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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帽子.火车(王克楠)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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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铁帽子.火车

                                                    王克楠
  
  我一直生活在中原的一个小城,听着铁轨声音和车站哇哇的声音长大,在铁道边长大有诸多好处,其中之一就是大和快,因为火车是大的,火车是快的。所以爱剪纸绣花的姐姐一直嚷嚷着搬到离铁路远一点的地方去的时候,我坚持留下铁路边,说,走走走,你们都走,我留下。我留下自然有我留下的道理,因为我崇拜火车这个黑家伙会吐白气,有天大的力气,竟然拉那么长的车厢轰隆轰隆地跑,从山西跑到山东,再从山东跑到山西。我那时候只是知道山东山西两个地方,觉得世界就是由这两个地方组成的,就像扁担两头担着山东山西,很匀称。我梦想能有火车这么大力气,如果有,我一定要把学校四班那个锤顶帽(那些青少年时髦这样的帽子)的瘦脸打胖,让他喊我三个爹爹。这个“锤顶帽”的本名叫芾新,这个家伙是学校革委会主任的好走狗,会一点拳击,在学校几乎无恶不作。
  我所在这个城市是孤独的老城,因为有了火车,改变了城市面貌,培育了市民的想象力,心底升起第六感觉,总是觉得一个未知的未来在远方影影绰绰。铁路边长大,大人和孩子说话都高声大嗓的,因此,我很嫉妒那些小声细嗓的人儿,觉得他们说话像是唱歌,不是在说话。在铁道边,人必须学会说话,你不说话,火车也会替你说话,火车轮子和铁轨的有节奏的撞击声,会形成“++++,++++”四个四个四个四个的音节,这四个音节随便你填写上你心仪的字眼。比如我,刚开始填写为”“天津北京,天津北京”,那时候觉得天津北京是最远的地方了。后来开始填写为“打倒我爹,打倒我爹”,因为爹爹对我管得太紧,在后来开始填写为”“小花你好,小花你好”,因为街筒子里有个女孩子叫小花,长得贼漂亮,又特别愿意找我说话,我的心对她就有点那个了。一段铁轨又能承载公共功能,比如运载货物和旅客,又能承载私人想象,除了铁道,不知道还有没有别的事物。
  铁路真的很容易激发男女之间的亲热的感觉,因为火车车轮和铁轨亲吻得很热烈,没有一天会停歇。所以,我所住铁边胡同里的孩子们,尽管在那个年代,一律早恋,如果哪个三年级了,还没有相好的,那会受到耻笑的。学校的冷老师很耻笑我早恋,着急的时候会骂我,多大一点的小屁孩,就写情诗,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啊。确实是乱糟糟的,我写道,“你不爱我,地球就会爆炸,你不爱我,我让你全家地震。”呵呵,这哪里是诗歌,简直是黑社会的讹诈。那个时候没有黑社会,只有红社会,红色的海洋,红色的心脏,红色的语言,红色的粮食。到粮站买面粉,要说“我买反资面。”买小米,是革命米,买大米,是反帝米.....仅仅是说说而已,那个年代是买不到大米白面,有高粱米,叫太阳米,不过后来还是改名了,因为人不能总是把太阳吃到肚子里,会烤坏的,而且一位人物被称作红太阳后,涉及到太阳称谓的,一律敏感,没有再把高粱米称作太阳米了。
  在铁道边长大的孩子,口头语言不发达,因为铁道边的大喇叭已经替你说话了,挂在电线杆子上像是喜鹊窝的一般的大喇叭整天是一个腔调,无精打采地不分昼夜地高喊“11拐,二股道,三股道”,彻夜不息,这些耳熟能详的声音像是安眠曲。再者,几站地外的是火车站的候车室,也昼夜不停地说“各接车组请注意,+++++列车就要进站。”千篇一律的语言使人厌烦,后来又成了催眠曲,听不到这样的声音,就无法入睡。孩子是戏谑的,把候车室喇叭里的声音改编为“各小组小鸡鸡的请注意,母鸡就要进窝,注意收好鸡蛋。”调皮就是调皮,好玩就是好玩,不会想到这就是创作。最喜欢看的电影是《铁道游击队》,里面的游击队员就像三侠五义里的侠客,来无影,去无踪。那两跳墙铁轨简直就是打毛衣的毛线,什么想扯断,就扯断。可是,我们这些小男孩可不愿意扯断铁路,因为车厢里装着我们喜欢的东西,大炮,吉普车,坦克等,这些东西我们搬不动,只能趴在铁路边,呆呆地看,幻想它们可以变成糖果、水果和罐头。它们只有变成这些东西,才能激发我们扒火车的激情,我也是趴火车的好汉,火车出站时,我跟着火车小跑,一拧身就能抓住火车车厢上的把手,在车上得到自己喜欢的东西,在下一站火车减速的时候,再像小猪一般滚到铁轨边的斜坡。
  人住在铁道边,就如住在摇篮上,或者是火山口,生活里的一切都摇晃。房子是摇晃的,鸡棚和猪圈是摇晃的,吃饭时端碗的手也是摇晃的,去厕所时白晃晃的屁股也是摇晃的;说话时的嘴巴是摇晃的,这么多的摇晃,也没有动摇房子的根基,这些泥巴搭建起来的房子,真的像是不倒翁,在摇晃中反而越来越结实。我所在的是小学叫做师范二附小,有一些土房子(放体育器材等杂物的),被摇晃倒了,倒不是因为火车的震动,而是地震。那一年相邻不远的一个城市发生地震,殃及了我所在的城市,结果许多土房子震趴下了,包括学校的土房子,里面放着的那个令我望而敬畏的木马被檩条砸坏了,我幸灾乐祸,走到脏兮兮的木马前,狠狠地踩了两脚。因为摇晃,在铁道边生活的人大都结巴,当然我也结巴,上大学后,一位擅长绕口令的老师用了老鼻子力气才纠正了我的结巴,那段时间,我是天天运行这样的功课:“影壁上印三峰,红峰、青峰、粉红峰”,还有“板凳宽,扁担长,扁担要绑在板凳上,板凳不让扁担绑在板凳上”。文革来了,我自己为自己编写了一个绕口令“打倒你,打倒你的你,打倒你的你的你,打倒你的你的你的你你的你打倒你你你.....打倒我,打倒我的我,打倒我的我我打我我打倒我我的我我我.....”总而言之,我绝对是有编写绕口令天赋的,你呀你呀你呀,我呀我呀我呀我呀,从有限到无限,把自己都绕进去了。
  姐姐和我在一所学校,她的数学老师也是冷老师,姐姐和冷老师的女儿玩得很好,告诉我说,冷老师是老牌的大学生,本来是应该到重点中学去的,因为是“疑似右派”,有、又是出身地主,就被派到二附小这个带帽中学了(小学编制,带六个初中班)。文革开始前,冷老师被摘帽了,但依然是地主出身,还是“摘帽右派”,总不能和一般的老师一样说话的。所以,冷老师除了上数学课滔滔不绝地说话外,平时总是哑口无言。冷老师的夫人在另一所中学教书,上海人,穿着很讲究,她上穿一件灰色上衣,但是这件上衣的口子是双排的,类似志愿军军服那样的,下身配一条湖蓝色长裙,最为惹人眼睛的是她肩上搭着一条饰着凤凰图案披肩,确实显得与众不同——后来这也成了冷老师的罪名——资产阶级的臭老婆!那天,我是见过冷老师夫人的,虽然我仅上二年级,但由于在铁路边生活,对女人天生敏感,那天虽然没看清冷夫人的五官面相,但是她的好身材是看到了,我们学校的女教师没有一个有这样的好身材。苗条的身材再配上她穿着得体的衣服,立即由内向外透出了一种特殊的神韵.......我想后来冷老师被揪出来后,那么多的女教师参加殴打冷老师(后来有的女教师也被斗争了),应该和冷老师有这么一位有气质的夫人有关,嫉妒生恨!
  我上四年级,学校开始了停课闹革命。低年级的学生不用上学了,学校只有六年级和初中生参与教育革命。我获得了自由啦,回到家,我和玩伴们把红彤彤的语录往炕上一扔,就跑到铁道边疯了。文革来了,铁路也改变了,除了高音喇叭发出的铁路行话瓮声瓮气地老样子,其它都变样了,首先是南来北往的车厢被写上了白色大标语,打倒这个,打倒那个,那些名字一看就是有内涵的,但是被揪出来,打倒了。我和玩伴们知道这场大革命不仅在我们的小学校发生,在铁路的伸展的远方也正在发生;我和别的男孩子不一样,不喜欢从众,我的玩伴开始重新恢复铁路边的野性,趴火车,从火车上往下扒拉煤炭和薄木板,这是家长们喜欢的,煤炭可以烧火,木板可以打制家具,家长为我们这些青春期马上到来的男孩子准备结婚的家具。我扒到的煤炭和木板最少,常常喜欢坐在货场里的一堆堆红松树上发呆,据说这些红松是从大兴安岭发来的,一路翻山越岭来到中原这座小城,临时躺在货场歇息。货场里除了煤炭,就是木材,很少有漂亮的女孩子。我的那个相好——花儿,和父母一起搬到城市中心,远离铁道了,新的缠磨我的女孩子又不漂亮,彻底地没感觉!
  渐渐地,铁路上有了新气象。货车少了,票车多了(客车),一节节的绿皮火车,乘坐的不是普通的来往旅客,而是比我大三四岁、四五岁的哥哥姐姐们。他们一律穿着那种自己染色的绿军装,戴着绿帽子(不是现代意义的绿帽子),而且佩戴着红袖箍(后来的正规名称叫红袖章),唱着十分来劲的歌曲:我们走在大路上,意气风发斗志昂扬,毛主席领导的革命队伍,披荆斩棘奔向前方……这样的歌声令我不快,明明是走在铁路上嘛。但是很快改变了我对他们的看法,他们真的走在和铁路不远的公路上,有时候干脆走在乡间小路上,举着红旗,上面写着“长征队”字样......但是,坐火车的红卫兵讥笑走路的红卫兵,从火车上呜呜地起哄,但是我知道他们坐在火车上也不舒服,座位上,过道上,甚至行李架、小桌上乃至列车厕所都挤满了人,要想闹革命,必须先过拥挤关。
  学校里留守的红卫兵比出去的要逍遥,殴打和折磨老师,可以变着法子搞,土飞机,跪角铁,戴木头高帽子.......反正花样多得很。坐土飞机是常见的,课桌上放着凳子,被批斗的老师站在凳子上,偏偏凳子的三条腿是在桌子上的,一条腿是悬空的。老师小心翼翼在凳子站着,低着头,站在凳子前的红卫兵或者是造反派老师压一下悬空的凳子腿,凳子的被批斗的老师立即被摔了下来,摔下来,众人喊一阵子口号,被批斗者再次登上桌子,上到凳子上,像是杂剧演员。我很纳闷,这些被摔下来的老师居然像皮球似地重新爬上桌子和凳子,真的好像练习过武功的。全校被批斗的老师里,只有冷老师比较少坐土飞机,因为他有恐高症,一旦从凳子上摔下来,立即休克,耽误了批斗会的正常进行,所以,红卫兵和造反派给他做了一个很高的木头高帽子,上面赫然写着:摘帽右派、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高帽子很高,有一米半的样子,重量约七八斤吧,一般人戴一个钟头准顶不住,冷老师居然可以坚持顶两个小时,好像是练习过杂剧里的顶坛子。后来,我悟道,冷老师之所以坚持顶着木头高帽子,是他可以保持平视的尊严,不用低头撅屁股。
  姐姐也被关起来了,罪名是保皇派。因为在斗争冷老师的时候,她怎么看冷老师都像皇帝,就来了一个脱口秀,“冷老师的样子像秦始皇。”我有点觉得姐姐是找事,秦始皇那么高大威猛,冷老师虽然高,但是瘦弱得像一根电线杆,哪跟哪啊?幸好姐姐和一个男同学好过,那个男同学就是红卫兵一个头头,关了两天,放姐姐回来了。回来的姐姐不像过去那样文静了,开始叽里呱啦地学习跳白毛女舞蹈,后来真的参加学校的宣传队,跳样板戏,她出演白毛女。冷老师的女儿给爸爸写了“绝交信”,成了可以改造好的子女,她也爱跳舞,成了学校宣传队的二号出演白毛女的学生。她只演过一次,那次姐姐发烧,无法上台演出,她终于好梦成真上了舞台,卸妆的时候,她哭了,她告诉同学,这是幸福的眼泪。
  有一天,我们排长(那时学校都是军队编制)找到我,脸色慌张的说,冷老师的漂亮老婆被火车压死了,就在“哇哇叫”。“哇哇叫”是住在铁道边的我们几个调皮生常在铁路边玩耍的地方,因为那个地方有个斜坡,火车在每每从那里经过时就要高声鸣号,所以我们就把它叫做“哇哇叫”。我曾经在“哇哇叫”碾压过三只小刀,即是用四号钢丝截断,大约平时小刀的长短,盯着火车快过来了,把钢丝段放到铁轨上,然后趴在铁轨不远的地方,等待火车哇哇哇地开过去,看着这个钢铁大家伙消失在远方,赶快爬到放钢丝断的地方,乖乖,钢丝断被碾压成片状,躺在铁轨边的石子堆。必须垫一块纸才敢捡起来,热辣辣地烫手。回到家打磨一下,就成了精致的小刀。我挑选形状最好的送给了小花。小花脸膛红红的,在我的面颊上啄了一口。许多年后,小学同学聚会,见到了大腹便便的小花(两个女儿的母亲了),问她,那把小刀还在吗?她说,哪里敢丢?保存着呢,和结婚证在一起。呵,真是一个傻女人。
  我当时就跟着排长往“哇哇叫”猛跑,跑到那个地方,只见铁道旁边摊着一条草垫子,盖着一堆呈现弧型的物体,旁边还有十几个人围观。尽管我已经不太害怕死人,也不敢去掀开那个草帘子,不忍心看见在草帘子的下面的那位美丽典雅的老师。令我感到惊异的是,老师尸体旁边并没大片的鲜血;还是在一旁围观的一个懂行的人说“凡是猛然被火车碾成两段的,是没有鲜血的”。当时正是下午,围观的人越来越多,终于有胆大的把草帘子掀开了,排长几个人敢看,我是不敢看的,我担心我心里那个最美丽的瓶子破碎了。排长告诉我,“身体被车轮碾成了两半,铁路工人连接到了一起……”,我没有说话,突然中邪一般,朝着铁轨的远方猛跑,速度如飞,任何人都赶不上,一任我像疯子一般消失在他们的视野里。
  跑的再快也要回来,火车要返程,出去长征的高年级学生也回来了,回到学校参加复课闹革命。所谓闹革命,就是继续殴打老师。冷老师继续接受斗争,不过,冷夫人卧轨自杀后,冷老师不再说“我有罪了”,在批斗会上长久保持沉默,这激怒了学校造反派的愤怒,把冷老师的木高帽摘下了,换上了铁质的高帽,其实这个帽子是由两只铁桶连接成的,下面大,上面小,不至于盖住冷老师的五官,必须让他对着革命师生认罪。看着冷老师戴着铁帽子,同学们很可笑,觉得冷老师戴着这个帽子更可爱,一点也恨不起来。造反派开始押着冷老师逐班级轮流批斗,到我们班前,有人在鼓动我们,说,你们看过收租院吗?答,看过。鼓动说,你们恨万恶的地主阶级吗?答,恨。鼓动者说,现在你们就把这个戴铁帽子的家伙想象成万恶的地主阶级,就有仇恨了,就可以伸手打他了。于是,同学们排队走到冷老师跟前,轻轻地打冷老师的脸,更多的同学是拍打他的铁帽子,丁丁当当地满教室响。我们的班级像是乒乒乓乓放鞭炮,于是,有的同学就笑开了,一人笑带动了大家笑,冷老师也跟着笑,苦笑。
  给冷老师戴铁高帽的尝试,无疑是失败的,造反派又找来了一顶木高帽,后来为了让冷老师低头方便,又换成了纸高帽。殴打冷老师的时候,帽子扯坏了,必须换帽子,嫌费劲,就把纸张和浆糊给了冷老师,让冷老师每天自己回家糊高帽子,每次挨斗的时候,自己拎着高帽子就来了,像是拎着一个玩具。高帽子是玩具,被殴打的拳脚是真实的,虽然我们低年级同学不肯出手打老师,高年级的红卫兵殴打老师是一套的。冷老师终于不想和这些大孩子们玩了,他选择在端午节这天,像一只白天鹅落进生产队里的一口大井。井水并不深,但是一心辞世的冷老师还是安然死去了,扇着翅膀去找他亲爱的夫人去了。留给了我们无法用一元二次方程解读的世界。世界不像老师交给我们的,是相等的,世界是不等式,你付出的善良越多,被邪恶摧残的力度越大。学校给上级的报告是冷老师“畏罪自杀”,冷老师的儿子和从上海赶过来的两个弟弟火化了冷老师的遗体,没有见到他的女儿,看来这个美丽的女孩革命够彻底的。我和姐姐在深夜无人的时候,跑到了冷老师投井的那口井,在井沿点两只蜡烛,算是为他送行。我上高中的时候,那口井还在,高中毕业的时候,那口井被生产队填平了,说是不吉利,自从冷老师在这口井自尽后,后来在这口井自杀成功的有11人,被救起了3人。铁道上的那个“哇哇叫”一直还存在,由于它处在小坡上,每当火车经过,依然哇哇哇地叫一阵,只是铁道的枕木已经不再是粗糙得能流出黑油的木头,早就换成了光滑的甚至可以说是奢华的水泥枕木了。
                                                                                 2013年9月于西山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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