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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有福之城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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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鼎:有福之城

    福鼎,是一个极有中国味道的地名。个人与家庭的祉祚,谓之福;民族与国家的稳定,谓之鼎。这个位于福建省东北部的小小县级市,其地名似乎承载着比地域更多、更重的文化意义。它后面,究竟有着怎样的命运密码呢?
    我还注意到,中国的传统喜欢以山水来为地域命名,唯独福建不太一样,现在称呼的武夷山市、太姥山镇都是旅游经济发展的产物,武夷山市以前叫崇安,太姥山镇以前叫秦屿。福建地处东南沿海,与台湾隔海峡相望,是中国距离东南亚、西亚、东非和大洋洲最近的省份,是海上丝绸之路的起点,中国历史上最早的远程航海“郑和下西洋”就是从这里出发的。对于这样一个视野最为开阔、政治与自然气候却最为凶险的省份,人们对“福”的渴望便不言而喻。7月26日,我们从福建领空降落到福州长乐机场,从福州直奔福鼎,一路与“福”相伴。
    此前,除了知道散文家白荣敏,我对福鼎毫无了解。不知道这里是中国的白茶之乡,不知道这里有“海上仙都”太姥山,有全国最美十大海岛之一的嵛山岛,不知道它是畲族聚居地和美食名城……一日之内,随着的士、飞机、小巴、动车、轿车等不同交通工具的转换,谜底逐渐揭开。
    飞机抵达长乐机场时,晚点半个小时。时下飞机晚点已成积习,半个小时几可忽略不计。长乐机场在长乐市境内。坐上从机场去福州火车南站的小巴,绕城而行,路过长乐市时,只见高楼,不见街市,好比只见森林,不见树木,有一种怪异甚至诡异的感觉,仿佛那是凭空冒出来的一片城堡,浑然不觉有几十万人生活在那里。
    下午三点过八分,动车D3114准点出发,它的终点是上海,我们的终点则是福鼎。动车一出福州即入隧道,而且接连不断,像不太可口的串烧,因为当你睁大眼睛想看风景的时候,隧道总是硬生生地将你打断。这支串烧220公里长,我们囫囵吞枣,用一个半小时就消灭了它。荣敏兄在出站口向我们招手。他带着女儿白荷,我和敏华带着儿子明亮,明亮比白荷大两个月,他们一拍即合,成为了好朋友。
    十多分钟后,驶入市区。荣敏介绍说,福鼎市区约二十万人口,市不大,人不多。但三天游览下来,我的感觉是,福鼎市不小,人多。荣敏安排我们住速8酒店8902,这是一个家庭套房,住起来很舒服。稍事休整,他便领着我们去不远的桐江边散步。
我问荣敏,为什么叫桐江?他说,古代江两岸长满油桐树。哦,我的家乡长沙县也盛产油桐,小时候我到过榨油的机房,那种香酽得像一团固体,赶不走也散不开。油桐树大多不高,花朵却硕大明艳,每年春夏之交,宛若白鹤亮翅、孔雀开屏,呼喇喇奔腾开放。桐花还有一个特点,盛极而落,在开得最为灿烂时,又像烈士般,约好了似的,呼喇喇纷纷跃下树枝。我想象桐江两岸的花团锦簇,寻思李商隐莫非是在这里吟咏出了“桐花万里丹山路”的名句?再想象那万花扑地的壮观,那般决绝,那般优雅,将凋零与坠落当作一次燦然的怒放。桐花,真是花中的奇女子、伟丈夫!
    时过景迁,特别是由于城市化,桐江附近如今已看不到几棵桐树了。好在桐江的清丽与壮观犹在。清丽在水,壮观在人。贯穿城市的河流其清如许,我在凤凰、丽江都没见过。往北,对着源头,逆向行走,我第一次见到橡胶坝:水涸则鼓气成坝,水丰则放气泄流。敏华高兴,摔掉高脚鞋,就往坝上趟。我见坝上布满青苔,急急地和荣敏赶过去,那苔竟腻而不滑。我想,应是来往的人多了,将青苔踩成了一条绒毯。
    河水并不深。我见到不少观赏鱼,惊问,在河里养观赏鱼,它们如何不游走?荣敏幽默地说,鱼也像人,喜欢有个城市户口。然后认真告我,市民们总带着食物来喂它们,所以它们也懒得四处寻食,不想漂泊了。再问,如何不被人捉走?他说,以前有人来捉鱼,后请一高僧在河边做了场法事,从此捉鱼者匿迹。我觉得很有趣,被一场法事吓得不敢捉鱼,那些好事者犹不失敬畏之心。
    天上白云似练,河里水落石出,清风徐来,水石相激,泠泠有声。妇人蹲在石头上搓衣,儿童在浅水区戏水,成年人在河中心游泳。接着,河滩上的游乐园开始热闹起来,广场上的广场舞也跳了起来。摩肩接踵,山河沸腾。我估计,这座城市约三分之一市民此刻都到了桐江两岸纳凉、游戏、健身。
    晚上,荣敏兄在“海鲜一条街”为我们洗尘,同席有他夫人、女儿和福鼎市书法家协会主席罗一铭夫妇。那里是典型的大排档,街窄人挤,店铺林立,各省各地小车糜集于此,黄包车慢慢悠悠,摩托车呼啸而过。街口的一家海鲜店,我不记得店名了,只记得一大桌海鲜,依然充盈于眼,齿颊留香。有一种龙头鱼,肌白如脂,落口消融,我吃得最多。还有一种鱼,类似我们家乡河里的“哈巴嫩”,但较之更长更瘦。初入口腥臊味重,嚼着嚼着便嚼出香味来了。当我得知它的名字,大吃一惊,原来,它竟是鲨鱼。如果没有前面的铺垫,我说我那晚吃了五条鲨鱼,一定不会有人相信。
    30日晚,荣敏一家三口带我们一家三口游历福鼎老街。先在“再一碗小吃店”吃了荣膺“中华名小吃”的葱香拌肉丸和土豆丸。据说,这里的葱香拌肉丸只用福鼎本土猪的后腿肉,淀粉全部使用本地的生态地瓜粉,口感极好。然后到老街吃黄记馄饨。馄饨发源于南方,用的却是北方的名字。它在南方有很多别名,比如两广叫它“云吞”,四川叫它“抄手”,而福鼎叫它“扁食”。南方诞生,北方命名,小小馄饨,浓缩了一个中国。黄记馄饨皮薄肉鲜,再配以酸汤靓料,在福鼎称王,的确名不虚传。
    这天下午,我们到荣敏的办公室参观。办公室不大,书香墨宝盈积,还有一棵盆景树和他女儿的书画。他送给我一份新鲜出炉的《福鼎周刊》和他担任副主编的《太姥山》文学杂志六册。他所在的新闻中心位于“市社会矛盾排查调处中心”五楼。我被这栋白色大楼前那11个红色大字感动了。承认社会矛盾,而且主动排查调处,这是我们政府一个值得鼓励的进步。旁边即是市委和市政府,楼都不高大,却肃穆。
    福鼎,当你看到这里的青山绿水,看到这里人们的美好生活,领略它的恬静与热闹,不得不说,这是一个有福之城。

太姥山:海上仙都

    听说过天姥山,因李白有名篇《梦游天姥吟留别》。我请教白荣敏,李白梦游的天姥山是不是福鼎的太姥山?荣敏很肯定地回答,不是。从李白在诗中对山的位置的描写和对景物的描绘,他梦见的显然不是这座太姥山。但荣敏告诉我,中国东南沿海地区,有七八座以“太姥”命名的山,有太姥山,有天姥山,还有大姥山,意思是一样的,山却不一样。这是一个奇特的文化现象。我说,这会不会是远古时期母系崇拜的一个遗存?他说,完全有可能。
    太姥,其实就是一姥。姥读mǔ时,是对老妇人的尊称,最著名的如西姥,即西王母。姥有女师、女神之意。“姥”之前再冠以太、天、大,敬重更添一层。据史载,太姥山本叫才山,一位妇人在山中种蓝制靛,人称蓝姑。有一年,麻疹流行,夺去了很多孩子的生命。白荣敏在《传奇蓝姑,茶之始祖》一文中这样写道:“一天夜里,受南极仙翁指点,蓝姑攀上鸿雪洞顶,在榛莽之中找到一株与众不同的小茶树。她遵照仙翁的嘱咐,将茶树上的芽叶采摘下来,送到每个村庄,告诉村民们怎样煮茶给孩子们喝,终于战胜了病魔。”这是白茶的起源,也是中国茶文化之始。蓝姑仙去,人们对她的崇拜登峰造极,遂改才山为太姥山。一晃,这又是尧时候的事了。尧有让贤的癖好,他追巢父,追许由,最终让给了老实巴交的舜。他为什么不让给蓝姑呢?白荣敏说,至少有两种产业是蓝姑发明的,一是种蓝染布,一是种茶治病。不过,立志成仙的蓝姑估计也瞧不起尧的帝位,加上天隔地远,尧恐怕只能望洋兴叹。
    荣敏请了他的好朋友、《太姥论茶》编委杨应杰先生担任导游,这是一着不亚于尧帝让贤的妙棋。杨兄比我稍大几岁,方脸宽额,浓眉大眼,原是中学生物老师,因迷茶、嗜茶而成为白茶专家。他不走寻常道,带领我们从东南方向,先到白茶山喝方家私茶,再从金峰寺上太姥山后山。一路无人,我们独享满山青翠,炎阳酷暑只能在林梢树头耀武扬威,伤不得我们半根毫毛。半小时后,于峰回路转间到一开阔平地,平地上矗立着一栋平房,似民居,却不是,上书圆潭禅寺。寺前有圆潭一枚,应是山泉凑合而成,水面如镜,水底隐隐然有清冽之声。潭前种植瓜果蔬菜数畦,蜂飞蝶舞,虽方外之地,但满是人间气息,甚喜。
    从圆潭寺上山,忽然陡峭,孩子生畏,赖在石级上哭,只好背着。陡岭之上,又是一片平地,只是这片平地过于轩敞,迥异于圆潭寺的幽眇。亦有一寺,曰普明,规模稍大于圆潭,里面一老僧,热心为我们端茶倒水。另有一中年僧人和两妇人在庙檐下阴凉处择菜。老僧擅谈,今年72岁,半路出家,与中年僧人乃父子。他颇希望我们烧香拜佛,或抽签问卦,言辞间透出一股俗气,然见我们不中计,也不勉强,不索逼,不纠缠,俗气里又盛满了客气。为避开他,我循小径探入庙后,见四处花木葳蕤,巨石分立两边,心想必有可观。前行二十米,小径直往石头缝里钻,我跟着钻进去,蛇行斗折,忽见一石洞,赫然写着“韦陀宝殿”,还有“僧步生开山留纪,民国28年进洞”字样。应杰兄告诉我,步生和尚是他最为敬佩的当代高僧,年轻时即为普明寺住持,但他没住在庙里,而是以洞为殿,劈石成路,在韦陀洞苦修五十余年,1992年圆寂时享年93岁。韦陀洞左侧又有一小洞,洞内有泉,乃步生和尚当年的饮用水。我钻入小洞内,漆黑中,闻声展掌,只沾得一抹细流,堪堪打湿手指。
    经白云寺,上到覆鼎峰旁的宁德市太姥山电视转播台。他们休息,我独上海拔九百余米的覆鼎峰。它是太姥山的最顶峰,据说原名新月峰,民国时一帮腐儒在这里摇头晃脑,因此峰的球状花岗岩形如倒扣的古鼎,故易名“覆鼎”,以谐“福鼎”之音。我到电视转播台对面看覆鼎峰,觉得它更像一个石头做的汉堡。原来,肚子饿了。赶回转播台,饭菜已上桌,应杰兄掏出自制的杨梅酒,向荣敏叫板。荣敏的酒名我早从文友圈中得知,但他并不好酒。应杰兄酒量稍逊,却豪迈胜之,只见他解衣磅礴,声气高昂,大战三百回合之后,单方面宣布自己取胜,荣敏亦顺水推舟,甘拜下风。
    饭后去白云寺喝茶,长净大师以茶传道。长净面色黧黑,络腮胡,外表有鲁提辖之风,却眉慈目善,举止柔和。他走遍太姥山每一个角落,用相机留下了无数珍贵的镜头。他没有加入任何摄影协会,我们笑着授予他“太姥山摄影协会会长”称号,他欣然应承。
    从白云寺下到三伏腰,过云标、飞来石 ,到一线天、滴水洞。这些由普通石头构筑的奇异风景,让我们不得不一再躬身、折腰,让我们不得不叹服石头坚硬之中的柔韧、粗犷之中的细腻、混乱之中的有序、天然之中的鬼斧神工。我最喜欢的景点是一片瓦,可惜新建的一片瓦五观堂全身铜铸,与青山危岩格格不入。自一片瓦入通天洞,宽处可走马,狭处难容身,云气飘忽,凉意逼人。一个劲地往上登,却不知何处是尽头,莫非真上天不成?幽暗处,清光一闪,不期然出了洞门。前边不远是鸿雪洞,即传说中太姥娘娘炼丹种茶之处。洞口有一株茶树,甚不起眼,它却是传说中太姥发现的第一株茶树,是福鼎名茶“绿雪芽”的母树。茶树对面石壁上,镌刻着启功写的“绿雪芽”三字。绿雪芽,这个名字多好,绿描其色,雪言其质,芽写其态。这样的茶叶,本来香色俱绝,加上功同犀角,为麻疹圣药,“运售外国,价同金埒”就不足为怪了。
    从一片瓦上悬空栈道,经夫妻峰、愣严塔,不到半个小时便到了景区入口。因为我们是从后山过来的,所以入口就成了我们的出口。
    下山后,直奔牛郎岗沙滩,带着孩子们在海水里扑腾。远眺太姥山,峰峦万状,石骨嶙峋,仿若众仙云集。他们在向我招手,而我只能挥手作别,但见山间云雾渐浓,一股惆怅猛然站立在我的心头。

沙埕港:莲花出水

    埕,是闽南方言,指房屋正门前的私人或公共空地。沙埕,意指东海在此处留下的沙滩都属于渔民的地盘。这个地盘可不小啊,沙埕港从东海深入大陆腹地四十余公里,几乎直抵福鼎市区,一路高山环护,水深无礁,而且不淤积,无风浪。如此天然良港,孙中山曾在其建国方略中将其划定为中国三大渔港之一。
    小车刚出福鼎,便在崇山峻岭间穿行。去沙埕的公路颇有湘西北和黔东南乡村公路的味道,在这样的公路上,要不放歌,要不静静地看。我们一车,两个孩子在放歌,三个大人在静静地看。山并不是静止的,它们时而排列成行,向疾驰的小车行注目礼;时而故意牵着手拦在前面,待小车迫近时,忽然撒手分开,让出一条通途来。有一座山,从远远的地方,一直跑到车旁,将身子探进车里,它贴着孩子们的脸,分享他们的歌声,孩子们却浑然不觉。
    车子蓦地从山上近乎垂直而下,探入山底,停在一座村庄里。这里是佳阳乡双华村。一个只有不到两千人口的小村庄,却建立了一栋三层楼的畲族文化馆。村里雷支书领着我们参观。我看到,与瑶族的绚烂与苗族的繁富不同,畲族服装是在稳重端庄的基础上,进行装饰美化。大多以深色为主,女喜青,男喜蓝,无论男女,饰边皆尽量靓丽,多用红、黄、绿搭配。每年农历二月初二,双华村都要举办盛大的会亲节与会歌节,这一习俗历经三百多年,正在申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李花开来桃花开,双华二月起歌台,一来会亲二会友,会亲会友比歌才……”什么是和谐?会亲会友就是和谐。什么是中国梦?李花开来桃花开,多美的梦啊!在二楼看到畲族的家庭用品中,有一张床很有意思,外观虽有雕花,还算朴素,里面却有上十面镜匾,绘着各种故事与花鸟。我想,睡在这里面真是自成一个世界,人会不会更赖床些?还有一个木柜,形制与汉族相若,柜子正面刻着一句话:“广贮冬裘兼夏葛,长藏吴锦与蜀棉。”想起前些年我在温州楠溪江上游的芙蓉古村,见过同样正面刻句的木柜。这里距温州不到一百公里,文化固然会有相通之处。
    到沙埕港之前,要经过一座十分重要的山:福鼎山。福鼎之名即源于此山,并非太姥山的覆鼎峰。“福”与“覆”音虽同,意思差得太远,岂能混为一谈。现在的福鼎山是一座界山,有一半属于浙江。过福鼎山,绕到合掌岩下,小车驶入一军事管理区。这是荣敏兄特别安排的一个项目,让明亮同学登上真正的舰艇。我们参观的是导弹舰,曾赴四百海里外的钓鱼岛担负巡航任务,攻防俱佳,非常高科技。舰长比舰还帅,姓胡,武汉人,毕业于大连舰艇学院。他告诉我们,强大的军备是为了制止战争,争取和平,否则就会挨打。
    中午,管理区的吴副团长请我们在附近渔家饭店吃饭。他用一整箱11度的黄酒向自己的同胞白荣敏同志发动猛攻。荣敏酒量虽巨,但一来他不好酒,二来团座气势实在超强,他喝得满脸彤红。饭后,我们把车开到沙埕镇海祥商务宾馆,休息了两个多小时。
    下午四点,宁德市帆船帆板训练基地刘忠雄教练开着快艇来接我们。刘忠雄教练又是福鼎五中的体育老师,曾担任白荣敏的高中班主任,现情同兄弟。这个训练基地以福鼎五中的学生为主组队,从这里走出去了世界冠军1名、亚洲冠军2名、全国冠军29名。刘教练也光荣成为2008年北京奥运会的火炬手。我们到达基地时,小运动员们正进入训练的最后阶段,他们一个个黑硬如铁,只有一个小胖子白白的。我问他为什么这样白?他笑而不答,一头扎入水中。奇怪的是,他在水中显得一点都不胖,像一条灵巧的海鱼。
    随后,刘教练用快艇带我们去莲花屿。前面说过,沙埕港罕见地伸入大陆腹地,其形状好像枝头盛开的莲花。最为奇特的是,在沙埕港即将与东海的交接处,同样有一朵莲花出水,孤浮海面,它就是莲花屿。
    多年前的莲花修炼成石,多年前的石头凝聚成岛,多年前的岛屿升华成庙,那庙也是一朵莲花。我抚摸这朵莲花的每一片花瓣,我从它金黄的花蕊里闻到淡淡的馨香。群山如万马奔腾,一见莲花即悄然四合,变成顶礼朝拜的僧徒;海潮似鹤唳猿鸣,一近莲花则低眉俯首,化作清亮婉转的梵音。
    在殿墙上看到一行字:“前世我为谁?今世谁为我?”问得好呀!前世不知有我,故问“我为谁”;今世不知有谁,故问“谁为我”。谁在我中,我随谁逝,人生如梦幻泡影,但梦幻泡影亦终归一场人生,就像每一抹波浪、每一道逝水都会在这朵莲花上留下自己的痕迹。据说,这行字是一位叫悟德的和尚亲笔留下。他曾是一名国民党军官,因在战乱中参透人生而皈依佛门,在莲花屿修行,直至上世纪90年代坐化。
    进得殿内,如来佛坐在那里,我朝他笑了笑。我知道他坐在一眼清泉之上。莲花屿大约五十米见方,海波咸浪簇拥,这一眼淡水清泉从何而来?岛上草木并不多,高处却有一株古樟斜出石罅,它萌芽于何时,经历了多少风雨雷电?这样的问题,有如“前世我为谁,今世谁为我”一样,只能问,没有答;或者说问即是答。
    如来依旧坐在那里。他佛座下的清泉不涸不竭。我想起一个词,海枯石烂。其实,它们是同一个意思,是同一永恒对同一瞬间的怀念。是的,对于任何生命来说,只有瞬间才是永恒的。孩子们在海边欢快地留影,他们留下了永恒。从不爱照相的我,也对敏华欢快地喊道:
    “我们来照一张!”

嵛山岛:湖海相依

    7月30日,荣敏兄不空,特意委托新闻中心陈主任开车送我们去嵛山岛。走宁温高速,在柏洋出口,经硖门镇,到渔井村。车就只能开到这里了。
    渔井村不大,一些低矮房屋巴结在海边的石山上,就像长出的一丛丛灌木。村子里看不到几个人。码头上停着几辆小车,一看就知道是自驾游过来的,几个孩子在海滩的石头缝里捉螃蟹,兴奋地举起自己的战利品。太阳也很兴奋,像强光灯一样照着他们,也照着我们。临近9点,两台旅游大巴开过来,码头顿时一片喧嚣。排队上船,大人每人40元,小孩20,我们一家三口正好一百。如果带的孩子多,也有五个只算两个的,一切由船主掌握。每天只有一班船,上午9点去,中午1点回,游览就在这个时间段内进行。
    半个小时后,船靠岸了。嵛山镇李副书记在那边等着我们,他给我们派了一辆小巴,车主叫林德山。嵛山岛有广义和狭义之分,广义的嵛山岛是指以大嵛山岛为核心的福瑶列岛,狭义的嵛山岛就是大嵛山岛,简称大嵛岛。嵛山镇就管着福瑶列岛的12个岛屿,辖五个行政村。相传,西王母送给东海龙王12颗蟠桃,龙王舍不得吃,种在海边便变成了这12座岛屿。
    林德山的家就在大嵛岛上。他说,岛上原来有5600多人,由于外出打工者多,现在只剩下3000人。这么好的岛,各地游客纷至沓来,岛上的原住民却不断流失,远走他乡。可见,生活与旅游总是两回事。林师傅告诉我们,岛上居民从来夜不闭户,没听说过什么偷扒抢窃之类。很多人家的子女去外面发展,在城里买了商品房,安上严严实实的防盗门窗,接了父母去住,老人住不惯,还是回到岛上心里踏实。但年轻人耐不住寂寞,一拨又一拨,离开波谲云诡的苍茫大海,一头扎进更加波谲云诡的茫茫人海。
    从镇政府旁边的公路上山,最先看到的是避风港。两山相对,就像大嵛岛伸出的两条长长的手臂,手臂环抱,却不交接,留下一张大门似的豁口,吞吐渔船。避风港上头,悬挂着一条长约百米的瀑布,它时而腾空飞跃,时而傍着山壁蜿蜒而下,像书法中的行草,像绘画中皴染,恣情尽态,却不失法度。闻其声,则耳目清爽;睹其形,则心神俱动。这条瀑布叫“白莲飞瀑”。我见过国内很多名瀑,但在一个面积仅20平方公里的海岛上,看到如此漂亮的瀑布,还是头一遭。
    然而,瀑布只是一个引子,天湖才是大嵛岛上最为珍贵、闪光的明珠。可以说,嵛山岛能位列中国十大最美海岛之列,大嵛岛上的三座天湖厥功至伟。我不知道为什么叫“天湖”,大天湖尚在山顶,小天湖却屈居山脚,它们显然离海更近。湖上时常有海鸟翩翩飞来,又飞过,如果叫“天鹅湖”不是更美吗?
    任何名都是为了接近其实,当一个名无法准确表达一件事物实相的时候,它便可能拥有两三个名。比如我们见到的第一个天湖是三个天湖中形状最为规整的,略呈圆形,因此有人称之为太阳湖。它还有一个很怪的名字“九猪拱槽”。若论形状,这个名最为贴切,而且俗得可爱。
    往上走,左侧山窝横陈一寺,曰天福寺,大约是谐“天湖”之音。庙建得像招待所,前有小池养荷,花开甚劲。大雄宝殿旁一块石碑,上有如下词句:“其地峰接九霄之际,底临万顷碧波……”老实说,若站在这个庙附近,还真不觉得是在一座海岛上。抬头便可见天,“峰接九霄之际”差拟其意;踮起脚尖都望不到海,“底临万顷碧波”似乎大吹其牛。可我们又实实在在是在大海碧波之上,看上去吹牛的这一句反而道出了真相。
    过天福寺,翻过一座不高的茶山,一片开阔水域渐次入目。开阔对于大天湖来说,是一种状态;对于游客来说,却是一个过程。大天湖在两面茶山的裹挟与塑造下,呈现出修长的半圆形,一眼难以看尽。它像一条寿眉,像半剪明眸,像一弯新月,故又称月亮湖。
    有导游高喊:“快看天上!”循其所指,竟见一弯新月,高悬于天,淡淡的,却是那么分明。这时是上午十点多钟,岛上太阳湖与月亮湖共美,天上日月齐辉。我不知道是否还有比这更为奇妙美好的巧合。
    大天湖与小天湖之间,隔着一道山梁。站在山梁的最高处,便可看到:左前方的洋鼓尾酷似神龟探海,一条公路从大嵛岛九曲回肠般,一直通到洋鼓尾顶端,那里是一个军事基地;右侧的小天湖,宛若一个慵懒的美少女躺在大海母亲的臂弯里。上下左右,你若从不同角度看,那美少女似在不断变换姿势,时而双手伸展,时而团足抱腿,时而四肢张扬,时而含胸拔背,但无论她如何变化,大海母亲拥抱她的姿势却总是不变的。湖海相依,这是多么令人动容的景观!
    大嵛岛上的三个天湖都是淡水湖,湖边坡地上生长着大片大片茵茵草甸。今年因为干旱,草的色泽与活力不如以前,但那迷人的绿意依然明媚在海天之间。牛羊三五成群,有的吃草,有的散步,有的怔怔望着匆匆游览的人们,露出疑惑不解的神色。它们都不发声,只是观察着这个世界。它们肯定对这个世界有自己的看法,但它们,都不发声。
    林德山师傅说,岛上没通电缆之前,靠大天湖的水发电,足可供全岛使用。三个天湖总蓄水量达160万立方米,而且甘洌清澈,终年不涸,奥秘何在?据说,有很多科学家和好奇者前来探究,却莫衷一是。我想,海天可以相接,日月可以齐辉,岛上淡水的奥秘就算不上宇宙级课题了。只要我们珍惜,只要我们不自以为是,只要我们祛除“人定胜天”的愚昧思想,这样的奥秘必定能赐予我们更多的惊喜。
    我担心的是,如果有一天世界上没有奥秘了,如果有一天世界上所有奥秘都离我们而去,我们还有什么。

白茶:舌尖上的花园

    这辈子喝过的茶,不少了。西湖龙井、君山碧螺春、嘉竹雀舌、云南普洱、安化黑茶、阿里山高山茶……还有我老家的金井绿茶,都是好茶。我平时喝茶,基本为了解渴,很少韵味。茶禅一味,我以为不渴即是禅。直至到了福鼎,邂逅白茶,方深味《神农•食经》中“茶茗久服,令人有力、悦志”的真意。
    禅宗中有“一花开五叶”之说,祖师达摩为“一花”,后来因教义有别,发展为沩仰、临济、曹洞、法眼、云门五大门派。茶异曲而同工,可谓“一树发六枝”。茶本一也,唐代陆羽所言“南方之嘉木”——树如瓜芦,花如白蔷薇,实如栟榈,叶如丁香,根如胡桃,由于各地制茶工艺不同,派生出绿茶、红茶、青茶(乌龙茶)、白茶、黄茶、黑茶六种。
    我在长沙乡下见过制茶。妇女们把茶叶从山上采回来,先用锅炒熟,再用手揉,用脚踩,然后放到太阳底下晒,晒干即成。白茶不是这样的,它简单到只留下一道最自然、最原始的工序:晒。只此一招,即让白茶脱颖而出,成为茶中素面朝天的名姝。绿茶不发酵,但须杀青、揉捻;红茶、黄茶和黑茶都是发酵型茶,青茶半发酵。唯有白茶,不杀青、不发酵、不揉捻,更无须置锅生火,于是得以保留其清郁淳厚的原生态,它也成为诸茶中唯一可以隔夜喝的茶种。
    白茶,是葱茏茶树一个优雅的梦,是丁香般叶片得以寄托的情思,是娇嫩青芽奋然一跃的理想境界。
    7月26日,我们到福鼎的第二天,荣敏与应杰领我们游太姥山,行程紧,路途远,但应杰兄巧妙安排了两场茶局,便将疲乏、干渴消解于无形。长沙今夏酷热,我去福鼎前本已上火,咽喉红肿疼痛,行包中特意带了银黄颗粒数袋。不料长途跋涉几千里,路过天下第一火炉福州,来到福鼎又在太阳下暴晒,喉咙反而痰化痛消,畅通无阻了。
    半上午,在白茶山品方家私茶。陆羽的《茶经》透露“永嘉县东三百里有白茶山”,陈橼教授在《茶叶通史》中说:“永嘉东三百里是海,应是南三百里之误。”永嘉南三百里在哪里呢?就在我们喝茶的地方:太姥山中的白茶园。我们下车后,正好碰上几位妇女在摘茶,我们也跟着摘了起来。不过,我们摘茶不为摘茶,而是为了拍照。这里的主人叫方守龙,身瘦,脸长,不苟言笑,自署茶人。方家私茶很是缠舌,味蕾在与茶香的厮磨品咂中,蓦然将日子拉长,让人感到一种世俗的悠闲与快乐。
    临近中午,到了白云寺。住持长净法师别开生面,将我们引入寺前凉亭中,升火烹水,温壶烫杯。他爬上阁楼,拿出一包2008年寿眉。虽然藏了五年,但其色泽碧翠,芽头茁壮,白毫如银,的确颇像寿者之眉。啜饮之,顿觉凉风习习,打了个激凌。茶香先是充盈于口,仿佛晨岚晓雾,跃出于渊;稍作停顿,忽然像打开了一个机关,迅速溢满全身,毛细血管悉数张开,微汗漫渗,通体舒爽,恰似云收雾散,日出东海。还在回味刚才的全过程,长净法师笑着问我,如何?我答道,好茶。他说,再来!如是者七八,我觉得自己尘滓涤尽,好像换了一个人。再游山时,身心强健如松,脚步轻快如风。
    7月30日晚,荣敏和应杰又带我去桐江边的茶室一条街。饮茶需以名言辅佐。荣敏的名言是:“一杯茶的背后,是一个故乡。”辞采斐然中,深藏一颗素朴、赤诚的心。应杰的名言是:“我喝茶是为了饮酒,饮酒是为了喝茶。”不愧是饮中高手,打通茶与酒,大振精气神。我的名言是:“痛饮茶,熟读福鼎,方为真名士。”既然是喝茶,三人中独不擅酒的我,也必得拿出饮者的豪气。
    我们先走进叶芳养先生创办的芳茗茶业。叶家乃种茶世家,芳养虽一白面书生,却是宁德市“十佳制茶能手”、国家中级评茶师,国内很多文人墨客都向他拜师,学习茶艺。叶芳养致力于培育真正意义上的有机茶,即无污染,纯天然,不使用任何化肥、农药、植物生长剂和食品添加剂。他说,种茶要有洁癖。洁癖到什么程度呢?不仅要远离城市,还要远离公路,远离生活区,甚至远离农作物,因为人们在给农作物打药施肥时,很可能会溅到茶树上。他认定青山秀水育好茶,2005年投入大手笔,承包大嵛岛上所有茶山。咦,难怪,白天我们在大嵛岛天湖边看到的那么整饬、漂亮的茶园,原来都是叶先生的芳茗啊!
    接着到了品品香。应杰兄说,品品香的规模在福鼎称得上茶业老大,目前全国有一百多家连锁店。我们品尝品品香品牌中最高级的“花香白茶”。茶未入口即有兰香弥散,不,这是一些近似于兰的极其轻微的香气,它们并不扑鼻,而是绕着你的鼻子施展凌波微步,让你不自觉地去捕捉它,可正待入鼻,它忽啦一溜,又滑开了去,这是我见识过的最俏皮的茶香。可喝它的时候,头泡有如紧缩的花苞,让你觉得喝起来不如闻起来香;二、三泡如同蓓蕾初绽,香芬渐浓;四、五泡则仿佛群芳怒放,争妍斗奇,让你拥有一个舌尖上的花园。
    出门,去瑞达茶馆的路上,我口里还分得清在芳茗茶业喝的白毫银针的香味和在品品香喝的花香白茶的香味,它们于方寸之地周旋缱绻,谈笑风生,却以惊人的辨识度,拒绝被人混淆。
    在瑞达茶馆请出的是三年白牡丹。白牡丹,茶中尤物,正面绿,背面白,叶脉微微泛红,夹于绿叶、白毫之间。虽有绿、白、红三色,却既不艳,也不媚,而是青天白地,各安其位,浑然一体,透出丰满、成熟女性的风采。如果把芳茗的白毫银针比作清丽脱俗的村姑,品品香的花香白茶比作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大家闺秀,白牡丹则无疑是身著旗袍、气质超凡的贵妇人。
    翌日早晨八点,与荣敏、应杰兄握别。荣敏赠我一袋大黄鱼,应杰送我两饼白茶。我说,我就不客气,把壮士和美人一并带回去了。荣敏笑着说,请兄饱餐壮士、细品美人。福鼎,这个祖国版图上一块小如蝼蚁的边地,迅速成为我内心一处最为重要的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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