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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如水漫过(已发《滇黔锁钥》)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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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水漫过
  张国太
  
  一
  有些物质隐身于水之中,就很难觅得它的踪迹了,除非凭借人的感觉或者依靠机械来辨别。食盐、白糖融入水中,味觉可以把它们识别出来。面前摆了一杯清水和一杯白酒,如果没有动用鼻子的功能,仅看它们的样子,恐怕一时是分辨不清的。那天,我发烧去打点滴,看着无色的液体通过透明的细塑料管流进我的身体,突然就想起了有关于水的一些思考。多年前,当我们坐在化学实验室里,化学老师反复告诫,盐酸、硫酸、硝酸,还有浓盐酸和浓硝酸按3:1比例混和在一块的王水,稍不注意碰上皮肤,就会烧烂肌肉,带来严重后果。“烧烂”,这个词颠覆了以前关于烧的概念,原来看似平淡无奇的液体,跟用火烤炙同样可怖。也许,他们只是顺手牵羊套用了烧的概念,可那时的印象,穿越时空来到此时的我眼前,明白无误地告诉我,许多貌似平凡的物什,其背后总会潜藏着许多凡人无法预知的危险。在实验室里,那些透明的玻璃瓶上贴着标签,用以区分水和其它同样外观的液体,稍不小心,也许就会惹下祸端。我记得我如履薄冰地小心轻放,真怕一不注意,就让可怕的液体吞噬了我细嫩的肌肤。
  毕竟实验室已经沉到记忆的河底,远离了生活,在偶尔听人提起时,无端地会生出一些失落的情绪,会想起那些冷冰冰的器械和随时可能产生的奇异现象。我想,人的情绪真是一种奇怪的东西,就像简单的物质,在实验室里被混合,在没有被告知答案之前,你无法预知它们会产生什么样的结果。水,多么普遍而简单的物质,稍微懂得的人都知道,它的分子式H2O。曾经,我能熟练地背出门捷列夫的化学元素周期表中的每一个化学元素,H是第一位,无论横排竖列,它总是第一个从嘴里蹦出,以至于至今,仍牢牢记得。而O,我们无时不刻不在呼吸的氧气的基本构成。两种简单的元素,组成我们须臾离不开的水,这似乎是某种寓言,越是简单的东西越不能被人忽略。
  我曾经是那么疯狂地迷上化学,只因为我们的化学老师培养出了一位化学奥林匹克铜牌得主,在年少多梦的季节,那种荣誉激发了我无限的遐想,以至于我沉湎于化学之中不可自拔。一个个分子式,一个个枯燥的公式,都变得奇妙无比,常常在脑里晃来荡去,连那时流行的武侠小说也经常退居其次。大概高二时,我们几个醉心于比赛的同学,就已经读完属于大学一年级化学系的课程。我极力回想后来为什么讨厌化学,却怎么也记不清。有些东西一旦沉入过去,便再也无法复原。只记得,在报考大学时,我把跟化学有关的专业全部摒弃于纸外,却阴差阳错地读上了成绩最差的物理系。而曾经的经历并没有对我有多大帮助,在第一学期的基础化学课程中,我的成绩逼近红灯。大概自那时开始,我与化学实验室的关系,便开始像张开的剪刀的两个刃口,越离越远了。
  二
  往昔如水漫过地面,那润湿的痕迹在时空交错中,总是越来越淡。一些水化成了蒸汽,一些水浸入地底,分别开始了另一个循环。有时,注视一壶正在烧开的水,从壶口冒出的腾腾热气,会让你觉得一些东西正在远离本质,也可能它正承载着某种使命,告诉你时间就是这样流失的。倾水入杯,茶叶泛起,许多新的物质加到水中,它们能够和谐共处。水不再简单,携带别的东西进入另一种循环。融入水中,也许是种不错的选择,跟随水流慢慢流过,不知不觉之中,获得了通往他途的新渠道。有时,换种方式,生活就悄悄地改变了轨迹。
  水温在悄悄下降,捧在手里的杯子开始沁出丝丝凉意。这是液态的水,它在0℃和100℃之间,保持着其轻盈、流动的姿态,除了温度的差异。因为容器的不同,它便呈现不同的外形。那时在乡下生活,我和奶奶一人拉着戽斗一边的两条绳,一俯一仰之间,把水从河里汲上来,倾入流向自留地的渠道。流水呈现了不同的姿态,发出哗哗哗的声响,不知道是因为失落还是兴奋。别的人用抽水机把水吸上来,顺着或圆或扁的水管倾泻而出的水柱,似乎带着无往不前的架势,冲刷掉引水渠底的细沙和淤泥,而裸露出石块狰狞的棱角。那些装在水桶里的水却是另一种形态,悠哉悠哉晃晃荡荡,其活动的频率直接反映了主人步伐的缓急,水在里面仿似一群调皮的孩子,有时恬静有时又闹成一团,偶尔跃出来的水离开预定的轨迹,瞬间就被干涸的地面吸收了,它与另一些水,也许从此再难遇上。
  小河在村后绕了个弯拐向那更宽的河,河水绕了弯进了稻田,进了菜园。它们从植物的根开始漫长的旅程,凝结在稻穗里,跻身于菜叶中,藏匿到花瓣中,与别的物质一起,最后进入动物的躯体。这是一个途径。另一种途径,水进了水缸,舀进锅里,以最原始的状态被人饮用,而牲畜,只要俯下脑袋,从河里、从低洼的积水里,以及每一个能蓄水的容器里,都能把水吸到嘴里。如果把它们分为源头和归宿的两端,那么,如同在一张白纸上描下两个点,两点之间,任何一条线,无论绕了多少弯,总能把两点联接。当小村里通电的那一年,我无端地联想起来,那黑黑的电线里一定流淌着如水的细流,从遥远的那端流进我家的灯泡,照亮了黑魆魆的堂屋,那迥异于日光的光线,把蜡烛和煤油灯一举击败,显得那么骄傲。我为自己的联想惊诧,更惊诧于那隐隐的细流,竟然挟带着巨大的魔力,因为村子里的第一任电工,在某个夜晚被电击到,急遽穿过人体的电流,把他的皮肤烧焦,就算痊愈后,疤痕仍在,颜色诡异。许多年后,我知道,电流遥远的那端是水电站,高处而下的水流不再温顺,咆哮、暴戾,冲击涡轮,其挟裹的能量最终转化为电,而水流恢复最初的宁静,缓缓涌向平坦的河床。因为落差、因为距离,水被改变了本性,直至癫狂。莫非,芸芸众生,皆似柔顺的水,一些高度,一些距离,便可俯视,便可睥睨万物了?如果让水自己选择,是做气势万千的湍流和瀑布,还是做随风轻漾的湖面或潺潺流动的小溪,它会给我一个什么样的答案呢?
  三
  涓涓细流一旦汇聚成洪流,轻柔的水便凝聚起无穷的力量,气势恢宏。一九八二年或其前后,村后的河流水位暴涨,漫出堤岸,开始逼近我家堂屋。浊黄的水在门槛外晃荡,我折了一只纸船放出门外,迅即被豆大的雨点打散了。我对水又喜又恨。后来,我们知道,别人家的一条没系牢的木船顺水飘流,横亘在了那座石桥下,塞住了桥洞,狂躁的河水无法畅快流淌,导致了那场大水。我在滔天的大水中没有惊惧,而奶奶的眼里闪过不安,她早早地煮好晚饭,带着我和弟弟叩开村里地势最高的人家的门,求他们收留我们一夜。走在路上,路已经难以辨别,天上的雨水继续往下灌,地面的水位不断向上升,我们歪歪扭扭地走着,视线所及,树在摇,人在晃,似乎连房子也在颤栗。奶奶的叹息声被雨声打得四零八落,她一路上都在咕哝着水稻、南瓜、老房子。
  第二天,水位降下去了,而河面仍然宽阔,混浊的水流不再暴戾,缓缓流淌的表面显得丑陋而虚假。忙碌的人们来不及将怨言砸向肇事的那户人家,深一脚沉一脚地奔向各自的田头,对着满目疮痍的稻田,眼角闪过泪花。那咸涩的水啊,是雨水沉积在人心底的忧伤吗?
  雨水,雨水。从地面升腾的水汽,在空中抱成团,聚成云,飘在空中的水珠,有一天往下落,落在树梢,落在屋顶,落在人头上,它们以细碎或嘈杂的声音,絮絮叨叨地想告诉人们自己的经历。有些人从雨声中听出骄傲,有的人感觉到忧伤,有的看到希望,有的心怀恐惧。我常常双手支着下巴,看那屋檐下的滴水,一下一下地砸在地面上的那块青石板上的那个洞眼里,想起了那句滴水穿石的话。我看到围墙的角落里,窝着一只老母鸡,脏兮兮的羽毛紧裹着瘦削的身躯,沙哑的声音咯咯地传递着不安,它似乎弄不明白,这些常被自己饮进肚里的水,会变着方式,反过来折磨自己。
  多变的水啊。它们从天上下来,那一段历程不为人所知,甚至,以什么样的方式下来,也凭着它们的喜好。在初冬的日子里,假装勤奋的我捧着书本进到菜园,那杂草、青菜的表面凝了一层薄薄的像是绒毛一样的霜,摸起来沙沙的,凉凉的,多少显得有些诗意,在衰败、凄凉中的诗意,总让人有种不安的预感。果然,从山里传来一些消息,枇杷受冻,作物减产,沉沉的悲伤席卷了辛勤的人们。更显得粗鲁的,应该是那从天砸下的冰雹。记忆里只有一次,我看着那一粒粒水凝的疙瘩纷纷落下,打在屋瓦上叮叮作响,落在泥土地上,砸起细细的烟尘。那一年我读初一,租住在离家十几里的别人家,宿舍是红瓦土墙,第二天睡觉醒来,总是在床铺上铺满细细的沙土。远离老家的日子枯燥而乏味,突如其来的冰雹带来令人激动的刺激,我看到墙头草在不停颤抖,主人家可恶的黑狗从埕院哀叫着冲进屋子,而那个破脸盆不停地唱着乐曲。我冲出门外随手一抓便是一把冰雹,屋檐上掉落一片瓦,在我身后炸裂,我感觉心底的忧郁也轰然碎裂。但我没有想起远方的家,那一刻,是否也有植株倒伏,红瓦破碎,我只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
  雪,绕不开的话题,至今总让我憧憬。南方的天,不适宜雪的生长,那纷纷扬扬、挥挥洒洒的形态,我只是从文学、影视作品中去体味。一些跟雪有关的词语,纯净、轻盈、洁白、苍茫……总在我想起雪的时候涌现。多年前,一位女同学考到北方,给我寄来了一张雪地里的照片,白色天地里一袭红衣的图片,让我遐想联翩:如果在这样的场景里,搂拥着心中的恋人缓缓而行,随手接过一片雪花,看它慢慢消融,任时间悄悄流逝,多好!但现实与幻想总有些距离,有些事,靠幻想抵达不了彼岸。现实也是残酷的,再轻盈的雪,总有重量,层层累积,压弯树梢,压断电线,压塌房梁,也会压碎人对雪的美好印象。
  四
  水,总是或隐或显于我的生活之中。在动物的躯体里,在植物的枝叶中,在地球的内外,在看不见的大气间。它保持着低微的状态,向下、向下,总是愿意沉到最下面。我有两次游逛地下溶洞的经历,印象最深的是那似乎无处不在的流水,噌响的水声、间歇的滴落声此起彼落,包围着行进中的人们,更增添了洞里的宁静。在岩石的缝隙里,在石灰乳的末端,水像精灵一样舞动,凝结的水珠再细小,也反射着灯光的七彩虹影。它们悄悄汇聚,天生有一种力量,促使它们相互融汇,相互拥抱,汇聚成哗哗流动的水,一路奔向洞外。
  大海,无疑是最具直观意义的展现了。所有的河流,不拘大江小河,日夜奔流的终极目标,便是那浩瀚无边的海洋。在长途奔跑中,有些水被太阳的热量催逼,向天上飘浮,凝结成云,也许有一天就飘到海洋上方,终究是要融入海洋。有些水经受不了那繁花绿草溪岸美景的诱惑,从这条河道拐入另一条,走着走着就忘了前进的目的,在枯寂中,徒然等待有一天太阳把它照射,获得升华。在我的生命里,有一个又一个人流,向着前方涌动,如同流动的水一样,在每一天里改变行踪和去向。熟悉的人远去了,陌生的人开始相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就这样改变了我们的生活。
  在我还年幼时,我听说河流总要流向大海时,我对屋后那条小河充满了无尽的敬意,也怀着巨大的疑问:凭着这细小的身躯,能够历尽波折奔向那远方?一路上,它会遇到怎么样的困难和挑战?那一刻,我以为我的心理与奶奶目光中的含义是契合的,她总是用悲悯的眼神打量我,叹息着咕哝,你这样又傻又笨的小孩,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好像在我的面前,将来是一团巨大的困难。当我回头看时,我暗自感叹,目不识丁的奶奶,早在三十年前就告诉了我有关人世的种种,喜乐哀愁,苦痛幸福。我却在多年以后,才知道,在老年人的眼里,孩童的未来,也许远不止大海那般简单。
  那么,我该记住的,是水的形态、气势、内蕴,甚至气概或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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