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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厂》系列之:柔软的深谷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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柔软的深谷

                                    

  
    红色蒸汽管道,像血管伸向工厂的角角落落。那年月,我们用得最多的词汇是“蒸蒸日上”。作文里,报纸上,满世界我们的祖国蒸蒸日上的谀美之词。我第一次走在坚硬平整的水泥路面上,体验蒸蒸日上的感觉。工厂仿佛建在半空中,被蒸汽管里散发出来的气体云蒸雾绕地托着。路面上,地沟里,厂房顶上,甚至窗口里,都向外散发蒸腾的热气。气体分了工似的,有的朝上走,有的返身回来将它们的出生地包围。一缕缕朝天空飘去的气体,花一样开在空中。厂房里有节奏的轰鸣,向正欲远去的花朵儿送行。我的双脚踩贯了小镇的泥沙路,刚踏上工厂坚硬的水泥路时,工厂的神秘和新鲜,首先让我领略的是,坚硬平整的路面上,处处暗藏着惊恐。地沟里突然一声“乒……乒……,乒乒……”我双脚跳起来。有危险物朝我袭来。突然,头顶上又是两声“乒乒……”巨响。慌得我双脚立即着地,双手抱头,眼睛四顾,四面八方朝我放冷枪。后来我才明白,那声响来自蒸汽管上的疏水伐。蒸汽在管道内流动,遇冷气体,产生阻力。疏水伐就疏通这种阻力,让红色的血管畅通无阻。
  我进操作室,有个女的朝我笑,玫瑰花一样,我不敢正面看。高个,比我高一个头。年龄最多比我大两三岁。说话像播音员,好听,真想一直听下去。她说,今天开始,我就是你师傅。我信以为真。她说,你还没叫我师傅啊。我叫了一声师傅。她笑得把腰弯了下去。后来,我发现她是开玩笑,但师傅叫习惯了,改不了口,一直叫了下去。我也愿意叫她师傅。
  两个尖尖的山包翘在师傅胸前,我的两只眼睛像手,抬头就摸到山包。我不断在心里批评自己。批评的结果,就是不敢再抬头看师傅,抬一次头,就犯了一次错误似的。操作室里的暖气,如炎炎烈日,棉袄、毛衣全脱了,穿一件单罩衣,额上还烤出一层细汗。师傅脱了毛衣,胸前的山包更亮。圆圆的山包诱惑我的眼球,思维强迫我的眼球变换角度。我把眼睛斜到一边,无可救药的又发现了新状况。侧看,师傅阔大厚实的胸部,一下就到了君山斑竹般的细腰,曲线圆润自然,突然,没任何提示,又峰回路转,出现一个壮实的臀部。我仿佛游走在高低起伏的山脉上。我想起家乡一句俗话,男子头,女子腰,只准看,不准摸。我看师傅的细腰,就心安理得了。再后来,师傅的细腰,也不敢看了。师傅坐累了,站起来,双手伸向头顶,头往后仰,仿佛要把身上的筋骨拉长似的。师傅的动作还没做完,衣跟着往上走了,露出一个白白圆圆的小肚。圆圆的小肚脐,比师傅笑时,脸上的酒窝还深,还圆。我要喷血了,要晕了。这时,操作室外面,突然两声“乒乒……”的巨响,暖气管上的疏水伐在例行公事。两声巨响,如两个惊雷,把我炸醒;也像两个耳光把我打醒。
  我不知师傅是人,还是神。如果是人,我骑自行车,师傅坐在后座,怎么会没有重量?自行车在飞,师傅云彩般飘在后座上。师傅的手轻轻地捏着我的腰。坐在后座的师傅,好像一瓶酒。我成了醉汉,身上所有细胞全泡在酒精里。自行车还在飞。世界都飞起来了。师傅的手,轻轻地捏着我的腰,那手,仿佛没骨头,软柔柔的。自行车好像揣测到了我的心事,平稳行进中,突然东倒西歪了一下。师傅上半身被迫贴在我背上。一种温暖而柔韧的感觉像电流通过全身,麻酥酥的,通体的舒畅。我希望时间永远停在此刻。我第一次接触女孩子的身体,没想到如此的温热和柔软。柔软中透出一种女人的温馨气息。我意识中只剩下了一个柔软的概念。仿佛不是师傅柔软的上身压在我背上,而是我整个人跌入了柔软的深谷。我越写越觉得,手中的笔无法准确表达当时的感受。我找不到准确表达那感觉的词汇。那种温热而软软的感觉,几十年过去,仍盘在我的心窝,我曾试图忘却,然而,愈想忘却,记忆愈深,愈鲜。这种感觉,对我的伤害,我至今都没有清醒认识。有个做心理医生的朋友说,这是病。我沿着心中的感觉寻找柔软,找了几十年,再也无缘邂逅。年轻时,有N次恋爱,因无法找到那种温热而柔软,都无疾而终。以至于,有段时间,社会舆论对我极不友好。
  温热而柔软的感觉,成了我的一种痛。
  距上班还有半小时,我就进了操作室。同事们以为我图表现,想入党,想提干。其实不是。我觉得下班一小时,比上班八小时还长。一想到上班,可以见到师傅,心里莫明的兴奋。有几次,下班后想去找师傅,但不敢。师傅是厂子弟,师傅的父亲是车间主任。我不是怕师傅的父母,是怕师傅的男朋友。师傅当着男朋友的面对我好,我的脸吓成一张白纸,双脚撑不住全身的重量。
  上班时,师傅从家里带饭菜,我是食堂送饭。我的饭菜不到,师傅不动筷子。我的饭菜一来,师傅就把她从家中带来的饭菜,放到我面前,人就坐在对面,不停地喊我吃菜。我低着头吃饭,像做了亏心事,不敢抬头看师傅,一抬头,脸上就出现一片红霞,发烧似的,呼吸也不畅了。我一直没把筷子伸到师傅的菜碗里。和师傅坐在一起,一个碗里夹菜,那情景有些暧昧。我愿意享受暧昧,行动上却不配合。后来,我就不再坐在桌旁吃饭,端起饭盒站着吃。师傅不再喊我吃菜,食堂饭菜一来,把她的菜分一半到我的饭盒里。师傅问,好吃吗?我说好吃,谢谢师傅。师傅说,嘴巴吃甜了?师傅又说,我自己炒的。我心暖暖的。师傅的男朋友,有时陪师傅上班,师傅当着男朋友的面,照样分一半菜到我的饭盒里。我吓得心脏跳起来了,谢谢也说不出。师傅男朋友的眼神,像雨点,落满了我一身。
  工厂的空气里有一种气味。这气味欺生,刚来时,它剌激我的呼吸系统,时间久,像好朋友,不再为难我。师傅说这是工厂的味道,如人的体味,久了就闻不到了。一个人是闻不到自己体味的。液化气罐下,那种仿佛是什么生物霉烂的气味,不管什么时候,我都能闻到,但传播范围只在罐下。师傅在罐下也闻不到。我像流浪汉一样,坐在液化气罐下。罐下坐的是精神上的流浪汉。流浪汉朝小镇的方向了望,了望小镇宁静的月夜。小镇每一颗星星都张着溜圆的眼睛。工厂的天空,流浪汉的心一样,有时空空的,有时又是满满的,就是找不到星星。偶尔找到一两颗,像针尖一样微小。一阵北风吹袭,卷着罐下的气味和工厂里的轰鸣逃跑了。北风怕流浪汉孤单寂寞,又回来了,还把罐下的气味和工厂的轰鸣带回来了。流浪汉宁可和北风作伴,流浪汉的鼻孔宁愿接受霉烂气味的剌激,也不愿意回操作室去。流浪汉想不明白,师傅对他的关心,为什么从不回避她的男朋友,而和男朋友亲热,也从不回避他。恨死了师傅的男朋友。他和师傅愈亲热,恨意就愈浓。师傅像圣母一样高贵。师傅的男朋友是恶魔,亵渎了高贵的神。
  师傅说,你也进去。我说,不,我在外面。厕所距操作室200米左右。北风和雨在油罐区内撕杀,北风杀红了眼,对着雨一阵阵野兽般的吼叫;雨借洞庭湖作后盾,也不甘示弱,用尽全力,想把风压下去。
  我和师傅置身在北风和雨的撕杀中。厕所的灯坏了,里面有一种恐怖的黑暗,有一种要考验心脏承受能力的意味。师傅想说服我进女厕所,看我态度坚定,只好孤身冲进黑暗。
  “哎!”女厕所里传来一声大叫。师傅遇到拦路抢劫的歹徒似的,上气不接下气地从厕所里逃了出来,手压着心口说,心都跳出来了,心都跳出来了。
  师傅一进厕所,一只老鼠受了师傅的惊吓,慌不择路地从师傅的脚旁逃窜。师傅也被老鼠吓得双脚发软。师傅说,你进厕所后,就站在门旁边,背朝里面,看着门外,不要离我太远,也不要离我太近。女厕所巴掌大,一个蹲位,怎样才算不太近不太远,实在是无法把握的。
  身后聚然响起一阵“西西西”的水声。我说,雨声好大好响啊。师傅说,你跟我邪啰。师傅出恭正酣。可能是憋得太久,排放时,有点像蒸汽管上的疏水伐,带着压力,带着响声,一泄而下。我用力捏着鼻子,那股臭气仍像孙悟空一样,钻了进去。
  一尊神在我的心中轰然倒塌。在我脑子里神一样的师傅,也要出恭,也消化不良,臭得我快要窒息了。好长一段时间,一见师傅,就想到了师傅出恭的晚上。


  原发《文学界》2010年第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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