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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过年饭·新年饭

2021-12-23经典散文
[db:简介]


30岁时,我在铜鼓教书已经八年了,却还不了解铜鼓人怎么过年,以为他们口中所谓的过年饭、新年饭,无非都是年饭的意思。认识到它们的差别,是在我31岁岁末。那时我终于有了女朋友,也即现在的妻子。腊月二十三,当我以为新年近在呎尺之时,女友却对我说,家里明天过年了,一起回家吃过年饭吧。        过年?吃过年饭?不是还有好几天吗?我心里疑惑。
铜鼓地处赣西北,有七成以上人口是客家人。但我那时还不甚清楚,几百年来,客家人的习俗早与当地习俗融合了,却仍然保留着许多古老的成分。带着好奇,我随女友坐上了她弟弟的伏尔加,出发了。
准岳父在县汽车队工作,准岳母却在乡下的鸭婆桥开中药铺,我们便往鸭婆桥去。
天气好极了,瓦蓝瓦蓝的天空下,山峦、田野、云朵、积雪;飘在屋顶的炊烟,馨香的氤氲的佳肴气息,聚合、弥散。马路上、山道上、田野间,到处都有步行赶往亲人家里过年的人。沿途,一片片茂林修竹,一户户客家院落。男男女女们神情自若,纷纷在各自的场院里闲适地晒着太阳、喝茶、打牌。
准岳父家到了。一座大院紧靠在马路边上,院门口,刚刚杀好的大白猪挂在大木杈上。太阳懒懒地照着,院内的人们忙的忙,玩的玩,有人端茶倒水,有人喝茶抽烟,有人打扑克……孩子们蹦蹦跳跳。屋顶上炊烟袅袅,厨房里热气蒸腾。院中的冬青树旁,几位老人坐在小竹椅上,一边享受着阳光的沐浴,一边提着火笼暖手暖脚,卿卿闲聊。厅堂里摆了四五张八仙桌,香茗飘雾,果点纷呈,妇孺们穿梭往来。
女友指道,堂下一脉的人家都到齐了,有叔婆太、叔公、叔婆、叔叔、婶婶、堂叔、堂婶……
正惊异间,一阵爆竹响过,我被迎进了屋。孩子们眼光发亮,大人们笑脸相迎。入门未稳,一人旋即泡来一杯茶,柔声道,请喝茶。女友说,这是婶婶。又一女子端来一盆热水,送上热毛巾,请我洗脸洗手,女友说,这是妹妹……
开饭了。桌子上,美酒佳肴琳琅满目,酒肉香气飘逸四散;桌子下,木碳火旺得火红,融融暖气暖人心窝。几十口人齐刷刷坐于厅堂里,长幼有序,举杯共辞旧岁,把话同迎新年。香气和人气烘托着,在举杯换盏之间,我确信,这确实是在吃年饭了。
酒过三巡,女友的叔叔举起酒杯,在嘈杂的人声中朗声喊道:“听我哇哈,天光(明天)是我家过年,全部都来哈!新姊夫也来!”
我不解。明天还要这样过年?
谁知,在叔叔家吃了一天,紧接着便是堂大叔、堂二叔、堂三叔……紧锣密鼓连轴转,一直吃到年三十。恍若梦中的我,心里不觉大为震撼。不禁疑问,往上追溯100年,客家铜鼓人也是这样早早过年,吃过年饭吗?
妻子现在的叔公叫贵诚。亲叔公亡故后,叔婆为了养大五个儿女,将离了婚的贵诚招赘入家。贵诚叔公1927年生。解放前,他家是财主,每年收佃租500多担。我问他,您小时候也是现在这样吃过年饭吗?
“是是是……又不完全是呢。”叔公说,“腊月二十四过小年。那时有请本家血亲一起过年的,也有不请本家血亲一起过年的。我们客家人,念亲,重情,血脉族亲,家境好,过得起年的人家就轮流过,家境差,穷得没饭吃的人家就不参加轮流过。老话说的,穷不走亲。又说,富有富过,穷有穷过。自己请不起过年饭,那就自己一家穷过呗。”叔公说。
叔公的祖上从广东梅县来,祖父曾经有六兄弟。土地战争时,晚上山上飘红旗,白天山下飘白旗,于是死的死,亡的亡,都绝后了。叔公的父亲南京高等法律专科毕业,先在湖北某地政府做法务,抗战后回来了。他回乡什么也没干,只管收租子,题诗作对,替人打抱不平。叔公的父亲不喜欢母亲,在叔公6岁时离家走了。父亲没有续弦,叔公也没有亲兄弟,没法像其他富裕人家那样吃过年饭。
岳父也向我介绍从前的“过年饭”:“酒是冬至就酿好了。冬至的水最醇,酿出的酒柔和爽口……小年到了,有钱人家杀一头猪,熏腊肉、腊肝、腊肠……我们这一支,当时的叔叔伯伯们都被请到我家来吃过年饭……”
那时的过年饭,饭前一个庄严的仪式。先请祖宗菩萨。在天井里放一条凳,凳上放一个托盘,托盘里放三个酒杯、三个茶杯、三个“敬碗”;倒满酒、倒满茶、放上三牲。家中父亲率众子孙在天井边站定、静气、肃穆,举香,父亲念念有词,尔后带领子孙焚香、烧纸、放爆竹,对天祝祷、鞠躬……
仪式之后才开饭。
各家的饭菜有“寒酸”的,也有丰盛的。一般人家大约只有五六个菜,其中四大主菜,猪肉,米果、豆腐、笋。条件好的人家则可以有九个菜,富裕人家却可以有十二道菜或更多。
千百年来,穷苦人家都愁过年,于是,铜鼓曾经有两道菜很著名。一道是木鱼。山里水寒,河里小鱼多而大鱼少,不易捕,穷人家又买不起,祠堂里便预备了好多木头鱼,真鱼般大小。过年图吉祥,作兴“年年有鱼”。没有鱼就到祠堂里借木头鱼。将木头鱼洗净,置盘中,烧一锅汤,配上葱、姜、蒜、辣椒之类,浇在盘子里,就算有一盘鱼了。还有一道菜叫“墩面子”,现在叫“腊肝白菜”的。将猪肝腊好,用时先炒熟,再烧一碗白菜,把腊猪肝铺在白菜面上,就算有一碗腊猪肝了。不过,那时的人们只吃底下的白菜,腊猪肝一般没人去动筷子,饭后将它拣出来,洗净,可以继续招待客人。
还有很多规矩要讲究,比如坐席按君臣父子、长幼尊卑那一套;女儿是外人,不能回娘家吃过年饭,等等,在此就不去赘述了吧。不过,吃饭间,母亲们一定会招呼儿女:“今晡(天)日过年,你们舍高食(吃)哈,想怎么食都要得。正月里来了客,你们就不能马虎了……”
岳父少年时,过年不愁吃,更不缺鱼。岳父的父亲从前也收佃租,祖父又是捕鱼高手。从前的老屋门前靠河,河上有木桥,他的祖父喜欢站在木桥上用鱼叉叉鱼,多有叉中。拿回家炸酥了,再用猪脚、猪骨头熬汤,和鱼一起再熬,待熬透入味了,拿木勺舀起来,放进厨柜子里冻成鱼冻,味道特别鲜美。
1950年代初,条件艰苦,破旧立新,人们很少见到吃过年饭了。1958年吃大食堂,家庭吃过年饭不可能。直到1961年,过年饭有了复苏的迹象。
旧年过去,新年来临,大年之后,新年饭登场了。
头三天,各家各户先要忙几件大事。铜鼓的顺口溜唱道:初一崽,初二郎,初三初四拜干娘。意思很明白,初一,儿子们只能给父母拜年。初二接女婿转门。初三先送穷鬼。把初一初二的垃圾送到河边,默念道:“三张纸钱三根香,送你穷鬼到别方。”然后出门拜干娘,走亲戚。至初四,远近宾客纷至沓来,外孙、外甥、侄子、老亲戚、世交、贵客……客家人的习惯,凡是有恩情、有交情的人,新年饭必请他们来吃一遭,不请就心里过不去。如果多年未见的亲友登门而来,彼此便热泪盈眶。
“哎呀呀哎呀呀!你来了,稀客稀客!”
“兄弟,我是好走哦!”
“莫咁样哇(说),你是长情啊!”
主人即刻泡茶。泡最浓情的茶,加入芝麻、豆子、萝卜、花生、菊花。又端来热热的水,送来干净的毛巾,让客人洗去风尘。再煮一碗“满碗”。在汤面里放三个鸡蛋,再加鲜肉或腊肉,若是贵客,再加猪肝,鸡腿,都堆得满满的让客人吃。贫苦人家没有鸡、肉,想方设法弄来鸡蛋,煎成蛋皮,或薄或厚铺在汤面上面。
然后设宴。请一位长者、或者有威望的人陪客。陪客的人先筛一碗酒,道:“来来来,第一碗酒……满上满上,干掉它切(去)。”头一仰,酒没了,接着筛第二玩酒,又道:“来来来,好事成双,这杯也干掉切……”再来第三碗,谓曰:“三杯通大道。干干干!”……主人热情相劝,倘若客人稍有迟疑,其必说:“耶耶耶,我家的酒冇你家酒好嘞!莫嫌我酒薄哈……薄酒也干一杯!”客人见主人如此,慌忙道:“哪里哪里,你家的酒是富贵酒、发财酒哦,我肯定要喝的,肯定会喝的,我干!我干……”
也有谦虚讲礼的典型。面对主人殷勤劝酒,客人总要谦恭推让一番。有个“顿伞把”的老段子说:一位客人非常讲客气,主人劝酒三四巡,还要给他倒满酒。客人叉开五指罩住碗,以极力推辞的口气道:“唔(不)要倒(酒)唔要倒,再食就醉哩。”主人没理解他叉开五指罩住碗是推辞的姿态,其实心里希望加酒,便不再跟他加酒了。那天下雨。临出门,客人已微醉,却又觉得没过够酒隐,颇后悔,于是用伞把在门口顿了几顿,砰砰砰,边顿伞把边摇头,道:“嗨!嗨!嗨!捱(我)哇唔要(加酒),佢(他)就唔倒(酒)。嗨!嗨!嗨!……”头晃得像拨浪鼓一样。后来,人们常拿这个段子来笑话那些喝酒没喝过瘾,临走又后悔不叠的人。
饭毕,女主人都会给客人斟一杯饭后茶。客人告辞,也不忘招呼一声:
捱丁(我们)走哩哈,累得你了。
女主人听到“累得你了”,心里不乐意,觉得愧疚,我没做什么好吃的,招待也很不好,你怎么这样说?于是追出来回道:
莫哇累呀!你丁咁样至礼,难得来,我随餐便饭,过坏你个餐哩。又来嫽哈。
客人也停下来。过坏哩餐,就是说自己在她家没有吃好喝好。人家累了一天,做了丰盛的一桌菜,还说什么“过坏哩餐”,那我要告诉主人,你很客气,饭菜也非常好,如果到自己家里来,那才真叫没有菜,真叫怠慢,于是赶快回道:
真莫咁哇,一大桌子菜。哪阵子来我屋下嫽,我家真冇莫个(什么)菜。
女主人觉得又不对,要赶快纠正客人的说法,说他家更富裕,更殷实,要什么有什么,日子红红火火,于是又回道:
你打笑谈我哦,你屋下正有,哪阵子肯定去你屋下嫽。今晡(今天)真系过坏你个餐哩。
客人再回道,你哇得好!哪阵子来我屋下嫽,冇莫个食(没什么吃)莫管佢,放落人工来住几夜啰。
……
主客之间难舍难分。若不是客人带着一个小孩,小孩不耐烦,催促道:“走啰走啰,总讲得去!”他们之间还不知要客气到什么时候。
大集体时代,铜鼓人的新年饭不仅请宾客,还请同一个生产队的社员。大家称此为“互相帮扯”。正月十五一过,亲戚往来都基本结束了,各家就开始你帮我扯起来,断断续续的,今天请一桌,过几天请一桌,人凑齐了,又请一桌……直到四、五月,每家每户差不多要请四五十桌。
可是问题来了。物资匮乏,缺吃少穿,几十桌饭,粮食紧张怎么解决?肉品荤腥从哪里来?社员们每家每户每年,先要向国家交一头标准猪,到供销社卖了,才允许队里杀一两头过年猪,按人口分到户,每家三斤五斤肉。各家再分一点猪杂。可是,得了猪肝的不能得猪心,得了猪心的不能得猪肺……至于鸡鸭,也要先完成国家任务,每年卖给食品公司一只鸡,两斤蛋,剩下的才可自己吃。
邀客是方便的,地里劳动时喊一声,路上遇到时说一声,在别家吃饭时通报一声:“明晡夜晡(晚上)到我家食饭,都要来哈。”规矩一般是一家来一个,却不许有“漏网之鱼”,如果忘了谁家没有请到,反倒觉得欠人家似的,合适时一定补请。
人们都如约而至。满满的一桌菜,荤腥似乎都有,但是只闻到肉香,却很少见到肉,尽是豆腐、辣椒、白菜、藠头、菜蔸、冬笋之类。客人们看见满桌的菜,闻到满屋的酒肉香气,纷纷夸赞:“好菜!好酒!你们真客气啊!……你们这样搞法,我们下次不敢来嘞。”主人立刻回道:“捱丁(我们)屋里冇什么食得耶,粗茶淡饭,不晓得你们食得惯么。”
然后喝酒。喝自制的米酒。饭碗里倒满酒,主人舍命劝:“你们是做客嘞,放下架子来食啰……喝酒喝酒……食菜食菜……”若见大家客气讲礼,继续劝:“一年就这么一次嘞,放开来食啰……莫至礼哈,多唆两碗酒……”。
贵成叔公也请队里的社员吃新年饭。他原本很不幸,1948年亲儿子早夭,52年,颇有姿色的妻子被人勾引走了。父亲原先划为富农,复查时改为地主,险些被枪毙,因为没有血债,逃过一劫,可不久还是在惊吓中死了。57年,叔公被叔婆招赘到家,他们却再没有生下一男半女。贵诚叔公继子女多,日子苦,一年照样要请几十桌新年饭。缺肉少荤怎么办?省!叔公会几门手艺,木工、石匠、做砻(农具)。冬天,好不容易靠手艺赚点钱、斫点肉,自己舍不得吃,腌起来;过年再分点,也是大部分腌起来。过年也舍不得自己吃,留到请客。可是,真到请客的时候,蔬菜仍然是主角,一碗肉,一碗腊肝,辣椒茄干在下面,肉、腊肝铺在上面……如果有一碗猪心或猪肺,里面也尽是胡萝卜、白萝卜,菜蔸子。一桌饭,最多六七个菜,可吃饭的人都说吃得津甜。
时间进入1980年代,盛行多年的社员互请“新年饭”悄然消失了。那年春天,岳母事先邀好了三桌饭,大家都说会来的,后来却只来了三个人。打发儿女一家一家去喊。山里人居住分散,这家住山口,那个住山窝,儿女们爬沟过坎去请,回来却说都来不了,要么忙,要么家里也有客。自此,岳母就不再请生产队的人吃新年饭了。其他人家可能都遇到这种情况,渐渐地,彼此就不再互相“帮扯”了。
一夜春风至,改革开放来。一切都像人们所盼望的那样,日子一天天好起来,更像花儿一样美起来,于是,铜鼓人的新年饭就这样变起来了。
没有人说得清,到底是哪一年,铜鼓人吃过年饭的风气蔚然而起,一到腊月二十四,各地的乡村小道上,赶着去“过年”的人熙熙攘攘,风雨无阻。
餐桌上,也不再限定九道菜、十二道菜,有的菜只管上。山上养了黑山羊,宰一只来红烧、炖汤;园子里有肥而大的胡鸭,也杀一两只熬胡鸭汤……
但是,老规矩的底线暂时还没有突破,过年饭还是仅限于男性血亲,不请女儿家,更不请旁门左亲和朋友。如果你邀请了,他们一句话顶过来:“叫花子都要过年呢!……以为我过个年都过不起呀!”。
大约上世纪90年代,人们的生活更好了,过年饭的对象,居然就在人们开放的观念中松动了,不再将女儿一家“拒之门外”。小年到了,把女儿一家请回来,姑姑一家也请回来,连亲家翁亲家婆都成了座上宾,似乎,现在的亲家不是“外人”,而是一种鱼水关系。我的老母亲,健在时跟我生活十余年,每年过年都受到岳父岳母的热情款待,我也年年受到妻弟们的岳父岳母邀请,到他们家去吃过年饭。
岳父退休之前,照例多忙于汽车队的事。岳母一边开着中药铺,一边打理家事,种几垧菜,养两三头猪。此时,生活更加蒸蒸日上,每至小年,岳父先杀一头猪。一头200斤左右的猪,能杀百多斤肉。好朋友,老亲戚,这家砍两斤,那家砍三斤相送。然后堆一堆茶籽壳、秕谷壳烧起来,再搭好架子,放上猪肉,又支起一个旧铁锅,将猪肉罩住,把肉熏得香香的。
岳父堂下的五位兄弟也次第杀一头猪。每当此时,一根藤上的“瓜瓜”们,上溯到曾祖父的老少后裔,几乎都来了,于是乎五世同堂。偶尔还有一些新面孔加入。岳父祖父的小弟媳,80多岁了,她们的家境曾经稍弱,以前,怀着“穷不走亲”的心理,不好意思与大家庭“帮扯”,现在带着儿孙们来了;陆陆续续嫁娶的媳妇女婿们也源源不断地加入。此后的年,简直是盛况空前了。
可是,新千年后,一些让人暖心的待客细节,在不知不觉中渐渐见不到了,比如新年里来客,进门一碗茶是照例有的,却再不见送上一盆热水,一条热毛巾,让人洗脸洗手。当年代表主人热情待客的标志性东西——先吃一碗“满碗”,也不知啥时候毫无征兆就消失了。
2018年腊月二十六,岳父照例请了过年饭,整六桌。没有再杀猪。地方也变了,不再是他经营了几十年的客家院落,也不再是大锅大灶木柴火,更不再是岳母亲自下厨,子媳们帮厨。他70年代亲手建起的房子,因为修建蒙华铁路的缘故,被征收拆迁了,他便在附近订了一家“农家乐”。
亲叔叔,堂叔叔,分别在城里建房买房,乡下的房子或卖掉,或空置,过年饭大都在城里的饭店请。
有一些面孔消失了。先是叔婆太驾鹤西去,再是她儿子病亡。去年,堂二叔尿毒症病故,几个月后,堂二婶也因癌症去世了。
他们似乎带走了一些东西。
三姑照例请吃新年饭。人员聚齐时,老一代的人都显得亲密无间,而下一代、下二代……却有很多彼此不认识。年轻人的心事似乎没有大人们乐观敞亮,尤其不愿跟大人接触,还有些好像根本不想跟大人认识似的,你在那里,或当你不存在,或当他没看见,哪怕相邻而坐,哪怕听到了彼此的呼吸,哪怕眼睛对视了,几乎都是不喊不叫,不交流。大人们教他们:认识吗?这位是舅舅,那位是姑爷……快喊哪!有的孩子眼皮抬一抬就扭过头去。堂三叔的孙女在深圳出生,今年回来了,她的性格最泼辣,最有趣,父母亲教她喊人,她头一扬,说,我又不认识他,不喊不喊,就不喊。
……
想起在岳父家体验铜鼓人请吃过年饭已经快三十年了,越来越觉得,以前的亲与亲之间单纯很多,暖心的事也很多。尤其听到孩子们喊一声叔叔、婶婶,舅舅、舅妈,姐姐、姐夫,姑姑、姑爷……便是如沐春风。而如今,每每看见这么大的一个家族,仿佛置身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世界,和一些既熟悉又不熟悉的人在一起,一边是温情脉脉,一边是隔阂疏离,心里便疼痛起来。
问岳父,现在的过年饭有什么微妙变化么?岳父呵呵一笑道:“……蛮好的!”
岳父总是这样宽厚仁慈,只知道今非昔比,却从不言今不如昔。

2018/6/5草成;2021/1/15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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