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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散文两篇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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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萍之末(外一篇)



      不是那种纯黑色,近看才发现,毛色灰褐;尖尖的嘴唇蠕动着,边上抖动着几根长针般的须毛,黑亮的眼睛滑溜溜转,几乎没有片刻的直视;细细的尾巴,随着身体灵巧摇摆,之前,它隐匿着,是一团黑色的影子,一阵阵窃窃的声音。四天了,它终于从一团浓浓的黑色里奔蹿出来,呈现出一只老鼠真实的形态。
      为了它,我仔细检视过房屋的每一处缝隙。我家是五楼,阳台上的铝合金纱窗,细密的钢丝严实,蚊蝇都难得钻进来;另外几个窗口,厨房灶台上的窗子,使用一样的材料,也都没有发现破损的地方。我只得暗暗地在心里一条条来排查,老鼠进入房屋的可能性。是不是妻子在阳台上晾晒衣被的时候,没有及时关上纱窗,老鼠贴着墙面梭进来的,我见过老鼠扒着笔直的墙面往上奔跑的身影;是不是从卫生间的下水管道爬进来的,我看见过老鼠在水面划行,速度倒是极快,但对老鼠身怀潜水的技艺还是存疑;是不是我晚上出门时,老鼠躲在楼道里趁着夜色溜进来的;是不是顺着房屋某一处不为我知的缝隙闪进来的,那老鼠一定有柔身术;是不是……没有看到,只能想象这只灰褐色的老鼠是怎样进入家里的,一遍遍地掠过那些带着疑问的情形。我多次不由自主地来到阳台、厨房、窗口、卫生间,希望发现异样的踪迹,但一无所获。站在阳台上,望着东井岭上高低错落的建筑,我觉得这只老鼠有些怪异,有些神秘。如此庞杂的地理,那些隐于暗处的老鼠,来无影去无踪,像洞庭大湖,我们知道水里有很多鱼,但看见的是平平静静流淌的水,根本无法知晓那些鱼儿的来路与去路。我的遐思陷入了被老鼠阴影遮蔽的境地。
      发现屋里进了老鼠,是在凌晨1点多钟。我在沉沉的酣睡中,猛然被砰的一声惊醒,一个激灵,我从暖烘烘的被窝里腾起来,觉得一股细长的冷风迅疾刮过,还没来得及准确判断出方位,这股尖细的风声就消失了,一切归于寂静。黑暗中我听得到自己急促的喘息。寒冷的冬夜,打开灯,我穿了一件羊毛衫起来,沿着各个房间查看,什么也没有,呆呆地在客厅里站立了一会儿,只得无奈地关灯回到了床上。躺在床上,我的耳朵被听觉神经支撑起来,想捕捉到房间里那怕是游丝般飘拂微弱的声响,可是徒劳,仍然只有自己口腔与鼻腔翕入和发出的气息。时间一点点渗入到寒气逼人的暗处,睡意不断袭来,我的眼帘慢慢地合拢。正在迷迷糊糊之际,客厅里传来了一阵阵细细碎碎的咀嚼声,那种又抓又咬的声音,像挠在心里,慢慢地扒拉扒拉一层层的皮肉,使人不能安身。待我从热热的被窝里爬起,一站到客厅,又悄无声息。天气太冷,又怕感冒,只得缩回被窝里。没过多长时间,细碎的咀嚼声又响起了。如此这般,反反复复四、五次,折腾到天都快亮了,我气恼地回到床上,索性不理了,恨恨地想,白天再来收拾你。
       老鼠是一种令人厌恶的啮齿动物,很多人想不通,十二生肖为什么老鼠排第一。传说天地生成于子时,混沌一团,是被老鼠咬出一条缝隙,贯通了天体之神气,子时就属鼠了。可见老鼠嘴里牙齿的尖利,细细碎碎地撕咬,竟然开创了一个崭新的世界。十二地支记录一天的十二个时辰,夜晚11时到凌晨1时是子时,老鼠最为活跃。而人精神最低迷的时候,也是在子时,老鼠避开了人的兴奋点,进入了一种狂欢,磨牙、撕咬、偷盗、进食、呼唤、交配、歌吟。一天是怎么开始的,原来是老鼠一点点吞噬了黑暗,让光芒透进来了。我们把老鼠排入了最具时间智慧的十二地支,但是谁也不喜欢机敏、猥琐的老鼠,老鼠的身上背负着一种原罪。老鼠不是野生动物,也不是圈养动物,它介于两者之间,苟活在一种边缘。人的生活,总有老鼠的形迹,它是人身边的一团阴影,它活着的唯一目的,就是窃取另类的食物。老鼠没有带给人类一点益处,还潜藏着传播疾病灾祸的危机,——所以,除了人之外,老鼠有那么多天敌,猫、蛇、鹰、黄鼠狼,甚至是狗,老鼠知道自己的生命卑贱,所以繁殖能力特别强,四十多天就产一窝鼠崽,不断地给天敌们提供一团团的血肉,而老鼠家族则存活下来了。天敌们谁都可以消灭一只老鼠,但谁也不能消灭整个老鼠。也许是人类的智力没有抵达,也许是上苍有意留存一种隐患,使人类时刻保持一种应对苦难的机警。
      整个老鼠是人类的一种隐患,而一只老鼠是一个人的一种烦恼。我早上起来后,到处寻找晚上作弄我的那只老鼠。我在客厅里发现了几粒老鼠屎。漆黑的老鼠屎,在发亮的瓷砖上特别刺眼,看着心里有些冒火。我一个人把雕刻瑞兽和花卉的红木沙发搬到客厅中间,又慢慢地挪动条柜。这是一个高1米,长2米2的红木条柜,厚重、沉实,四叶门面上,分别雕刻着梅、兰,竹、菊,拙朴的刀法,被暗红的光色覆盖,隐现着一种清雅、珍贵的品质。条柜上还摆放着老式的32英寸的电视机、功放机、影碟机、音响。条柜底座悬空,后面没有挡板,是老鼠唯一可以藏身的地方。幸好,客厅地面贴着瓷砖,条柜可以顺势慢慢地滑动。等我把柜子移出来,拿着一根不锈钢管到柜底捣鼓,却怎么也找不到老鼠。客厅里弄得乱七八糟的,折腾了大半天,身上渗出了汗渍,连老鼠的影子都没有看见,只好又一件件地把物品归位。
      连着几天,晚上老鼠不断地出来骚扰,时而发出叽叽的声音,时而到处穿梭,把厨房里放的红薯咬出了几个小洞,留着不规则的齿痕;把鱼嚼得只剩下几根白刺,丢弃得到处都是。一到白天,房屋里没有一点响动,静悄悄的,老鼠好像根本不存在,老鼠只是个无形的影子,老鼠只是个不美丽的传说。我一般晚上不过12点睡觉,早上大约8点起来。自从这只老鼠进来后,一切都被打乱了。晚上12点上床,但是刚开始进入梦的边缘,那种细细碎碎的声音就开始了,断断续续,一直搅扰到天光漫进窗帘,弄得人一整天精神萎靡不振,昏头昏脑。
      人对一些烦心事情的忍耐是有限度的,3也许是一个普遍的限度,过之,感觉可能会慢慢地由无奈变得麻木,任其锲入自己的生活。第3天晚上,我被这种又抓又挠又咬又嚼,细细碎碎的声音激怒了,决心不能再任其逍遥。早上起来后,我做好了充分的准备,一截不锈钢管,一把老父亲扎制的布拖把。父亲在船上生活过,扎制的布拖把,匀称、齐整、结实,耐用也顺手。我把门一扇扇关上,从阳台上开始,每个旮旯,柜子的顶上,床铺的下面,包括每个袋子、每双鞋子,用不锈钢管去戳。这次,我没有放过任何一个老鼠可以藏身的地方。当我把客厅里的条柜雕刻着梅、兰的门打开,看到里面的物品上散落着一些纸屑和鱼刺渣,我用钢管去扑打,飕的一下,我还没来得及看清,一团小小的黑影飘忽不见了。我心里一阵既惊又喜地颤动,终于找到你了。原来是柜子的上端有一条像暗道的缝隙,老鼠从下面钻进来的。
       东西全部拿出来后,我把柜子移到了客厅的中间,让老鼠没有地方躲藏。但是我用钢管到柜底去捅,怎么也不见动静。怪事,就这么大的地方,我忙乎了好一阵子,累得气喘吁吁,老鼠好像有隐身术一样,不见了踪影。但我确信老鼠没有跑出去。我和老鼠较上了劲,坐在沙发上,眼睛紧紧地盯着条柜。房间里的空气仿佛凝滞了,可以感觉到暗处的老鼠也在窥视着我的动静,等待着逃亡的时机。我知道这是比耐心的时候,在相互的对峙中,时光流逝近一个小时,就在我渐渐失去耐心,怀疑自己眼力的时候,老鼠悄悄出现了。
        暗红的条柜边上,一只灰褐色的老鼠探出头来,贼眼四处转溜,当它细小的眼睛和我的目光对视时,惶恐之极。正是这死亡的恐惧使它乱了方寸,它还没有来得及缩回身子,我手中的拖把已经扫过去了,它身子一翻,露出白皙的肚皮,像一枚硕大的板栗球,就地一滚,又急速地梭往了墙边。老鼠狂奔时,前后交替的四脚,以及上下起伏的身子,瞬间变成了一个黑团,你根本看不到细部的姿态。老鼠蹦上了放电话机的不锈钢茶几,我刚举起拖把,它轻巧地纵身一跃,跳了将近1米,爪子紧紧抓住墙面空调管线,摇摇摆摆地梭上挂机,中途几次险些跌落,身子灵敏地一翻,又从管线的内里上来了。我赶紧站到沙发上,举起拖把去赶,老鼠实在是无路可逃了,只得从2米多高的挂机上往下跳。老鼠坠落的过程,像一团棉线,显得轻灵而飘逸,没有一丝沉重。它在快接触地面的时候,身子轻轻一个侧翻,下坠的重量几乎消隐了。一个趔趄,老鼠爬起来闷着头,又开始了逃亡。
       几个回合,噼噼啪啪,我怕追赶老鼠时损坏家里的物件,把大门打开,想赶它出去了事。或许老鼠已经晕头转向了,或许老鼠天生是黑暗中的动物,害怕光亮,洞开的门没有物体遮蔽,光线强烈,老鼠几次跑到门前了,就是不出去,折回了屋里。最后,老鼠的体力消耗殆尽,还是奔向了光明。邻居家正好装修,老鼠刚从我家梭过去,就被几个民工用脚踩住,霎时,老鼠露出了白皙尖锐的牙齿,疼痛得像旗杆竖立起来的尾巴悄然倒塌,黯淡的血渍从口腔流出来了。女主人听到响动出来,看到毛乎乎渗出血迹肮脏的老鼠,发出了一声长长的惊悚的尖叫。
        老鼠从暗处掀起的一场风波,戛然而止,又回到了青萍之末。这时,不知从什么地方蹿出来一只胖乎乎的黄猫,懒懒地喵了一声,嗅嗅老鼠绵软的身子,越过去,眯细着眼睛,毫无目的地四处张望。




                                                                         碎镜子


        这些日子,我经常来到阳台上,默默地注视着远处的一片废墟。挖土机已经开始进场了,扬起刚劲的机械手臂,咚咚、咚咚地把东井岭上的泥土掘出了一个大坑。新鲜的泥土散发着清爽的气息,裸露出来的时候,好像是强健的肌肉被剖析,能看到那些截面细密匀称的肌理。泥土的颜色有些混杂,似黄似红似褐,搅拌着一团厚重的色块。细细地感受,泥土表层的熠熠光泽是往身体里收敛的,沉实而又冷峻,凝集了一种内在的力量,仿佛要把我们吸入无边的黑暗之中,那里有着神秘而迷人的景象。
        面对熟悉而即将消失的场景,我的心地充满了一种茫然,目光不断地在凌乱不堪的废墟上逡巡,试图搜寻到一些值得留驻的物事。一场春雨刚刚过去,嫩黄的阳光散淡地披覆在房屋、巷道、杂乱的物体上。东井岭的春天好像只栖息在远处几棵树木上,那些零散点缀的浅浅绿色,由于挤夹在丧失生命律动的水泥楼群中,树木蓬勃的激情被压抑,显得慵懒而有些许的凝滞。工地上到处是废弃的门窗、砖块、白灰、电线、水管、塑料。整个工地上只有一间房屋没有拆除了,孤零零的像一蓬乱草丛中的鸟巢。
       我游弋的眼睛在一片破败中感到疲乏的时候,忽然被一束散乱的白光刺了一下。在一堆凌乱的砖块边,那白色的光影向着各个方向迸射,毛茸茸的光片,折闪着碎碎的星星,时而强烈,时而微弱。这是一面破碎了的镜子,不知是岭子上谁家遗落的。它已经失去了悬挂的高度,失去了方正圆满,以一种破裂的形态接近泥土了。
       这样的镜子我见过很多,非常普通,几乎每家都有,或方或长或圆。悬挂在平行的墙面,或摆放在桌子窗台上,检视着人日常的形迹,映照着人不知不觉改变的容颜。水应该是最初的镜子,也许是人从水里窥见了镜子的秘密,需要经常看清自己,后来又发明了铜镜,水银镜。寻常的镜子在生活里,不仅仅使人修饰自己的细微之处,我们可以在观照的同时,看见许多无形之物,体悟深藏的内心。人与镜子对视,看见的往往不是镜子,而是人自己。镜子里面的深度,恍若一个微缩的莫测的海。其实每一个镜子,都只能反射局部的影像。大象无形,大镜也无形,无形的大镜无所不在,无所不包,那应该是天地之眼了。
       我还看到过镜子作为另一种用途,悬于某些人家的门楣,镇宅辟邪。镜子一道清亮的明光,好似一柄利刃,驱除污秽瘴气。岭子上敬奉菩萨的尹娭毑常年把一面红色边框的镜子端正地挂在门上方的中央,有时还在纸上蘸水划几道符咒,口里念念有词,把纸焚烧后扬弃在空中。
        废墟上这面破碎的镜子发出的点点白光,不像泥土的光泽往内收缩,而是极力地往外张扬呈现。在这种暗暗的泥土和明明的镜子之间,废墟上往昔的一些情形,也在我的眼前星星点点放射出了光焰。
        东井岭原来是荒山野岭,当初这些橘红色的平房不是一起做好的。修建后面几栋房屋的时候,在一个无风无雨的日子,一间新房子里面的泥土被什么所吸引,忽然往下陷落。那些泥土的边缘,像掰开一样,很不规则地垂着,裂开的缝隙露出一个黑漆漆的洞穴。那个地下的空间隐藏着什么,一缕黑色和跌落的白光相撞,然后慢慢地融汇交织,不辨你我了。泥土里散发着一股木头腐朽的气息,隔绝的残败,浸染了土质的鲜润,已经了无生机了。那一处黯淡的青色,由于上下空气的流动,腾起一团光苗在隐隐地忽闪,要去点燃幽闭蓄积不知多少年的欲火。
        这是一个荒塚。外面一条路径,到这里就断绝了,像是横亘着一道不可触犯的律条。谎言被丢弃在迢迢奔波的路上,伤口粲若桃花开在了春天。如若再深入,就必须改变人的性质,改变人和这个世界缠绕的丝丝缕缕,达到一种消亡自己的大化之境。一个半圆的拱顶,是一片虚构的真实天庭,没有日,只有夜,在一种不变的清净里,灵魂的眼睛永远仰望,仰望无尽微妙的天宇。人为什么保持着这样一种姿势,是渴望着与万事万物交流,还是自觉生命的脆弱和卑微。这个上世纪六十年代暴露于东井岭某个房间的洞穴,使我看到了一种纯粹的黑光。我觉得什么光亮都有边界,只有黑色无边。那黑色的光亮,像一面极具穿透力的镜子,洞悉着世间的一切。分到房子的人知道这件事后,自己放弃了机会,尔后一个陆地没有房子栖身在船上做水手的人住进去了,他后来还真是兴旺,成了古城有些名声的富家。
       我在东井岭上看见过生长的石头。那是一个有些特殊的年代,“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岭子上的男女老少都加入了这场行动。一片裸露的岩石,顺着岭势往上倾斜,裂开的缝隙,流泻出粗壮的线条,像一丛锐利的刀锋,也像一林茂密的竹笋。这是一片正在演化的岩体,比泥土坚硬,比石头脆弱,处于一个生长的过程。剥落的岩体,可以当着粉笔书写字迹,但不能建筑坚实的寓所,这应该是岩石的婴幼期。
        我们避开这片生长的石头,在一片杂乱的树木遮掩的地方,找到一处松软的泥土,开始挖掘地道。每家都分派了任务,轮换着来挖。那些鲜润的泥土,被锄头一块块的切削,好像还存着体温,泥土与铁器接触的表面,一条条的痕迹光滑锃亮。农人在土地上收割作物,我们泥土里收割着泥土。干干净净的泥土用竹编的箢箕拖出洞外,运往一处空旷的洼地。由于开掘的空间窄小,我们把锄头的长柄踞掉一节,有时还要屈膝在温润而生硬的碎泥上,一下一下慢慢来刨。我们像一只只坚硬的穿山甲,不断地重复这样的动作,历经数月,两条在地下蜿蜒的洞穴形成了。一条是从芦席厂后面的岭坡通往华华家的后门和小林家的后门,有两个出口;一条是从岭子西边京广铁路的墈边,在泥土之下穿过斜坡的一片菜地,通往子弟学校的一间房屋里面。
       地道修好后,成了孩子们探险和比试胆量的地方。一个人带着一盒火柴,独自穿越。整个东井岭地下的湿气,从泥土那些细密的缝隙找到了一个散发的所在。地道冷森森的,有的地段积聚成了水潭,像黯淡的镜面,照出模糊的身影。点燃一根火柴,可以行进数米,那小小的光焰,把黑色掘开一个洞穴,我感觉到了一种深处层次的重叠,直到火灼痛手指后熄灭,又陷入惊恐的黑暗之中。在不断消耗火柴的过程里,我的心理渐渐适应了黑暗,即使浑然一体的时刻,心底也有奇幻在萌生。离出来的洞口越来越近,光线越来越强烈的时候,我好像是从母体的子宫里探出,看到了一个新奇的天地。当黑暗完全从身体上消失,我不知不觉发生了一种蜕变。人就是在一次次的经历中,激发生命潜在的能量,一点点地破译世界的隐秘。
       燠热的夏天,地道是岭子上人们歇凉的好去处。一股股沁凉的冷气在洞口弥漫。一天中午,树叶低垂,蝉声聒噪,我在地道一个僻静的地方,看到竹铺上躺着一对男女,两件白白的背心挨得紧紧的,那种棉布的白色在不甚明亮的地方,像水上漂浮的物件,时隐时现。在许多心性都要隐忍的年代,这样的情形有些大胆而新异,像是一个密室里对情爱献祭的图景。从地下穿越的洞穴,正好提供了人们需要的这种隐蔽性。
        从京广铁路边上进入的地道,我发现过一个秘密。轻轻顶开掩盖地道口的木板,原来学校的传达室改成了临时放图书的地方。我当时的惊喜不可言说,在里面翻看了一两个小时后,走时拿走了一本薄薄的《陈玉成》,上个世纪70年代上海人民出版社的版本。红色的封面,缠着头巾的陈玉成,身姿前倾,飞舞着一把大砍刀,粗厚的线条,看着有木刻的意味。选择这本书,不是多么喜爱这位年轻英俊的太平天国的将领,是因为在书中翻看到了一段文字,陈玉成在长江和洞庭湖交汇的城陵矶,与曾国藩的湘军展开过一场血肉迸溅的厮杀,而我坐父亲单位的客班船去过城陵矶。那里三江交汇的水域清浊分明,蜿蜒的长堤边柳树依依。如今这些隐秘的地道早就废弃了,好似那些年代的激情和物事,已经隐入了时间的深处。
       废墟上残存的那间房屋,是唐莲子家。她来自洪湖,嫁给驾船的周师傅后,在南区的“三八连”拖板车。矮小的身子,每天拉着货物满城跑。现在也已经快80岁了吧,隐约听说她在孩提时候跟着贺龙的洪湖赤卫队跑过,现在政府每月给一点补贴。大女儿和二女儿已经做奶奶了,但是她的小儿小女,三四十岁了,成天不出家门,成了实在的宅男宅女,全靠着她的一点补贴和低保金过日子。唐莲子每天提着个蛇皮袋,到处去捡拾废品。听说她开出的搬迁条件是要两套房屋,除此之外,一切免谈。谁要是断水断电,她就拿着菜刀去追,颇有幼时的遗风。
       过去的回忆是一幅舒展的长卷,也是断裂的碎片。我此刻看见的情景是许多的日和月以及眼睛,在那面遗落泥土上的碎镜子里窥视,而诱惑我们叙说的语言,同样面临着破碎的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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