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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喊多大声才能听见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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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见有人在喊,声音轻飘飘的,轻,带点刺的感觉,像冬天的阳光照在身上。瞄了瞄四周,除了风在走来走去,没看见半个人影。突然从城里撤出来,确实有些怪,我感觉到自己越来越疑神疑鬼了,尤其是听觉。有时睡到半夜,会被从郊外吹来的风惊醒。风从窗子挤了进来,顺便带响窗帘,声音虽小,却足以弄醒我。我怀疑风是从故乡吹来的,想给我捎来些故乡的消息。
       我把刚醒过来的鼻子竖起来,闻了又闻,不对,风里没有村里牲畜身上的那些气味,也没有泥土和炊烟的味道,而且我想,故乡的风绝不会这么鲁莽。山太多了,它即使从山里跑到平原,离开了故乡也绝认不得路,复又睡去……
      “刚刚我像又听到了那种声音”,我对朋友说。
      “是我,喊了你半天,要你帮着提点橘子,你没得点反应!”
      要是真如他所说,我想,那肯定是因为刚才站在逆风向。平原,一到冬天风就大。
      我说:“我先前听力强多了。前几天我看到一个报告,说人在城市住久了,被喧嚣吵闹刺激得太多,听力就会下降,看来真是这样。”
      “先前?啊Q说他先前阔过,你信?”他的话只能让我报之以笑。
       人对声音的辨别能力,有些奇怪。有时大如响雷,却置若罔闻;有时细弱纹丝,反倒听得真切。这往往取决于你对声音的渴望度。
      你大概从未听见过谁大声对父母宣称:“我不要读书,长大就种田,哥哥一个人读书就够了。”我就说过。少不更事的我,以这种方式深深伤害双亲,尽管我后来的行为完全相反。我的顽劣无比、我的极极厌恶书本和我的骨子里的执拗联合在了一起,父母无论采取什么办法都徒劳无功。
      那时我不到八岁,家境太穷,乡下学校实行交粮制,每天吃不饱,挨饿听老师讲课,来回跑山路,太辛苦。对于一个调皮捣蛋、无意于学、经常受到体罚的小学生而言,这种生活只能给我更多的逃学理由。我想沈从文是很有体会的,不然,他笔下不可能把逃学写得那么入神。因为逃学,不受老师喜欢;因为课业差,常在人家放学后,接受“留学”的待遇。往往一脚迈出学校大门,夜色便跟着降临了。回家的路上有一段林子要过,几乎每次走到那天就黑了。四周黑黢黢的,林子很深,七拐八拐的山路,峰回路转着,好像要把它自己也给转晕。我和我的脚步声一起行走其中,我们都是恐惧的,因为恐惧所以格外清醒敏感。我想跑过去,用一个孩子能达到的最快速度,穿过这片让我恐惧的林子。这里可能会随时飞出一团黑影,乌鸦或者猫头鹰什么的,把人吓出冷汗来。树叶发出的声音,总让我想起老人们口中说的“鬼抛沙”。最让人害怕的是必须得从一堆堆坟墓旁走过,那些坟里埋的大多是些这样那样不得善终的人。风从狭路里灌过去,发出“呜呜”的声音。
      我渴望一个声音来拯救我,“黑子,黑子”。
      母亲在喊我的小名。
      尽管林深路转,母亲的声音也不很大,但我总是先听到声音从前方传来,再才看见手电筒的光从林子里拐出来。有一次是秋天,天不但黑,还下起了大雨,走在半路的我被淋得彻头彻尾。当我听见母亲的呼喊声从哗哗的雨声中穿透过来,便向声音的方向飞奔起来,跑到母亲的跟前。母亲一把抱起我,泪水注满了眼眶。她的头发被雨打湿了一大片,起了坨,粘在一起,脸颊也整个儿是湿的,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那一刻,母亲的呼唤是我幼小心灵里最可靠、最能倚仗之物。
      母亲对来自她儿子声音的辨别能力,大得令人吃惊。她跟我说过,哪怕是熟睡到半夜,只要我稍稍哼出点动静,她都会被惊醒。不到一岁时,她把我放在床头,就到离家不远的地头做事去了,突然,她说听见有人在哭,问别人听见没,别人都说没听见,我妈坚持说是我哭了,一听就是那种想要尿尿的哭声。然后飞奔回家,我果然尿床了。对此,我不大相信,因为最近的地头离家都有一里路,还拐了个大弯,但我又不得不信。
      有一年社日,母亲带着我去“赶社”。我先是坐在她的肩膀上,但那样,母亲就腾不出手,很不方便,我就要她把我放下来。她千叮呤万嘱咐,人可多了,一定要抓紧。可我们娘俩还是被潮水一样的人群给冲散了。当时我陷入了庞大的恐惧中,好在我还喊着“妈,妈”,边往人潮外边挤,在人潮之外站定,等着母亲来找我。母亲逆着人流,冲了出来,找到了我。母亲对我说:“不怕,不怕,你一喊‘妈’,我就听到了。”
      相反父亲的声音我不大愿听。他的声音不但大,而且具有隐秘性,常常是平地一声雷。总在我玩得正起劲的时候,突然冒出来,让我躲之不及,喊着,骂着要我做这做那的。当他发脾气时,金刚怒目,脸色全变,他和母亲一吵架,整个屋子都在摇晃,并且他还可以潇洒地把端着的饭碗摔得粉碎。父亲粗大、隐秘、潇洒、随机的声音是他当过兵的有力佐证,对我而言就是隐藏的伏兵,随时都可以对我完成合围。久而久之,我对这种声音的产生了躲避心理,以至在我多年以后求学他乡,参加工作了,每次打电话回家,总希望接电话的是母亲而不是他。但每次从电话那头传来的声音总是他的,依然是大,只是越来越浑浊和苍凉。终于有一天接电话的声音换成了母亲,母亲说他病了。让我意料不及的是,从那以后我再也听不到那种声大如雷的声音了,三天后父亲离开了我们,也离开了经常被他粗粝之声所惊吓的世界。
      这些年,有很多声音在离我远去。挑水路上,木桶摇晃的声音;中午三点,放牛出栏的声音;大雨过后,蛙声四起的声音,甚至连让乡下人感到烦躁的知了声都听不见了。在远离故乡的城市里,我开始怀念我的羊群,众多声音里,它们最让我感到帖慰。几乎所有人以贫穷为由,不支持我继续求学的时候,我还可以早早地把羊赶上山,并带上我心爱的书。群山之间,全世界 只有我和我的羊群。听着羊群“咪咪”的叫声,我也可以大声地读出声来,不用担心任何人来偷听和反对。
      人是慢慢变老的,先是这个部位,再是其他部位。故乡也是这样,先是这些看不见了,听不见了,再是其它,它变得越来越小了。城市的声音,大得实在过分,车马喧嚣、歌舞升平、领导训骂,我的确可以习惯,也可以当做耳边风,但它们挡住了来自故乡的声音,这是我难以忍受的。
      故乡的远去从声音开始,故乡越变越小,小到只剩一半。我希望常听见故乡的声音,也希望她也能听见我。站在平原的小山岗上,我拼尽全力,大喊一声:
      “喂……”
      朋友被突然迸发的声音吓住了,他双手堵住耳朵,说:“你疯了,哪来的这么大力气!”
      喊完那一声,我的胸口荡出一阵撕裂之痛。声音虽大,却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平原上没有回声。
      我不知道喊多大声才能听见。

(我想过,像我们这种乡土背景的散文作者能不能写点别的,乡土都被人写烂了,同材,同质。但又想,除了那快出生地,确实难以提起其他感情,散文说到底,本质是缅怀;中国不管多么发达,本质上也是乡土的。也许并不是方向的问题,而是有没有写出自己,不造作,不苛求。至于写当下的现代生活,我想这个问题还是交给小说去完成吧,我永远只会写那个地方,直到我觉得自己已经交代完的那一天。好久不贴了,贴个三年前的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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