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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五块钱

2021-12-23经典散文
[db:简介]


  火车开到漫水湾,离西昌就近了。我开始紧张起来,我的十根手指冰凉,好像要生病了。
  我从袋子里拿出一本书,装模作样地看。书中的字一个也没进入我的脑子,虽然它们都摆在我的眼前。
  在中途什么地方上车的小伙子踢到我的裤脚了。我弯下腰去,拍掉裤脚上的灰尘。这个动作使我看到他的鞋子,一双灰色的胶制钉子鞋,鞋底沾满了泥巴。
  我以为他会跟我说声对不起。
  “嗨,你还在读书吗?我坐上来很久了,没有看你说过一句话呀。”小伙子与我搭讪。
  “话”是用来看的吗?蠢。而且,踢到别人连对不起也不说的家伙,有什么资格和我说话。我懒得理他。
  “我和你说话,你怎么不理我?”他继续说,并且把他的爪子伸过来,竖起食指和中指,一偏,将我的书压下去。
  我不耐烦的表情露在他眼前。
  “小妹妹,你不会说话吗?”他露着嬉皮的笑。
  他喊我小妹妹,说得他似乎老掉牙了。我看他顶多大我一岁,说不准比我还小。
  我是哑巴。我很不耐烦了。
  车窗外没有风,我看见收秋的人们站在稻田里,还有一些土房子的墙上,爬满了豆角的蔓子。蔓子开始枯黄。
  远处无风,可以看见那些收庄稼的人擦汗的样子。近处,火车的轨道边,那些叫不出名字的花树被灌风吹向一边。它们此时还开着,并且开得和春天一样火热,一定是算错了季节。
  “姑娘,你真是哑巴吗?”
  这个鬼一样的家伙,就那么喜欢说话吗?
  我把眼神收回来,定定地望着他,不说话。这回,他倒有些不好意思,收起笑,把伸向我这边的脑袋缩回他的位置。
  他终于肯安静一会子了。这样,我也可以继续想我的问题。
  我的问题是无法解决的。我身上只有十块钱了。这一次回家,我弄得极其狼狈。我那刚刚分手的男朋友,他给了我十块钱。我现在就剩这十块钱。我想把这十块钱扔出窗外,再漂亮地骂一句“该死的混蛋男人!”这样,我的骄傲的自尊心可以得到一些弥补。
  但是我没有。自尊心在这样的状况下狗屁不如。
  我去看他的时候,我身上所有的路费已经花光。
  我花了五块钱买香蕉给他的父亲,花了十块钱给她的母亲买了几块蛋糕,又花了多少钱给他买苹果,我现在想不起买苹果花了多少钱,总之,我的钱就这样他妈的花光了。
  我花光我的钱给他买这些东西,等我站在他家门口,像个漂亮的乞丐扛着这些东西站在他家门口,我却不敢进去。他的门上贴着两个喜字。我以为我走错了门。那门内坐着一脸喜气的女人。
  “你是谁?”我终于压下怒火,尽量平定气息跟那个女人说话。
  “你找他的吧?”她一甩手走了,不跟我多说。
  他听到说话声,从里间走出来,呆了一下。
  “我是喜欢你的,你看那墙上的情书,我都不让她撕。我是怕你一时无法接受,所以不敢写信跟你说。我以为你会因为收不到信慢慢忘掉我。”他底下头,又说:“我父母担心你干不了农活,再说,你肯定也是干不了农活。”他说得那样肯定。
  他用一张五块和一张十块的钞票决定了他的终身大事。
  我认为他应该用硬币。反面正面,这样多简单。他说他没有硬币。
  十块钱代表我,五块钱代表那个女人。两张钞票往空中一扔,哪张先着地,他就选择谁。
  五块钱先着地。我就成了那个倒霉蛋。
  然而我必须承认,这是我听来的最荒谬的笑话。
  我坐在他家门口吃光了五块钱香蕉,我想,不能便宜他。自己的父母我还没有这么孝敬过。我又将几块蛋糕塞进嘴巴,接下来就是苹果了。他大概怕我撑死,把剩下的几块蛋糕和苹果抢去放在一张短腿的桌子上。
  如果我不来看到真相,我还会一直给他写信,我会说,某某哥,此时秋天了,落叶黄透了,已经半年没有你的消息,你过得好吗?你去年寄给我的黄桷兰终于烂掉了,不,是枯干了,变成了褐色的灰。我把花的骨灰装进瓶子里,偶尔拿来闻一闻,还能闻到花香呢。如果你收到信,回信时再寄我一朵吧。
  但是现在不用了。这种书信以后再也不必写。
  他贼兮兮地递给我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千言万语,等到打电话再说。后面是一串电话号码。
  他以前有一部老爷机,现在卖给他的朋友了,他说他会在某天借来用一阵子。就等我给他打电话。
  我说:“不用打电话了,打你吧。”一个响亮的耳光落在他的脸上。我的手感到酸麻。
  我想着各种各样的报复的方式。比如,我现在跑进他的厨房,抽出菜刀,砍掉他曾经搭在我肩膀上的那只右手,再砍掉他曾经牵我的左手,这样他就完蛋了,我再拿着血淋淋的菜刀去找那个女人。但是我还没有想好要不要把她的左手和右手一起卸掉。更何况我不能确定,我是否干得过她。
  我放弃了要去报复。实际上,这根本只是想想。我不会为了失恋去杀人。
  昨天下午,我在他的小镇上等车,我还有几块钱,可以坐到西昌。坐到西昌再说吧,我想。反正要远离他,哪怕在他的小镇多留一刻钟,我都会感到耻辱。
  他追来小镇,可怜巴巴地交给我十块钱。那是他所有的家当了。他结婚后,他的财务不再是他保管。那个健壮如牛的女人,我担心干架的时候,这个混帐男人是否是她的对手。
  他穷,这个我是知道的。在这之前,我不怕他穷,我愿意和他一起受苦,以爱情的名义。爱情在我的心里是至高无上的。
  现在,我穷得就像黑煤窑逃跑出来的苦工,身上只有可怜巴巴的十块钱。
  十块钱不够坐到我居住的小镇,它只能勉强把我送到普格。普格离我还有五块钱距离。
  我本来可以不必回家,就在西昌找个工作,包吃包住,这样的话,这个难题就不存在了。但我实在疲惫。不知道为什么这样疲惫。
  我想受一受苦是应该的,就坐到普格也无所谓。我可以用双脚走回我的小镇。失恋最好的修复就是自虐一阵子,越难受,越舒坦,这是一种变态的心理。
  窗外终于起了一点风,远处的那些花树在晃动。我把目光递出去。这个时候,再想这些没什么意思。
  “你喜欢语文吗?”安静一阵子之后,小伙子又说话了。
  我这才注意到自己拿着一本小学六年级语文课本。辍学后我一直没舍得扔,并且背着它们出门打工。只有在一个人的时候,我才拿出课本看看。
  感到一丝尬尴,很快将课本收进袋子里。
  “我也很喜欢语文,上学的时候。可惜我没有保存我的语文课本。我汉名叫红斌。红色的红,斌嘛,一个文,一个武。”
  我忍不住笑了一下。我当然认得这个“斌”。初一时,运动会上我做主持人,一个小记者叫李斌,结果那个斌字写得很开,我念的就是“李文武”。当着全校以及更多的家长,我大声对着话筒点名:“李—文—武”。
  “你要是喜欢,我可以把课本送给你。”我说。
  他惊喜地一笑:“那多不好意思呀,我不能要。”
  “你要真是喜欢,送给你也无所谓的。”
  我把书递过去。
  他收下了。
  车子快要到西昌了。我突然感到不安。我不想走路回去。那么远的路,虽说只有五块钱车距。但是到了镇上,我还得爬四五个小时的山。这样加起来,我岂不要走死?
  “你可以给我留个地址吗?等我回到家,我给你写信。”他说。
  给你地址也行,你能借我五块钱最好。我不由自主地冒出这个念头。
  这么想就这么说了,一点弯也不拐。我说:“我现在差五块钱才能回到我住的镇上。你可以借我五块钱吗?”
  他以为我开玩笑。
  “我不是跟你开玩笑。我说真的。我去亲戚家,路费用完了。”
  这样说的时候,深感憋屈。把那个混蛋也扯成亲戚了。
  红斌往左边的口袋掏了一掏,又往右边的口袋掏,终于站起来往裤子的后袋里摸出一把散钱,全是一块的,五毛的,一毛的。大概十几块钱。
  “给你。”他递过来五张一元面值的票子。
  我怔了一怔。没有想到一脸憨实的人欺骗了我,而嬉皮模样的陌生人却在这个时候给我帮助。
  “够吗?”他一边收着那些散钱,一边问。
  “够了。谢谢。我会还你的。”我说。心里卑微极了。有眼泪想落出来。
  “不用你还啦。你忘了,你也送给我东西了呀。”他指一指那本语文课本。
  我拿过那本书,在上面留下我的地址。
  车子到了西昌站,红斌下车走了,在站台前给我挥一挥手,他说:“我来西昌走亲戚。过几天回普雄给你写信。”
  他家是普雄的。
  我匆匆去了长途客车站转车。
  
  
  “没有那个地方的车了,只有到普格的。要买吗?十块钱。”卖票的女人说。
  “为什么没有?前天我刚从那边过来。”
  “路断了。去不到你要去的镇子。实在要去,只有到普格再转三轮车。三轮车可以过去,班车去不了。”
  “三轮车?那不是要一百块!”
  “大概是。”她爱莫能助的样子。
  路断了。老天爷又一次跟我开玩笑。但是玩笑开得多了,我也就麻木了。
  我买了到普格的车票。
  车座在前排过道,我旁边坐着一个中年男子。我晕车,请他和我换了座位。他的位子靠窗。
  因为换座,因此欠下他的人情。他一路上跟我不停不停地说话,我一一都要回答他。
  “你家在哪里?”
  “山上。”
  “哈哈,不会是住在山洞里吧?”他大笑着。
  我总算看清他的长相,脸黑黄,下巴有些尖,长着稀少浅短的胡子。单眼皮,眼角躺着两颗眼屎。耳朵薄,被一束阳光照得透红。现在是黄昏,阳光本身也是红色。
  我猜想他不是个好人。
  “你去普格做什么?”他收起笑,一本正经地问。
  “我要回家,我家不在普格。路断了。车只到普格,我只好坐到普格。”
  “是吗?我也不住在普格。我要去葫芦口。还得在普格包车过去。”他嘿嘿一笑,手朝着后面指一指,说:“看到了吗?那是我的情人。比我老婆漂亮。”
  他说得那样自然,丝毫不掩饰他的婚外恋。我朝后座看一看,确实,很像个情人。
  “你不如就搭我的车子,免费送你,不要钱。”
  不要钱?我简直太激动。这不是想睡觉遇着一个枕头吗。
  我回头看一看他的情人,想着还有她在,也就不怕什么。我豪爽地说,“好。那再好不过。”
  到了普格,我上了那个无名男人的三轮车。他租三轮到我住的镇上,然后在那里转班车去葫芦口。她的情人也上车了。我们三个人面对面坐着,他和他的情人坐在一边,我自己坐在一边。
  起初他们聊他们的。当然不是什么好听的话。情人之间要聊的话,都在我面前聊开了。他们一点也不避讳。好像是故意的。那个女人甚至露出得意之色。
  女人好像被什么人撒了一把瞌睡虫,坐到一半,打瞌睡了。梦口水流了出来,长溜溜挂在嘴边。
  天下没有不要钱的午餐,更不会有免费的车子。他请我坐车,肯定有他的目的。果然,他的手伸过来了,搭在我的肩膀上,接着,从我的肩膀上滑下来,直接抓住我的手,好像抓住他的情人的手一样暧昧。再后来,他的手突然凑到我的脸上,把我的左脸捏了一下。他说:“小妹妹,今晚不回去了吧,就在镇上住一晚,我请你吃烧烤。”
  “请你妈个头!”我想骂他。但是没有。我拍开他的手。一句话也不和他说。
  只要再忍过半小时路程,我就可以让司机停车,下车走到镇上也不要多久时间。我在心里盘算着。
  终于他的情人打够了瞌睡。他也不敢动手动脚。脸色当然不好看了,恨不得将我踢下去。
  我也继续赖在车上。反正是你叫我上车的。请神容易,送神难。
  “我在想,你是不是应该出点车费?”他黑着脸说。他的情人不解地望着他问:“你不是说她是你表妹吗?在这里坐车遇到的。你这人真小气,咋能问自己的表妹要车费?你好歹是个小包工头。你少那几个钱吗?”
  “是呀,老表,你少那几个钱吗?”我也学着女人的口气问他。我什么时候成了他的表妹,我一点也不清楚。
  我本来可以把唯一的五块钱给他,但我突然一分钱也不想给。
  男人尬尴得要死。
  “哎呀,表妹,你到家啦!”过了十分钟左右,还不到我住的镇上,离镇上还有一里多路,他叫司机停车,然后把我请下车来。他指着路边的某座房子:“看,差点坐过了。”
  他的情人什么也不知,还挥手跟我再见。
  我站在原地,等车子开出十几步远,我朝地上吐口水,像个老年的粗俗泼妇一般咒骂:你奶奶的!孙子!
  但是很快我就想通了,毕竟他是帮了我的忙。虽然他的目的是想揩油。
  
  
  等我走到镇上,天已经黑了。
  开面馆的徐老太婆站在铺子门口收拾碗筷。我知道她的面条最难吃,但是最便宜。
  我抬头望一望家的方向,它处在山的另一边。此时天黑,模摸糊糊的树影和零星的村落隐藏在暮色里。此时回家,可能会在山路上遇见鬼。虽然一直没有遇见过,但万一遇见了呢?
  我不敢走夜路回去。
  徐老太婆看见我了。“吔,这不是阿微姑娘吗?这么晚在这里,从外面回来的吧?来屋里坐。来呀。”她朝我招手。
  来就来,我朝她走过去了。我知道她是开旅馆的。全个小镇上,只有她的旅馆最便宜,也最脏。
  “吃点什么吗?”她笑得很有爱心的样子。
  我不好意思说没钱。我说:“吃过了。”
  没有比这个更好的借口。
  徐老太婆一边洗碗,一边问我的妈妈身体好不好。她和我妈很熟悉。上街时,她忽悠我妈吃她的面条,还要她帮她介绍食客。我妈是个节省的人,又是个憨实的家伙,她不仅天天给她介绍食客,自己每次上街,也从不去别家馆子吃面。她舍不得吃太贵的东西。
  只有我知道,她是皮条客。那时我在镇上的一家理发店,来店里做头发的小姐说起她的故事。那些小姐喊她徐妈妈。后来小姐们好像失踪了,徐妈妈又被大众化地喊成徐老太婆。
  徐老太婆洗完了碗,她坐在条凳上,喝一口苦丁茶,说:“要不要住店?这样的天色了,怕是回不去了的。”
  “住。多少钱?”
  “有五块的,有十块的,还有……”
  “要五块的。”不等她介绍完,我要了五块的。我想五块和十块的应该没什么区别。再说也只有五块钱。
  徐老太婆的客房设在二楼,底楼的前门是铺面,后面长排的一间是厨房,再往后拐个楼角,就是两边并排的底楼房子,通共十几间。底楼后面的这些房子一间也不给人住,她用来养猪。我上楼时,还听见猪叫。
  徐老太婆真会做生意,卖米线面条,卖包子馒头,还卖炒菜和生猪肉。她在门口设一个摊子,白日里把天亮前杀好的两扇新鲜猪肉摆在上面。她雇了两个人帮忙。
  听说她还卖老母猪肉。有些妇女吃不得这种肉,吃了会害老毛病。她们不止一次警告过徐老太婆了。但是徐老太婆不承认。她说她的猪肉是公猪肉,绝对的公猪。她分得清公母。
  五块钱的房间设在杂物房的旁边,门口还堆着一些木柴。房间里有五张床,很旧的铺盖和床单,以及花色已经模糊的枕头。
  “这里就是了。今晚没有别的客人来。这算是一个大的单间。”她说。
  付给她五块钱,我送她到门口。她摇闪着下楼去了。回到房间,我赶紧把门反锁,加了拴。
  这个时候,失恋的痛苦半点也没有了。就剩下饿、疲惫,还有一点焦躁。
  我用手拍一拍被子,灰尘白扑扑飘了起来。为了不使整个房间充满灰尘,我把自己轻轻放在床上。
  外面人们说话的声音小下去了;车子的声音也小下去了;旁边那条三岔河的水声,也小了下去。我快要睡着。
  “阿微姑娘,你睡着了吗?”徐老太婆幽灵一样地站在门外使劲敲门。
  “不在。”我说。突然感觉说错话了。我应该什么也不说,装睡。
  想一想,还是把门打开,让她进来。
  “你妈还好吧?”又问了。
  她好像找不着别的话说,只会你妈还好吧,你爸还好吧,你吃过饭了吧。
  “你还好吧?”还没把这句话说完,我已经自己笑了起来。
  我应该按照妈妈的意思称呼她徐阿姨,实在不愿意喊阿姨,可以喊徐婆婆。但是我喊她徐老板。像那些山上下来的彝族妇女一样,规规矩矩却冷冷淡淡地喊她徐老板。
  徐老板尬尴了一下。终于换了话题。
  “那楼下,那个姓张的,他是个老板,”她看我一看,又说:“就是刚才你上楼的时候,他在我铺子里喝酒,他看见你了。他让我来问问你的意思。”
  “什么意思?”我感到一阵恶心。
  “就是说,”她笑笑的拍我的肩膀,晃我一晃。“就是说,哎呀,就是说你喜欢不喜欢嘛。”
  只要我一转身,拍掉她的爪子,然后双手拢上她的脖子,我就可以掐死她。
  “我喜欢你,你喜欢我吗?”我想气死她。
  “小短命姑娘,你咋跟我开起玩笑来啦。说嘛,他等我回话。”
  “徐老板,你跟我妈妈称姐道妹,你这样做对不起她吧?”我很严肃地看着她,看她低下头去,我又加一句:“我不是那种人。”
  “阿微姑娘,我也知道,我都跟他说了,他偏要我来问问。我只好来问。我是生意人,我有难处。”
  我把徐老太婆撵出去了。这是我花五块钱租来的房间,现在这个房间的主人是我。虽然她是那样的老了,下楼梯的时候要慢腾腾摸着栏杆一步一步往下走。但她是个老可恶。看她在楼梯口差点绊一跟头,我心里好高兴。
  过了大概一个小时,我又听见敲门的声音。接着那个敲门的人站在窗子处,被暗淡的月光把她的影子照来贴在窗纸上了。像鬼。
  我装睡。
  等那个影子消失后,我把一张放拖鞋的破柜子搬去抵住门。
  次日是个晴天,我早早下楼来。徐老板满脸堆笑,硬是塞给我两个馒头。
  “回去代我问你妈妈好,她好久没来赶场了。”她送我到门口。
  我转身问她要了一杯糖水。她开心地倒给我了。有馒头没水,会噎死。
  我走出了这家黑店。也许我比黑店还黑。我让黑店赔了馒头又赔了糖水,还给我住了一间五块钱的大单间。
  
  
  春天来了。我坐在门口的小凳上看信。信上记着这样一段:
  ——去年的冬天想来看你,可惜我太忙了。
  钱的事情真的不用还。你送的语文课本我一直放在枕头下,一页也没有弄坏。
  去年秋后,我去河边游泳,那里的阳光好得很。你那里呢?
  既然你不喜欢我,也没有关系。我们还是可以做普通朋友。
  过了十几天,又收到红斌的信:
  阿微,我要结婚了。你不信吧?是真的。
  我想过了,早点结婚也好。我们定的娃娃亲。
  阿微,祝你幸福。以后不能再给你写信了。我喜欢语文,我上学时语文最好。
  ——
  我相信他上学时语文最好。他的情书全靠他的语文好。
  我和他也算有缘分,因为他的五块钱,使我度过那个难关。但是我没有喜欢他。这个没有什么好抱歉。
  我给他去了一封信,感谢他的善良,感谢他的爱情。虽然我不能接受他的爱情。在那个秋天,他是我最要感谢的人。
  之后,他的信一封也不再收到。他大概真是结婚了,过着幸福充实的日子。
  那一天,趴在门边,我和妈妈说:“我也许可以去别的地方打工,西昌我呆够了,成都也是,攀枝花也是,我去过的城市我都不想再去。”
  妈妈在绣鞋垫。绣的八瓣花。八瓣花是什么树上的花,我从来就不知道,也不问。那些花漂亮地开在一块圈好边子的布里,好似掉进一个漂亮的圈套。
  鞋垫是垫在脚下的东西,做这样漂亮的花给谁看呢?也许给自己的心看吧。我这样想着,也这样胡乱回答自己。
  “想去就去嘛,不用问我。”她忙着绣鞋垫。
  她的眼角有些皱纹,还不算老的她,开始眯着眼睛看东西。
  我站到门口的铁丝前,铁丝空空地横在那里,长长的,像一条细小而辽远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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