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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我从未如此接近过他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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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从未如此接近过他           
                                                                                 文/郭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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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总之,他怎么说老就老了。像这样的话,我无法对他说起,因为那会儿他正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沉默寡言,情绪低落。我更愿意默默地坐在他的身边,把这话儿一遍一遍地对我自己说起。说的回数越多,我的表情就有些不自然了。我有看到鸟。
  医生说过的,他得的是偏瘫,右边身子没有知觉,有时间你就按按。对于他的身体,我本身是十分陌生的,现在医生突然在他的身体上划出个左右来,我显得更加陌生了。从哪里入手呢?这确实是一个棘手的问题。我再一次看到鸟。
  无论如何,我首先需要的是一种勇力。我伸出双手,却没有我想的那么简单,这十根手指像十个逃兵,枪声未起,炮弹未落,它们便缴械投降了。我在心底已经枪毙过它们一次了。我在心底又让它们服下起死回生的药丸。我再次伸出双手,犹豫,徘徊,彷徨,不安——我闭上眼睛,我看见了滴水的瓦檐,上面停落着无数只黑色的鸟。挨到了,总算是挨到了,厚,凉。有人朝瓦檐上扔石头。我听到鸟扑腾着翅膀的声响。我睁开眼睛,我看见我的双手像两个胆小的孩子,看见陌生人就往后退。从黑褐色的小腿到灰白色的腿板,从枯树枝般的手指到树皮一样的手心,一路荒凉透顶,这两个胆小的孩子左冲右突,毫无章法。
  那个朝瓦檐上扔石头的人就是我。我记得我总共扔过七块石头,大学毕业第七年了,一年一块大石头。那些黑色的鸟是不是飞到这间昏暗的病房来了,停落在他的肩头,用翅膀拍拍他刀刻般的额头,像是老朋友之间的问候。那些黑色的鸟铁定是飞到这间昏暗的病房来了,就停落在他的肩头,用黑色的眼睛狠狠地瞪我,像是在审查我。
  是的,那些黑色的鸟有资格审查我,因为它们比我清楚他的身体这几年来的下落。——
  在南方的一间皮革厂,他像一个年轻小伙子一样奔走在化波炉前,搬料,散料,拌料,每一道工序,他都了然于心,细心操作。他原本只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在田间地头的干活的好把式,他又是怎样进入工厂的,先前的生存的经验他必须得扔在一边,再一点一点地去积累工厂的生存经验,穿厂服、戴胸卡、打卡上下班——这是他之前没有过的;上班期间不准扯家常里短——这是他之间没有的;每个月倒一次白班、夜班——这是他之前没有过的;活儿干得不利索得受班长的白眼——这是他之前没有的;一年之中,他只有几天的时间跟家人呆在一起——这是他之前没有。
  太多太多他之前没有过的东西了,但是他接受了,全部都接受了,一干就是好几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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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醒过来的。他的头落在枕头里,歪着嘴,不说话。主治医生章医生过来查房时,把我叫到外边,小声地说,他这个病是操劳过度,又加上本身就有高血压,所以就偏瘫了,对脑神经损坏极大,要是成天不说话,到后面可能引起老年痴呆症。瞧,那些鸟又在扑腾了。
  我首先想到的是寻人启示。我经常在街头巷尾看到这样的寻人启示,大致内容是:某某,多少多少岁,患有老年痴呆症,某年某月某日在某某地方走失,身高多少,身穿什么,身材怎样,讲什么方言,联系电话是什么,等等,然后左边再印上一寸照片,模糊至极,看不太清楚。其次,我想到的是衣服,这是我在电视剧里看到的。具体说来是上衣,那些有老年痴呆症的人的上衣上都得缝上一块色泽鲜艳的小布条,上面用黑笔写着某某,地址是什么,电话是什么,等等。
  接下的我要做什么呢?这还用说吗?当然是赶紧陪他说说话了。我要说好多好多的话,我要说我在外边混得如何如何的好、我要说我每个月领到的薪水是多么多么的高、我要说我跟媳妇的关系如何如何的好、从来就没有脸红脖子粗过——借此机会我要统统倒出来。很明显,我欺骗了我自己,那些黑色的鸟知道,那时,它们早就飞到这间昏暗的病房来了,停落在他的肩头,目不转睛地盯着我,随时准备用它们的长椽来啄我的这张历来都喜欢报喜不报忧的嘴巴。说,与不说,这真是一个问题。最后,我什么都没说,只是把来年的那块石头扔上了那滴水的瓦檐上。
  对此,黑色的鸟十分满意,它们赞许我不再撒谎,即使那是善意的谎言。它们似乎改变了策略,不再把我跟它们的关系搞得那么剑拔弩张了——而是细心地引导我,为什么去不想想他在皮革厂会说些什么话呢?比如吃饭的时候,他会说什么;睡觉的时候,他会说什么;上班的时候,他会说什么;受到白眼,他会说什么;生病了,他会说什么;无聊烦闷了,他会说什么;失眠了,他会说什么;跟工友闹意见了,他会说什么;涨工资了,他会说什么;过中秋节了,他会说什么;自己过生日了,他会说什么;想家人了,他会说什么;被骗子坑了,他会说什么;工伤了,他会说什么话——高兴的,伤心的,愤怒的,不满的,悲伤的,沉重的,这几年来,他肯定说过很多很多的话,但有谁在意过他说的这些话呢?
  现在,他的肩头停落着无数黑色的鸟,他躺在床上下不来了,他的嘴都歪在一边去了,他连说话都不利索了,他索性连一句话都不说了——他是不是觉得自己挺没用的,他是不是觉得自己活着就是个累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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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是一个爱干净的人,现在他顾不得那么多了,大、小便都拉在身上,一股浓厚的骚臭味混入同样浓厚的药水味之中。有那么一次,他见我用左手捏紧鼻子、用右手捂住嘴巴,他的身体就越发陷入病床里去了。那个时候,那些停落在他肩头的黑色的鸟再一次与我划清界限,那架势是准备随时向我发起进攻——
  这是我意念当中的一幕。现实中的我正把他扶起,他首先得坐正,我再用我的手帮他的手抓住床边的扶手,他左边的手是能动的,他右边的手是失去知觉的——但那个时候,他左边的手跟右边手一样,我刚刚把它放在床边的铁扶手上,它马上垂落下来了。那个时候我看见他的肩头停落着无数的黑色的鸟。我说过了的,不管怎么样,我需要是一种勇气。我一手抱住他的腰,一手把他的腿移下床,接着我把他整个人托起,他的左腿是能动的,他的右腿是失去知觉的——但那个时候,他的左腿跟他的右腿一样,立不起来,歪在一边,好像那两条腿不属于他身体似的。
  那个时候我看见在他的肩头停落的鸟越来越多,黑压压的。我晕眩得很。我就是在晕眩之中把他背进澡堂的。我就是在晕眩之中把他放进椅子里的。然后我在晕眩之中接上热水掺上冷水开始擦洗他的身体。
  我说过很多次了,我首先需要的是一种勇气——我拿着一块热乎乎的毛巾在升腾的雾气中开始一场惊心动魄的行走,关于他的身体——最先抵达的是他的右边身体,右边的脸部,右边的胸部,右边的胳膊,右边的腰部,右边的臀部,右边的腿部,右边的脚趾,无一例外地无所知觉,难道月岁里浸着的生存就如此歹毒、如此摧残吗?!我鼓起勇气让我的手一一擦试而过,我鼓起勇气让我那双颤抖不停的手一一擦试而过。这一次,我依旧看到鸟,黑色的鸟,它们停落在他的肩上,正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缄默不语。
  这注定是一次失败的行走,这注定是一次失败的身体接触,这注定让我奔赴千里之外去看看他是如何工作的,要知道,他本身就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他的双手,他的双脚,他的头脑——原本是与泥土打交道的,而它们却现身于一间皮革厂的化波炉前,搬料,散料,拌料,每一道工序,都了然于心,细心操作。
  他至终至终没说过一句话。他木然地配合着我手上的动作,偶尔用眼睛望着我,待我望过去时,他又忽地挪转目光,那神情像一个犯了错的小孩。是的,他之前说过的,他说他还要打三年的工,一年存三万,三年就是十万,这就是他曾经雄心壮志规化过的他个人的养老金方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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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总之,他怎么说老就老了。像这样的话,我至今无法对他说起,因为这会儿我已坐在去南方的大巴车上。我深深地记得在我离开医院时他的神情,两朵泪花自他的深渊绽放,那只手,那右边的手,那右边的垂落在床边的手微微地动了一下,那意思是娃儿路上要注意安全,到了记得打个电话回来。我又深深的记得那停落在他的肩头的鸟,其实不是黑色的,而是灰白色的,这种鸟叫作候鸟——
  现在候鸟就在这辆大巴车上,省略掉年轻的,我又看到一张张他的脸!                                                                                                                                       2013/9/6东莞,虎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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