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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在医院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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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医院 / 于燕青



有时,这里更像一片麦场。这里的一些人,他们的脸上或画着红色十字,或步履蹒跚,已经丧失了作为人的某些功能。他们都是被某一场大风吹到这里来的,他们本来在另一些地方走,他们走着走着,就被风带到了这里 ,像连连落地的麦穗。风是命运的镰刀。最怕听这风携带着新生儿的破啼搅动一地黄叶,这天地间的急管慢弦里,你细听,就能听出生与死相撞的脚步,那是死者给生者让路,是落叶和那个人踩着同一韵脚,作伴去了活着的人没去过的地方,是悲是喜,落叶不说,那人也不说,在岁月的深井里守口如瓶。

“晚霞映照西山,月亮已升在东方,是谁还穿着白色的衣裳,站立在窗前轻轻放下了窗帘,啊,是你呀,我们亲爱的护士值班在病房……”我一定是受了这首老歌的诱惑,还有,老电影里王晓棠扮演的护士,翩若惊鸿。还有故事里漂亮的女特务似乎都和医院有关。够了,这些塞壬的歌声把我的命运引入歧途,待我深入它的腹地,发现优雅与绮丽只是海市蜃楼,我脆弱的神经其实不适应那里的鲜血,疼痛,死亡。

一个明媚的夏日,我第一次目睹了死亡的过程。那时我是一名化验员,我端着采血盘来到病房,来不及为他采血,实际上是不需要了。他约40岁,一幅穷困潦倒的模样,从他的嘴里有一丝血流绵延而出,医生无能为力地摆摆手退下。渐渐地血流越来越粗,越来越急,呈喷涌状。他的母亲先是拿碗接,再是痰盂。她的哭声也由丝线般嘤嘤地,直至嚎啕大哭。把他带到这个世界的女人,又把他送出了这个世界,她看足了他的成长。生命的完整在亲人眼里是大悲哀。此刻,病房窗外能看见开到绚烂的美人蕉,炽热的阳光让蝶翅的煽动也变得懒洋洋了,这一墙之隔,并没有隔断恸哭与蝉鸣的合奏,花香与药味的渗透。此后,我所看到的美人蕉总是散发着死亡的气息,此后,我很难再把光明与黑暗,爱与孤独完全剥离开来。

死者隔壁床是一个自杀未遂的女人,这个从死到生逆向生长的女人,身上插满了导管。她疲惫的眼神落在死者身上,我不知道她是羡慕方才的谢幕还是感到自己活着的幸运。生命的驿站没有回程票,她只是在那个黑漆漆的门口徘徊了一下。我常常看到喝农药的农妇被送到这里。最渴望生的人和最渴望死的人都在这里汇合了。

这里,更多的人被困于生和死之间,从一种常态到一种非常态。当肉体之痛使得生活的神经打了结,就必须到这里解开。有些乱结很难解,结与劫同音,包含了暗示。那个轮椅上骨瘦如柴的人,淡漠的表情明示了他坐轮椅的资深,黑铁一般的时间里,他是怎么度过?他是那么的年轻,20岁左右,他有时被另两个年轻人推过阴霾的病房走廊去晒太阳。长久的病榻生活使他苍白的肌肤如病房的墙壁。我后来知道了他背后的故事,那三个年轻人是同一村子的农民,那时,除了地富反坏右都是民兵,就那么一穷二白的农村,硬是怕地富反坏右破坏了,每天夜里民兵轮流站岗保卫社会主义新农村。交接岗,那两个人中的一个,对着他放了一枪,原本是开玩笑,以为是空枪。没想里面有子弹,一枪就打到要害,下身瘫废。这是怎样的大不幸?最灿烂的年龄,忽然被限制在一把椅子上。

那两个肇事者也成了倒霉蛋,从精神上,体力上,物力上都付出了高昂的代价,而这代价将随着受害者的生命,绵绵无尽期。有一天,他们恐怖的话让我大吃一惊:“这样下去,我们会被拖死,还不如当初一枪打死他,去坐几年牢。那样他好受,我们也好受……”我不知道该谴责还是沉默,但我知道理性往往包含着残酷,人道往往包含着不人道,这矛盾恐怕要永远困惑着人类。我不知道轮椅上的人是想死还是想活,他古堡幽灵般的脸上,一双眼睛像从未亮过的灯,让我心痛。倘若,这苦难能置换,那两人也是不愿意的吧?将心比心,人非经历大苦难也难有大爱心。那个轮椅上的人能否饶恕他们?大爱和大赦都不是容易的。

我的母亲是一个常常抵达这里的人。母亲原在青岛化工学院工作,那天,她正在参加全市工作积极分子大会,会议厅的壁橱里放着大炼钢铁时挖出的炮弹壳,会议休息期间,一位参会人员把它从壁橱里拿出来把玩,耍杂技似的将炮弹壳一次次抛向空中,失手落到地上,一声巨响表明它不是一个普通的自由落体,这颗臭弹,在该响的时候喑哑了,在不该响的时候却耐不住寂寞,会议厅的地面和天花板都被它搬走了。死伤多人,一个弹片飞进母亲的手臂,卡在大血管里,于是,她被送到医院。母亲说她倒下的那一刻像在梦中,几个小时的大手术,医生还是没能将那块卡在我母亲血管上的弹片清除,至今它还安然无恙地呆在我母亲的身体里。

以此同时,厦门大嶝岛几百公里长的海岸线,密集的炮弹一齐射向金门岛,震惊世界的823炮战正在激烈的进行中。当通信员把电报呈给父亲时,父亲正巧也在医院,在厦门的一家医院,父亲没有负伤,负伤的是一名话务兵。那时,父亲是驻扎厦门大嶝岛炮兵营的教导员,小话务兵被金门的国民党兵发射的炮弹击中,最终抢救无效。父亲痛心地说,那么年轻,那么帅的小伙子转眼功夫没了。父亲回母亲的电报说,我在前线没有挂彩,你却在后方负伤。我出生时母亲的身体更虚弱了,于是,我被寄养在乡下姥姥家。

母亲后来离开了美丽的青岛,离开了她心爱的工作,去了福建,随军做了一位小学教师。为了父亲她做出了牺牲,因为她知道人生的无常。那时,父母的经济负担很重,每月除了养活他们自己和我两个弟弟,还要负担保姆的费用,还有我、姥姥和一个母亲的叔父,爷爷奶奶。他们已无力回家探望我了。在我很小的时候,父母回家一趟,为我用萝卜刻了很多小人,可我记忆里他们的模样比那些萝卜小人儿还模糊。8岁那年,家里来了两个陌生人,姥姥说他们是我的父母,要带我去福建。我哭了,我不去。我哭闹了两天,第三天,父亲说,福建有一种匣子玩具,里面一个好人与一个坏人一问一答:“你是好人坏人?”“我是坏人!”于是好人“嘣”地一枪将坏人打死。我想这太神奇了,我见过的玩具都不会说话。父亲用最简单最弱智的谎话欺骗了最简单最弱智的我。

我童年的轨迹也因此不再是连续贯通的,它是断裂的,被城市的高楼生生地截断。上海,这座当时最繁华的城市见证了我被撕裂的血淋淋的伤口。我至今也弄不明白,为什么会在山东到福建的途中——上海,在上海的午夜我大哭惊醒。在此之前,我从未出现类似情况。当然,我从母腹里来也是哭着惊醒,那哭声昭示着艰难人生的开始。而这一刻又昭示着什么?又何以是这样繁华的大都市而非乡间小道?这不是我的理性所能解释的。我本可以死赖在家乡,将来做个种桑养蚕的村妇?可生命是由不得自己做主的,包括一闪念的灵性。我惊醒后,身边是陌生的亲人,我如置身荒冷的旷野;这繁华大都市于我,就如同茫茫大海于一条小鱼。是生命向我昭示天道无亲?告诉我,人在世间的路向来是一条鱼于茫茫大海的孤独?这是我很多年后一点一点悟出的。我在给姥姥的信中说:“这里从来不下雪……”可母亲那张陌生的脸却常常有雪飘落,母亲偏爱我的两个弟弟,这让我更加渴望母爱,但母爱对于我像是过了春季播种的种子,施肥再多也突围不出泥土的重压。我被无形的厚厚的积雪包裹,这里四季如春,我却很冷。

后来,我让自己躲进病里,生病成了我童年最快乐的日子。这缘于我的一次发高烧,母亲把她的手放在我滚烫的额上,和蔼地问我想吃什么,并买来我爱吃的蜜饯。于是我总渴望发烧,说来也怪,发烧总能如愿以偿地造访我,我会用一块手帕紧紧裹住额头,留住热度,留住母亲的爱。这方法挺灵,热度甚至还能飚升。有一次我烧得厉害,昏迷不醒,胡话谵语,母亲吓得直哭,我被送去住院,那是我第一次邂逅医院,清醒后我发现那里的一切都是白的,如同我内心的雪。我恐惧极了,天天盼着母亲来,度日如年。母亲终于去看我了,她的到来像雪中的炭,在医院雪白背景的衬托下,我忽然意识到,母亲是温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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