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散文网

您现在的位置是:首页 > 散文阅读 > 经典散文

经典散文

转身,或者消失

2021-12-23经典散文
[db:简介]


转身,或者消失

文︱陈亚伟

零壹

       临近晚饭时间,我还在为安鱼哪去了而困惑不已。安鱼是一只被我收养的猫。它跟我一样,喜欢躲在家里以睡懒觉的方式打发漫长的时光。起初它的消失并没有引起我的关注,可随后的一段时间,它再也没有回来。它一下子就从我的生活里消失了。我开始惊讶于某些事物的消失居然可以毫无预兆,像那些不好的命理和未知的命运,风轻轻一吹,就消失了,一点声响也没有。
       我坐在房间里,等着雨滴打在身上。后来,睡了过去,而雨滴呢,以另一种隐秘的方式避开了我。恍惚间醒来,已是暮色四合,黑暗一下子从蛰伏的地方冒出来,占据了整个世界。当然也覆盖了我。睁开眼的那一刻,发觉不知身在何处。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每次从漫长的梦乡里醒来,总不知自己所在何处,犹如暮年。
       不远处是繁华的商业街,无论白天夜晚,总是人群汹涌。繁华永远处于世界的低处,所有人像河流那样汇流到那里,然后被淹没。身处繁华的都市,我感觉自己的行走变得越来越虚空,总感觉哪一天会一脚踏空,一下子被卡在半空,却喊不出声来。
       我住在临街十六号。这是典型的城中村,高矮不一的房子错乱地揉在一起,把光线都挡在了外面,因此,阳光灿烂的日子里,房里也是阴暗的。周末的时光里,我总是睡得阴阴沉沉甚至不省人事。曾试图搬离这里,却发现能落脚的地方都是一样的。那些与生俱来的,那些已知的未知的清苦,躲在我们体内,与我们一起沉默,趁哪天我们不注意,一下子把我们淹没掉。
       夜里,有人在楼下不断用力拍门,她说自己叫吴梦然,住在临街十七号,忘记带钥匙了。她喊了很久,几乎要哭了,可最终还是没人理会她。她像被世界遗弃的孩子,至少,那一刻她被这座灿烂之城遗弃。再后来的某一天,凌晨四点,有人被揍得满地是血,他躺在地上哭喊着给某个人打电话说不想活了……
       在临街,日子总是那么漫长,乏味,并散发着腐烂的味道,它让你陷入不知所措之地。某天下班途中,遇见一个算命的老头,他说我的命理很好,我笑笑。我向来不信这些,我在想一些别的事情,譬如那些来自旷野的风,经过漫长的跋涉后,会不会像我们一样,也会疲惫,是否需要把骨头卸下来,休息片刻。当一人在午夜里独坐,我的旁边是否坐着死去已久的人?当然,这些都是不得而知的,就像我们未知的命运。就像现在,我住在临街十六号,下一刻却不知去往哪里。
       后来,对面空置已久的房子突然来了新的住客。每天夜里,总能听见对面传来“砰”的关门声,之后临街的神经被震了一下。我常常为此感到懊恼,甚至有一次想冲对面喊叫,那怕被人误以为神经病或者疯子。我们很少见面,偶尔见到也只是笑笑,彼此不说话,转身后继续各自的生活。半月后的某一天,她问我借刀。我啥也没问,就递过去一把小刀。她微笑地看着我,说你不怕我做傻事吗?她告诉我她叫于雅,在附近的酒吧街工作,白天休息,夜晚工作,一直到凌晨四点多。我哦一声,然后陷入长久的沉默中。她说我削苹果去了,有空再聊。那次是我们唯一的一次对话。后来的一天夜里,我听见她在电话里嚎叫,说一些骂娘的话,说你这狗日的,干嘛不去死。她骂得很凶,仿佛用尽了一生的力量。那以后,我就再没听见半夜的关门声。她搬走了。
       事实上,我多想跟她说说话呀,多想跟她扯一些天南地北的事情。在傍晚时分,我多希望偶尔能够看到她,那时,她穿着一身洁白的碎花裙,斜靠在围栏边上,右手优雅地拿着烟。

零贰

       当你沉溺在毫无知觉的漫漫时光里,你的转身,会显得无措,徒劳而苍白无力。想起朋友的话时,我正在空荡荡的公车上,安静地看着窗外一闪而过的繁华。而此刻,在另一座城市,朋友被夹在汹涌的人群里无法呼吸。她说,这就是生活,先是手足无措,接着是竭斯底里,最后是麻木。她说,活在人世,你无需洞察什么,只需保持谦卑的姿势,等着残酷的现实把你慢慢辄碎。除了沉默,我还能说什么呢。她的言辞,仿佛利刃,于无声中早已将我击中。
       傍晚时分,当慵懒的阳光从窗台渐渐退隐,我会在东城广场上逗留一会。这是七月,余热未散,微风微凉,涂着炫丽指甲的女人们在开阔的腹地,跳着慢舞。多么好,忘记烦恼和疲惫,慢慢地旋转,于时光深处,慢慢地转身……我已经打算放下所有的成见和戒心,融入这些陌生的人群中,试图成为一尾鱼,游到褪色的墙壁上,忘记呼吸和疼痛。最后,选择在微凉时,悄无声息地离开。
       静夜初上,繁华的街灯一盏盏升上头顶,闪着浅蓝的光。若干年前,我站在阁楼上,那些散落平原的远方灯火,像萤火,有着冷艳而温润的气息。那时,我多想在黑夜里,独自越过那片辽阔的甘蔗林,将万千灯火一一经过。也是那一刻起,我有了远行的冲动,有了竭力成长的信念。我感觉必须用行动来证明。于是在一天傍晚,我公然向比我大的伙伴挑衅。我们在那道坡地上赤手“决斗”,直到虫鸣出现,日落西天。我多么需要这种表现方式呀。后来,我在学校里也常与同学“大打出手”。结果,我在学前班逗留了三年。三年,多么漫长的一段时光呀。七岁那年,父母为我的升学担心不已,而我呢,完全沉溺在“胜利”和成长的喜悦中。
       事实上,你永远无法按照自己的意愿去生长。就像我,一晃这么多年过去,当年强悍的姿势,如今已销声匿迹,自己却长成了温文尔雅的模样。当然,这是父母所希望看到的。如今,他们已年过半百,与生俱来的皱纹,一下子全部涌出来,仿佛早有预谋。或许这就是成长的代价。有时,多想好好抱抱他们,安静地。
       就像安静抱着巨大的现实。就像现在,为了生活,身处异地,低着头默默赶路。上班的时候,偶尔会听到同事说,她家隔壁的邻居昨晚又大打出手了。她这么说的时候,我在想,当初他们结婚时,肯定很爱对方,并发誓要好好爱对方一辈子。可谁想到,现在他们居然像疯子一般大打出手,并且让之成为一种习惯。可见,在生活面前,你完全无力反抗,你只能慢慢陷入生活的沼泽地,并且毫无知觉地陷下去。
       朋友在夜晚时离开。风,轻轻吹过来,有微凉的感觉。微凉,多么微妙的词语。就像多年未见的朋友,重逢后,感觉还有太多话没说,就得告别。所谓人走茶凉,人走后,茶自然凉,可现实是,茶微凉,人已走。其实,人生大抵如此,我们都是大地的路过者,行走注定匆匆而不留痕迹。所以,当前段时间来莞的朋友说,她此刻正在人潮汹涌的广州时,我并没有感到意外,反而觉得理所当然。很多时候,我在想,当自己在一座城市沉浸太久,会是什么样子。答案,只能交给时间。
       突然就想起了叶丽隽的诗歌——《在黑夜里经过万家灯火》:都静下来了,夜鸟、树桠间的风∕以及山脚下∕一个城池的灯火∕我曾置身其间啊,多少个夜晚,多少年∕没有呼应地微弱与单薄∕都静下来了,而我无端啜泣∕站在寂静的白云山顶∕回望阑珊处,这些辉煌或卑微的闪烁∕仿佛灵魂,今晚∕我一一经过,一一经过。

零叁

       再一次回到了这里,犹如宿命。广场上,人群已散去,墙上的鱼,开始慢慢脱离水,并试图隐于透明。这多像我们,面对漫漫尘世,于黑暗中慢慢转身,并把心事小心藏在体内。室外,明灭的灯火,透过窗纱,渗进我们的血液,向不同的支流迁徙。
       如果可以,带上一只小木船,一本圣经,以及粮食,我们去远行。沿途,可以没有白杨,没有马匹,甚至露水,但一定要有林子和村庄,低低地,掠过我们的视野。那些腐朽的栅栏和骨头,躺在脚下。我知道,不久以后,我的骨头也会脱离我,与祖先一起沉默。再过段时间,光线就会剥落,虫鸣也会消失,而雾气,则慢慢聚拢过来,将我们打湿。
       事实上,我除了一点小悲悯和小忧伤外,更多时候,对于空旷的世界,我显得无所事事,不知所措。那年,祖母和我走在夜的脊背上,背后是漫漫的墓地。祖母走得太慢了,我站在坡地上等她,直到雨滴停止,果实落地……其实,祖母已悄无声息地划着她的小木船去了另一个世界。面对哭泣的亲人,我想要努力找到那个世界的入口。
       往下叙述,已是夏日。头顶上的太阳,无所谓陌生或者熟悉。繁华的腹地,藏着一张张陌生而虚幻的脸。每次经过西城楼,我会在城门下站一会,看看那些美丽的橱窗,以及泛滥的广告,如何吐出诱惑的舌头。那些有着水蛇腰的女人们,她们在路上如何夸张走着,并最终消失于苍茫的夜色下。走在空旷的大地上,她们的内心是否和我一样,犹如荒原?繁华的背后,我不知道每天夜里,有多少人悄悄躲在黑暗里无端哭泣;三千里之外,又有多少人在佛前祈求安康?这些年,在生活的低处行走,我是那个走失多年的人,摊开的手掌,落满秋霜,落满细碎的海水。
       再次归来,已是一年之后。你依然喜欢涂浅蓝的指甲油,穿粉红的碎花裙,逛街的时候,手上拿着潮流包包。无论什么时候,你总是显得那么优雅。你说,生活已经够糟糕的了,得好好安抚自己。是呀,我多羡慕你,对于生活,你永远那么富有激情,而我呢,已把曾经的理想抛到了锈蚀的边缘,开始倦于生活,并逐渐陷入了慵懒的境地。
       这次,你是来向我告别的。再过段时间,你就得嫁作他人妻了。我开始惊讶于时光流逝之快。转眼间,那个在大学里,从不主张恋爱的小女孩,一下子就要嫁人了。不久的将来,你将初为人母,脸上弥漫着安静而幸福的表情。送别的那天,我祝你幸福;你抱抱我,然后消失在茫茫人海中。你的转身,把我留在了原地,留在了二十五岁的尾巴上。
       你回到了家乡,而我呢,继续被流放异地,过着单调而乏味的生活。站在万江桥上,缓慢的江水向远方流去,那些船只顺流而下,或者逆流而上,将薄薄的光线分开。一个朋友说,如果有一只船,永远不停下,一直向未知出发,他会毫不犹疑地走上去,甚至不与繁华告别。多么决绝呀。其实,我想告诉他,世界就是一条巨大的船,所有人都在船上,一直向着未知出发。事实上,活在人世,你根本无处可逃,注定迷茫困顿一生,临死的时候,甚至来不及说出你的眷恋,芬芳以及信仰。
       已是夏日,从窗台上望去,远处的公路上躺满河流。风,掠过虚无的水面,在一棵树上歇脚。当夜色降临,街灯一盏一盏点亮时,我将穿过可园北路,汇入沉默不语的人群中。
       若干年前,我把邻家的陶罐打破了。为了躲避父亲的责骂,我跑到庄稼地里,小心将自己藏在大片的阴影里。那时,我多希望,祖母能及时出现,并一把将我抱起。最好,她牵着我的小手,慢慢走在月亮的脊背上……

文章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