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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小马哥和他的女人

2021-12-23经典散文
[db:简介]

我在成都的时候,租的是郊区大杂院式的房子,我的邻居有卖煤球的,有拾荒的,有收荒的,有卖蔬果的,还有在工厂做工的。这些邻居有的成家立室了,有的还是单身汉。

小马哥,他三十五岁了,听说还没有谈过恋爱,恋爱是个什么东西呢?他懒得想太多。

爱情是这样的,你越想它,它越不来,你对它冷冷淡淡,它却来了。

爱情敲响小马哥的窗户的时候,是小马哥搬进大杂院不久,他的爱情也是在他之后搬进来的,那个留着短发的女人,比小马哥小一岁,她的房子挨在小马哥旁边。

小马哥是收荒匠,比拾荒者又稍微好一些,那时候,我并不懂“收荒”这个词,一路追着许多人问收荒是什么意思,没有人回答我,他们当我是傻子。小马哥每天骑着二八式自行车,一根扁担挑着两个箩筐架在自行车的两边,一路喊着:“收荒哦——收破铜烂铁,旧冰箱旧电视旧洗衣机——收荒哦!”他的声音可以保证七楼以上的住户都能听到。

——我是在马路上听他吆喝,才知道“收荒”的意思。

小马哥每天的工作,就是围着成都二环路以内的小街巷转,有时候去“踏水桥”,有时候去“八里庄”,转得远了,也不知去了几环路,总算还是有收获的,旧报纸总会装一箩筐,破铜烂铁也会装一箩筐,运气好了,会架一个旧彩电回来,那样,赚钱就会多很多。

小马哥休息的时候,实际上也是在工作,他将白天收来的旧报纸叠整齐,用绳子捆好,然后堆放到自己租住的房子角落。房子里没有什么家具,就一张桌子,桌子上站几只碗,躺一双筷子,胖乎乎的锅黑着脸蹲在碗边——再没有其他用具。破铜烂铁,会要它们破得不行,圆的罐子,踩扁它;方鼓鼓的铁盒子,踩扁它;塑胶的瓶子,也要踩扁它——把所有该踩扁的都踩扁了,才拾起来装进麻袋,扛去堆在旧报纸的旁边,至于旧电视和破冰箱,没有合适的价钱不慌卖,修整修整,兴许还能用。我的一台十四英寸的黑白电视机,就是小马哥修好了卖给我的,二十五元,不贵。

还有一些弯得不能再用的衣架和配件缺东少西光杆杆的自行车,天才的小马哥也能将它们修整好,我是贪便宜的,买了许多旧衣架,并且,再买的时候,绝不让他修,逼着他少收几毛钱,我自己修。

小马哥的房间有一半是被他收来的废品霸占了,他自己的床,紧紧贴在一面墙壁上,蚊帐乱糟糟纠在一起,高高的挑起一个角,挂到墙面上去。只要不是用蚊帐的季节,那蚊帐就会一直错综复杂地挂在那里,周年不洗。床尾是小马哥爱看的书,《故事会》,非常受宠地躺在枕头边。

单身汉除了收荒,夜晚陪伴他的就是《故事会》。不必问他会不会寂寞,他会有点白痴的反问你:寂寞是啥意思?

其实,也不能说小马哥不喜欢女人,或者他厌恨女人,没有女人缘,等等;实际上,他的口才不是一般人能比的,他在《故事会》里看到的故事,会在他整理破铜烂铁、叠旧报纸的时候,一一讲给他的邻居听,听故事的,当然以女人最多。

女人喜欢在洗衣服的时候听故事,如果讲故事的是一个单身汉,那最好,时不时可以讲几句不咸不淡的笑话。院子里有一口老井,没有抽水的绞杆,单是一根长绳子缠在一只半大的铁桶身上,铁桶一般放在井口的一边,用时先放半盆水在桶里,使它有一些重量,这样放下去的桶子,能轻松取着水。女人们爱在晌午时候洗衣,那时候的太阳正是火辣,可以很快地晒干衣裳。这个时辰,也正是小马哥收荒回来休息的时候,他的“休息”就是整理废品。故事就是在这个时候说出来的,听众们也是在这个时候边洗衣服边凑的热闹,她们还可以大肆地指挥小马哥帮忙取水,小马哥自然会很殷勤地效劳。

小马哥的女人也是洗衣服的一员,当然,这得是星期天的时候,周一和周六,她都在一家厂子做工,工作很辛苦,差不多与搬运工一样,要将装什么东西的桶子一个一个举到车厢里去,桶子足有五十斤左右,她每天要举几十个。这个做粗砺工作的女人,她的体格非常壮实——穿工作服的时候就很壮实。

下班之后,洗完衣服之后,女人就会换上十分妖娆的长裙,裙子一定是紧身的,颜色以绿色为主,偶尔是大红色;紧身的长裙把她不粗不细的腰身纠缠得水蛇一般可爱,她涂上浅色的口红,画上眉毛,然后才出门去散步;走不远的,也就站在门口的菜园边看一看那些矮小的蔬菜而已。她是个离异的女人,儿子判给了前夫,她每天的空闲时间都用在了散步和打扫卫生上面,化妆占了一部分。好似所有离了婚的女人,总会有一段时间是在疯狂的打扮自己,或者疯狂的购物,或者去哪里玩到深夜两点,好像要把自己的青春岁月全都捞回来,那些,所有的那些,曾经美好拥有过的东西,都要全部捞回来。

事实上是捞不回来的了,已经失去的青春,以及曾经拼命忍受的那段婚姻,都成为过去了。小马哥的女人在离异的最初,有些亢奋,也有点不知所措。她每天早晨起床,穿衣,梳头化妆(上班不化),然后出门买一份早点,吃完后便开始拖地。她拖地与别人不一样,有一块毛巾,那是她的“拖把”,用手顶着它,先从墙壁上抹下来,再从墙脚有序地擦到门口,擦五遍,最后一遍再用新帕子清理。我从来不去她的家,实在邀请得热情,也只敢站在门口探头看一看。她不点日光灯,点的是彩灯,牵一串在床边,一串挂在小衣柜顶端,我常常为了她的彩灯胡思乱想,总觉得她会在晚上端一杯酒坐在彩灯下自言自语,给自己说一些云山雾罩的话——假如是我,我就会这么干。

房东太太是很喜欢小马哥的女人拖地的,因为这个胖乎乎的懒惰太太,会因为她的勤快受到一些激发,也打湿了拖把哗啦哗啦拖自己的楼梯,自从小马哥的女人搬进来,胖太太仿佛领悟到,女人应该疯狂地拖地才算女人。

我是一个非常能受刺激的人(在打扫卫生方面),看她们像山贼一样疯狂地打整自己的山寨,只感到可怕,如果这样的女人嫁出去还这般疯狂,她的丈夫肯定要每天被拖来洗五遍,最后一遍还得扔进洗衣机脱水了,再提出来。

小马哥的女人在搬进来的第四个月,对小马哥有点好感了,也许因为小马哥的故事,也或许因为小马哥的诚实,她换上长裙后,不再出门散步,而是倚在门边跟小马哥和其他的房客闲谈,说话归说话,眼睛却水灵灵地盯着小马哥看。那秋波里的情意,她自己已经表露完了,只有小马哥看不出来,好像没有谈过恋爱的人就非得那样迟钝、才表示他从来没有遇到过爱情。

旁观者是清楚的,然后告诉小马哥,小马哥却非常吃惊地说:你崽儿莫要骗老子,这玩笑开出来很大的。

他自己说的玩笑,却不认同这是玩笑,于是暗暗留心,发现那眼神里确有十分爱意,便偷着乐了几天,才胆怯地和人家说话。话就如灯,越说越亮,说到那个关口,以为过不去,谁料过去了。

小马哥和他的女人确定恋爱关系的时候,我只知道院子门口的苞谷刚刚抽穗,有一些长豆角挂在枝干上,小马哥的女人义务地给房东太太锄草,小马哥当然也在地里陪伴。

水蛇一样的女人不再钟爱于拖地了,她买了一支拖把,画几下,然后梳头洗脸,穿戴整齐,便挽着小马哥出去散步。他们还没有住在一起,还在为“住在一起”培养一下感情。

他们喜欢在傍晚时候出门,那时候路边已经亮起了路灯,橘红色的灯光洒在路面,让生硬的路面顿时温软几分,这样的路正适合谈恋爱的小马哥去走。

路边有一片池塘,不对,好几个路口都有池塘,荷叶暗暗地躺在池水上,附带着荷花的香气。小马哥会去摘一朵荷花给他的女人,这个看《故事会》的收荒人,此时也学着故事里的人物,给他的爱人献上一朵花,当然,不一定非是玫瑰。

小马哥的浪漫是骨子里本身就囤积的,此时,遇上了他的爱人,这些浪漫便飘飘地出来了,使得他的爱人很高兴,喊他只用一个字:马。

吃饭的时候,她喊:“马,吃饭了。”于是邻居出门来,坏坏地撵一句:“马,吃草了。”小马哥嘿嘿笑着就从自己的屋里走出来,打个拐角,去女人的房间吃饭。对邻居的笑话,小马哥不会生气。

小马哥和他的女人是在那一年的年底结婚的,结婚后便留在了小马哥的老家。我没有再见到他们。

小马哥和他的女人走后,大杂院里依旧住着一帮人,拾荒的,卖煤球的,卖蔬果的,还有在工厂做工的,小马哥他们空下来的房间,很快又被租出去。

我余下的这些邻居,卖煤球的人有一个十分可爱的绰号——煤老坎。这个别名后来在《山城棒棒军》里看到过,当然,此“煤老坎”,非彼“煤老坎”。卖菜的,也有一个绰号——菜娃儿。那是个绰号满天飞的年代,就连小马哥,人们也叫他“马收荒”。

我的绰号不能告诉你们,我只告诉你那个时候我住在大杂院里,那个叫“马收荒”的人,他有一段简单的爱情,他的女人总是“马、马”地喊他,听得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但现在想起来,却是一件极其幸福的事情,即使那段爱情不是属于我的,我也感觉到了快乐。

——只因为他们的幸福在我的记忆里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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