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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江湖无涯)——讨薪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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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阳光应该是明亮的,并且有着冬天里少有的温暖,只是我无暇顾及,甚至不知道怎么走回员工宿舍的。满脑子想着事情,好在从办公室出来转到房后再到宿舍的路便是笔直的,这条路曾经整整走了一年。
        就在刚才,和老板大吵了一通。最开始,老板简直是在咆哮:就是你告了,我已经落实了,就是你在省里举报我,省里转市里市里转县里县里又转公安局,把我几张银行卡都冻结了!要告你在县里告,去劳动仲裁。要钱没有,我还得借钱过年呢,等处理完这件事再给你钱吧!我沉着冷静:我没告你,不是我举报的。谁和你说的是我举报了?老板:公安局的人,经侦大队。我:经侦大队谁说的?老板:队长!我:那好吧,等和你谈完我去县城找经侦队长问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确实是我去省里举报了老板。
       昨晚一个人待在宿舍,同舍的老羊倌在食堂看电视回来说老板回来了,说是你在省里举报他了。我立马一口咬定说没有举报。等老羊倌睡熟了,我悄悄摸下床,掏出包里的举报信复印件到外面用打火机点着烧了。返回床上盘算了半夜,拿定主意不能承认,如果老板说出是谁泄密,我就提出找他对质,如果真对质并且那个人也承认泄密我立马转身再去省纪委。或者可以反咬一口说成泄密者去举报老板,总之到明天借机行事吧。
       前年年底辞别干了三年的工厂,
春节刚过就拉着行李箱只身奔往苏州,梦想着挣到高工资。到了苏州才惊觉自己刚刚能搞清楚方向,哪哪都不知道,买什么东西都很贵,在太原市挣的钱只配在太原花。加上年龄偏大,——街上一堆一堆都是拉着行李箱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即使找到活儿,还得体检要健康证、学历证和身份证,而我只有身份证。逛了三天,找了劳务市场和几家工厂,干脆到寒山寺、拙政园和七里山嵣旅游去了。第五天灰溜溜地返回太原市。
        元宵节临近,第一波招工潮已经过去了,加之环保督察的缘故,不少企业在停产整顿,找到合适的活儿不容易。在劳务中介墙上看到有一家农业合作社招种地和喂羊工人,顿感挺有意思。从农村出来到城市找工作,却又找一个干农活的工作,另一方面也想看看羊怎么养,合作社怎么运营,便拨通了老板的电话。
        合作社在离太原市约一百里处的山上。没有村落没有商铺,没有水泥路没有公交车,没有网络有的地方甚至连信号都没有。唯一的好处就是在高山上能看山,看山上的云雾。日复一日枯燥乏味的活儿,还耳闻目睹一些恶心的,个性里异常排斥的事情。比如合作社有订单时也会卖杂粮,主要是小米和高粱面。老板娘每次都会叫我去羊圈里走廊旁的架子上拿包装袋,然后去草房角落拖出装高粱面的袋子。草房和羊圈是同一排彩钢房,中间有个门可以推着喂羊用的平车出入。那高粱面不知放了多久,里面有结块和虫子,老板娘用细筛子筛过了,装到漂亮的小袋子里密封,就成了“怀乡”牌杂粮面,说明书上写着“种植环境昼夜温差大,无农药无化肥纯天然,含硒丰富……”;老板给九百只羊中的五百只上了保险,死一只羊保险公司赔偿九百五十元钱,那时行情不好,一只活羊还卖不到九百五十元钱,只不过活羊健康羊可以繁殖。有羊生病了,给打几针好不了就不治了,等着死了让保险公司理赔。保险公司离山上的合作社远,一只死羊不愿意来。老板就授意把生病的羊勒死,和死了的那只一起理赔。师傅用铁丝做了活套,一头从羊舍钢结构上面穿过,另一个人抱着羊把羊头放活扣里,师傅拉紧铁丝,没几分钟就把羊给勒死了。病死的羊多数都瘦,不够重量保险公司是不赔的,老板有绝招,把电子秤调高,每只可以多称十几斤。此外还有从其他地方收来的死羊,有专门毒死的。半山腰有用挖机预先挖好的埋羊坑,收集够几只,十几只死羊,叫保险公司的人上山拍照,浇点柴油点火再拍照。刚拍了照片老板儿子就埋土,埋了几锹懒得干了,扔了铁锹开车走了。野狗下坑里拖出死羊生吞活剥吃饱了在荒草里休息,大群的喜鹊再来分享。每天去青贮窖里拉草都得经过埋羊坑旁边。野狗,报喜鸟,腐尸味,构成一个和谐的场景,而我只是匆匆掩鼻来去。据说,五百只死羊的份额老板都让保险公司理赔了,光这一项收入就是四十多万块钱;夏天里每天早上都让工人去地里掰五六编织袋嫩玉米,然后分装在几十个食品袋里,老板开小车拉下山去送礼;中秋节前雇了两个杀羊师傅杀了八只大羊去送礼……所有的这些事情,都成为我后来举报他的一个诱因,越来越认为他不是个好人。当然最重要的原因是干了一年除去借支的钱还剩两万三千块钱,居然又要了一年都没给一分钱!
        养殖场一般都是一年一算账,这我是知道的。根据老工人口口相传,每年年底都会结清工资。但是那年底恰巧国库亏空若干亿,给合作社的补贴款没拨下来,开不出工资。干满一年临走没拿到钱,没想到后来每次打电话老板都说再等半个月、下个礼拜、过几天,打了几十次电话都是这。
       每年的春种秋收时节、元旦和春节前,国家都会给合作社拨款。所以在收秋时候我坐车去了合作社所在的县城,在广场边上老板的车聊了一会。老板承诺卖了高粱给我钱并记了我的银行卡号码。返回太原打工的厂里,大约十天后还在合作社打工的工友微信发信息告诉我老板卖了高粱,共卖了十万块钱。我再次坐车去了县城然后打车上山。合作社是县里的政绩工程经济样板,老板是致富带头人,县人大代表,后来又被选为太原市人大代表。老板忙于和官员们联系经常不在山上,我在山上等了两天,老板终于回来了,但是告诉我把钱花了,又来一句“再等十几天”。我嗯了一声转身就走,来之前已经拿了主意,再和我扯皮就去告他!
       步行下山,想起来时在太原打车时出租车司机告诉我可以联系交通广播的楚月给帮忙。我掏出手机给交通台打电话,被告知“没有楚月了”。
        回到太原市抓紧写材料,举报他套取国家补贴,他承包了两千五百亩地,高山上很多地是贫瘠干旱,他压根没种,实际种植面积三百多亩。除此还有听老员工说的打井、修路和买农机各种补贴中的猫腻,山沟里挖了五个积水池,却报告上面说打了五百米深井;用挖机把原本就有的毛坯路拓宽,而给上面汇报修了十里长的路。还有一份写给劳动仲裁要求支付工资。
        百度里查到劳动仲裁的电话号码,打过去无人接听。坐公交走了很远到查到的地址,下了车却是一家企业,根本没有劳动仲裁的影子。旁边有个赵树理故居,又进去游玩了。
        省政府前门穿制服的人盘问半天查了身份证却不让进,让我去后门旁边找信访办。信访办一位五十多岁的工作人员说,这些当官的我们也管不了,你得上纪检委。我知道他说的是实话,但没听清纪检委在哪里。另一位工作人员接了我的材料却告诉我不在受理范围,我登记一下,一会儿系统会给你发个信息拒绝受理。
        打车去纪委,司机也不知道在哪里。我在百度查,走到地方后司机打开地图,附近根本没有纪委,再走就出了这块地面了。同乘的陌生女士说不如找除月,司机立即应声附和。天色很晚了,要找也得第二天。我问他们除月去哪里怎么找,回答说去交通广播,离这里不远。才知道他们说的除月就是楚月,楚月节目在司机和百姓中的反响还挺大的。我才反应过来之前在合作社下山路上对方回复没有楚月了,意思是现在不是楚月主持的服务节目时间,楚月现在不在。忻州市那边说话方式就是这样,比如去某人家找人,如果本人没在,家里人会说我爸不在咧。而在我老家“不在咧”就是去世了。方言真是博大精深,呵呵。
        小旅馆住了一晚,吃过早饭我给老板打电话和他说先给我转三千块钱,说明他在给我钱,一年里不给一分钱是什么意思。我说你要是不给我就找媒体报道了。老板口气很强硬,你找吧!
        找到广播电台大楼。楼里最显眼的地方不是上楼梯而是下楼梯,原来大名鼎鼎的楚月是地下工作。保安拦住不让进,叫我到楚月栏目播出时间打电话。我买了随身听按时收听交通广播,时间到了电话却总是打不进去。
        再次查到纪检委的地址,手机上写着距离不长,步行走却感到很远。原来是太原市纪检委后门,顺着大院围墙走到前门,进了大门旁边有个小接待室,里面有几个人在排队。我嫌等待麻烦,又是市级。老板是市人大代表,应该去省纪委才管用。
        打车到了千峰路口(如果没有记错应该就是千峰路),果然找到省纪委。这里很顺利,像进火车站样做了全身检查,包袱过了安检然后放到窗口,兜里所有的东西都掏出来放下。负责接待的同志帮我梳理了举报信中的主要内容,盖章,告诉我回家等待,他会给领导反映。
         民告官,我以为不会受理。腊月里的一天,有人打电话问我还去不去合作社所在的那个县,要去的话去公安局一趟。我也没多想,反正没干过违法的事,去就去呗。腊月二十二去了县公安局,才知道我举报的材料被转回来了。经侦队的警察找我了解情况,然后签字。我以为老板不知道这些,警察只是在外围查,在相关部门查,查也只是走走形式,买了些酒菜就打车上山了。山上还有三个相处过一年的老员工,一个是老羊倌,一个是负责羊场管理的总师傅,老板顾不上的事就托他处理,另一个是做饭大师傅。荒无人烟的山上即使一袋方便面一颗苹果也是很稀罕的。
        在山上等到第三天晚上,老板回来了,还知道是我去省里举报了他。老板当天晚上没有找我,我从老羊倌那里得到了举报信被泄密的消息,一时没有更好的办法,只一口咬定没有举报。躺床上和在西部论坛认识的文友姐姐聊天,请她帮我拿主意。文友姐姐坚韧明理,文学和为人处事都让我折服。她给我打气叫我别畏强权要回自己的辛苦钱,教我把现在的位置和情况发微信朋友圈,保持和亲人联系,和老板的谈话做好录音,若有特殊情况打110报警。也许是我把老板想得太坏了,甚至设想明天办公室会有几个人,刚进门就被搜走手机。我的手机没有通话录音功能,第二天清早进办公室之前给我妹妹拨通电话,告诉她在那边不要讲话,把我和老板的谈话全部录音,如果听到有意外发生,及时采取她认为正确的方法。
        没想到老板听说我愿意去和经侦队长对质,脸色竟然缓和下来。“咦,那他们怎么说……”我由此推断老板没有得到确切的证据证明是我举报了他,只是听别人说了一嘴,略微放心一些。接下来我提出拿羊顶工资,老板竟然也同意了。只不过价格有点高,一斤十二块钱。当时临近年关,外省的羊贩子已经不来收羊了,羊价有所下落。一斤十二块钱是腊月初的价格,也是一冬天最高峰,甚至是几年来的最高记录。我们老家已经降到每斤九块钱。要是拉了羊立刻出手,包括运费在得赔八千块钱。算好账,老板告诉我等那个每晚回县城住宿的老工人上山给我称羊。吃过早饭老板就下山了,听说是省里领导叫他去,我猜测也许和被举报的事有关。
        负责称羊的老工人上山了,却不给称,说是必须见到老板亲口告诉他才行。因为人多耳杂,我在手机上打一行字:称完羊给你两百块钱。打完字让他看,他点头嗯嗯,却坚持要找老板当面问清楚,不然怕老板耍赖怪罪他。承诺两百块钱有两种解释,一种是民间买卖家畜的中间人俗称“牙行”,赚个“拉话”钱,另一种就是讨好贿赂。
        当天晚上老员工微信上说他问了老板,老板告诉他可以称羊了,但是不能称那批年轻后备母羊,还给老板说了那两百块钱的事,老板只是笑了笑。白天里,老羊倌曾经劝我拉那批后备母羊,回去可以多利用几年。老员工什么都和老板说,可见他们的关系有多铁。
        第二天,老员工说他的车坏了上不了山。这节骨眼上车坏了,巧得让人生疑。在老板的地盘,又担心出意外。山上荒荒凉凉,天天刮大风,连车都没有,有状况了想跑都跑不了。思来想去,干脆就呆在宿舍非必要不出门。所有的人都知道我到合作社山上了,出了意外老板脱不了干系,如果下山到县城住旅馆,有什么情况可就难说了。
        第三天老员工终于上山了,但是先得给另一名和我情况类似的本地人称羊,自然是人家先挑好羊然后才是我挑。
        老板同意拉羊顶工资,我就立刻联系了老家养羊的亲戚,请他帮忙雇拉羊车。老家来车比较可靠,运费也低。但是不能马上出发赶来,一旦来了人家找借口不给称羊那就白跑了。年关将至,总要回家过年,耗不起时间。
         当我搬称去称羊时才通知亲戚出发。得了老板的指令,我事先给老羊倌和老员工每人发了五十块钱的红包,拜托别给我称了老羊和病羊。
         一切比较顺利。拉了羊下山,半路上有挖机在修路,我心里咯噔一下,挖机只要把“手臂”转过来,路就封了,万一被挡住怎么办?好在挖机开到边上让出路来,虚惊一下子。
         腊月二十七下午四点,车出太原,往老家长治方向走,我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用手机录了车窗外飞过的杨树发给文友姐姐,并留了文字: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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