管所有的神话、故事、传说都有漏洞,但它们仍然细密如针脚,一点点缝合了人与大树、人与自然间的裂隙,让人重拾起已经被遗忘了的敬畏之心。


       5
       站在树王红豆杉的绿荫里,和我一同参会的一位同行说,他这辈子都会记住一棵红豆杉的救命之恩。

      他说前年,他的家乡发生了特大洪灾,处于洪灾中的他是不幸的,不过也很万幸。不幸的是,他的许多财物包括房屋都被洪水卷走了。万幸有一棵红豆杉,救了他的命。

      那天晚上,他已在屋里躺下。没想到,当他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自己竟然被洪水冲出了房间。当时雨很大,隐约能看到衣柜、箱子和他一起往屋外快速移动。他在水里根本站立不稳,好在他会点狗刨式游泳。身旁,不时有衣服、鞋包、塑料盆盘等擦身向前涌去。他漂了几十米后,碰上一根电线杆,便立即伸出双臂抱了上去,像抱住一根救命稻草。才喘了一口气,还来不及定神,电线杆却倒了下去。他说,电线杆毕竟是没有根的东西,靠不住啊。

      他又被洪水冲出去老远。这时,他隐约看见前方有一团晃动的黑影,也许是一棵树吧。他喘着粗气,用力扑腾着划水,向黑影靠近。那的确是一棵树,一棵红豆杉。终于,那棵树收留了他,就像收留一只断翅的鸟。他抱住树的枝干大声呼救,断断续续喊了四五个小时后,才被人救下。被救下来很长一段时间,他的四肢依然是环抱树的僵硬姿态。

      他说,要是没有那棵红豆杉,他不知道会被洪水冲到哪里,会死在什么地方。洪灾过后的第三天,他特地前去拜会了那棵恩树。它并不高大,树干最多二十厘米,叶片油绿光亮,枝叶间还有亮晶晶的红果,除过枝丫间挂住一些柴草外,一点儿也看不出经历了洪水的洗劫。他给这棵红豆杉松土后,埋入一袋有机肥,他说,他不知道要用什么方式,才能表达对一棵树的感恩。

      这天之后,他便隔一段时间就去这棵树下坐坐。他说,风徐徐吹过,树叶儿簌簌摇动的声音,像一把鸡毛掸子,一点点拂去了心底里堆积起来的憋屈、烦躁和苦恼。每次,都有重生的感觉,真好。

      我能听出“真好”两个字里的诚意,我感觉他已经洞悉了大树身上隐秘的符号。这真是一个美好的结局。树,从来都是值得信赖和依靠的。

      桑梓之地,是我们的故园。被大树环绕的土墙内外,尽管物质贫瘠,却感觉富庶安稳。童年的欢乐缠绕在草木上,被花朵和果实轮流喂养。我们在欣赏和品味的时候,树是具象的,有时候,树又很抽象,仿佛文人雅士,曲水流觞。庶民如此,王侯将相亦不例外。朱元璋流落到金瓮山时,已精疲力竭,饥寒交迫的他憩于一棵树下。抬头,发现了柿子,甘如蜜饴的柿子,很快帮他恢复了体力。当了皇上的他,重返故地,脱下自己的战袍,披挂在柿子树上,当众封树为“凌霜侯”;诸葛亮病危时,给后主刘禅写了一份特别的遗产:“臣家有桑八百株,子孙衣食,自可足用。”一代名相,两袖清风。诗人王安石喜欢种竹栽桃,留有:“乘兴吾庐知未厌,故移修竹似延雏”“舍南舍北皆种桃,东风一吹数尺高”;苏东坡谪居黄州时广种花木,“持钱买花树,城东坡上栽”“去年东坡拾瓦砾,自种黄桑三百尺”。被贬定州后,栽下的两株槐树,如今依然葳蕤在河北定县文庙的前院,人称“东坡槐”。“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这桃、竹、桑、槐,因了诗人和诗词的缘故,千百年来,就这么一直妖娆,一直绿油油的不老。

       树的绿茵,让人触摸神灵、抵达智慧的同时,也滋养万物:一亩树林,每天蒸发120吨水分,吸收67千克二氧化碳,呼出49千克氧气,够654人呼吸一天。

      最洁净的空气,最清澈的水源,最可口的水果,最怡人的风景,都源自树。

      树,就是我们的福祉。




散文新观察之祁云枝篇

·刘   军·



      本期散文新观察推出的生态散文作品与国内的珍稀植物保护有关。而植物“珍稀”的特质则是由人类加以认定的,认证过程与人的欲望和需要息息相关。比如作为重要中药材的人参、石斛、灵芝、冬虫夏草、藏红花等,它们的产地被称为道地,这些药材的道地大多遭遇了缩减的境况,个别药材甚至接近绝迹。此外,还有一些用于家具制作的树木在功能图谱上被等级化,等级越高,其珍稀性就越突出,也意味着数量、种群的窄小。西南的金丝楠木、海南的黄花梨、两广的红木,这些树木做成的家具或者摆件,往往作为奢侈品而被展览或者收藏。至于对人类作用不大的乔木或者灌木,则被视为杂木,归置于植物等级最低的位置上,它们名目繁多,数量庞大,其旺盛的生命力恰恰规避了欲望的攫取,照应了《道德经》中“直木先伐,甘井先竭”的道理,“子谓庄子曰:‘吾有大树,人谓之樗。其大本拥肿而不中绳墨,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规矩。立之涂,匠者不顾。今子之言,大而无用,众所同去也。”《庄子》中的这一段对话则是更好的补充。
      
      总的来说,除了自然气候、地理环境的变化影响到植物群落的面貌,植物的命运主要还是掌控在人类手上。一个不容置疑的事实是,近一百年来,人类生活对植物的影响整体上呈现出提速、力度加大的局面。比如冬虫夏草的神奇药效与高寒草原植被破坏的直接关联,高档小区建设对许多古木、大树原生产地的破坏,还有本期生态散文作品揭示的红豆杉被盗伐的情况。然而,人类的欲望或者说基本理念并不意味着完全正确。恩格斯曾经指出:“今天被认为合乎真理的东西(认识)都有它隐蔽着的以后会显露出来的错误的东西。”试错与纠错一直伴随着人类的历史,这其中就包括对待植物的态度。近些年大力推行的退耕还林、江河源头植被保护、水源地保护与涵养等实践行动,实际上就照应了纠错的内容。

      如果说大自然是一簇连绵的建筑的话,那么植物群落则是其中最宏伟的宫殿。大自然在很多时候,就是我们最初的老师,古希腊哲学家德谟克利特曾说过:“从蜘蛛我们学会了织布和缝补;从燕子学会了造房子;从天鹅和黄莺等歌唱的鸟学会了唱歌。”其实,我们从植物身上学习到的东西和从动物身上学习到的东西一样多。

      得益于植物所研究员的身份以及多年的野外勘察,在这篇散文中,祁云枝以古老的红豆杉为题,触及某种古老的植物在人间社会被删改的命运。如同人们在象牙身上生长出的虚荣心,不仅大为缩减了大象群体的数量,还改变了公象的遗传习性,而欧洲上流社会对皮毛的追慕,也给藏羚羊带去了毁灭的阴云。欲望是推动历史发展的基本动力,然而对于某些动植物而言,也成了致命的渊薮。作家在处理这个主题之际,以缀珠的结构完成主题的书写,这其中有讲述,有现场的目击,有他人经验的引入。作品中的数据带来的是理性忧思,而植物的生存故事则构成了灵动的线条。通过这样的作品,让端居在城市生活的人们明白,遥遥的远方,黯淡下去的植物身影,其实和我们息息相关。

作者简介

→ 刘 军 20世纪70年代生,笔名楚些。文学博士,河南大学文学院副教授,散文批评家,现居开封。曾策划全国农民散文专辑、河南青年散文专辑、女性散文专辑、小众公号河南散文专辑等,曾任孙犁散文奖双年奖、何景明文学奖评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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