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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农历者

2021-12-23经典散文
[db:简介]
农历者
◇        张灵均

1、        那年冬季

邻居毛坨伢崽大清早起来玩雪,他还来敲过我家的门。他和我同年,都是12岁的孩子了,我大他月份。如果不是他在门口鬼喊鬼叫,我还赖在床上睡懒觉呢!经他这么一喊,我就鲤鱼打挺翻下了床,朝屋外走。只见大雪已经封住了我家门口,我使劲还是推开了大门。四处都是耀眼的白,把每家每户堆积在自家坪子里的柴火都盖得严严实实,像一个小山包,连那稀疏的几棵樟树也不见了绿叶,一律被雪包裹住了。不过大雪是昨晚趁我们睡了的时候才下的。我吃了晚饭不久,感觉屋内比往常要冷,我家四面墙壁透风,风飕飕的,从孔眼里倒灌进来。吹得煤油灯的火苗飘忽,也孤单。停电是常有的事,点煤油灯或蜡烛很寻常。我的两个弟弟已经躲过被子里暖和着,不知在梦里跑了好远去了,这让我妒嫉着。我娘却逼着我读书做作业,我实在无心读书学习,只想溜到床上躲冷。娘坐在火桶边瞅着微光织毛衣,父亲把一捆捆的柴火往灶屋搬,说又要下雪了。我始终相信父亲,比天气预报还灵验。我还到门口看了一下天,又是风,又是雨的,这样的鬼天气适宜睡觉。在睡之前还在门口撒了一泡尿,根本就没有下雪,只是比往常更冷些,北风呼呐呐地响,我生怕冻坏了小麻雀就立马进屋睡觉去了。我娘还骂我这么早也不看看书就滩尸去了,我装没听见,把被子都盖过了头。
我们这地方有湘楚遗风,说滩尸其实指睡觉,当年屈原投入汨罗江,死后被当地人打捞上来,像晒谷一样滩放在平地里,至于滩尸是不是这个来由,我不敢断定,反正我娘说的滩尸就是指仰叉叉睡觉的意思,而睡觉与死亡有什么关系,并不是我想要知道的事。反正我一觉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撒尿,可眼前一片雪白,所有的物什都覆盖了,到处干干净净的,站在雪地环顾四周我还不知要向哪个地方放肆?往日我会毫不犹豫,走出家门不远,便觉得哪里都可以。因为我们那时候没有私家厕所,而大家共用一个公共厕所,远还不去说,主要是脏,气味重,我尿尿就随便找个地方解决算了。面对着洁白的雪地,我擦了擦眼睛,就不知我该如何是好?毛坨伢崽又在屋西头路口喊我,而厕所就在西头路口,我只得抽身向西头走去。这个时候的雪下得没有我起来那阵子大,可风大,是北风,吹得比口哨响得多。
毛坨伢崽手捧雪球,已经走向西边路口,这也是我正要去的地方。
天气太冷,路口没有行人。起来早的人家一般都在打扫庭前雪,谁也没有顾忌到路口会发生意想不到的大事。可大事就在这个时候发生了,只有我看见了这一幕,要不是我今早偷懒,这件大事有可能就是我了,因为我看见毛砣伢崽去捡雪地里被大雪压断的电线,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去捡?当然,换上我也会去捡了,我并不知道这个高压电线掉在雪地上是这么危险的家伙,但我肯定毛坨伢崽也不知道,不然他是不会去贪这个便宜的,他去捡了,我看见的。他被触电了,我一点也不知道。我看见他躺在雪地一动不动的。我与毛坨伢崽是同班同学,平常也玩得来,刚才还叫我去打雪仗、堆雪人,转眼他被电打了。我还以为他好玩,在雪地里滩尸,我便上去扯他起来,瞬间感到电流从我身体上过了一遍,我被抛出丈把远,半天才楞个神来。有大人们在喊:快闪开,有电!这时候我才意识到我的鲁莽,差掉送了自己的小命。大人们连忙去关总开关切断电源,一个大人赶紧过来抢救毛砣伢子,可毛坨伢崽还是没有活过来。毛坨伢崽看上去跟睡着没有两样,只是躺在雪地里睡,姿势还是那么仰面朝天,腿也是伸直的。我又上去推了他两下,没有一点动静。我还是有点不敢相信,他就这么死去了?
他娘什么时候来的,我没有注意到。大家都围过来了,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我看见他娘坐在雪地里抱着他的头大哭,有人来扯他娘起来,说人死不能复生。他父亲也在,只是站成木头人了。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我这才慢慢接受他真的死了。这也是我第一次看见一个人在我眼皮底下死去,感到十分震惊。
记得葬他的时候,就在村子前面的沟壑边挖了个坑,这让我看见很不是滋味。我曾亲眼看见那地方埋过不少死猪。听说村子集体的猪得了5号病大面积死亡。通俗地说,这个5号病就是瘟疫,对人体也有传染。可我们村子里就有不怕死的人,趋夜深人静的时候就去挖出来,肥的熬油,精的藏着吃。没得吃的村民简直什么都敢吃,这是让现代人不敢想象的。我记得我娘偷偷告诉我,不能接触某某家里的人,他们是吃过死猪的人。那死猪熬油也是香喷喷的,不管谁家怎么藏得隐秘,可味道还是飘出来了,所以村里谁偷吃了死猪,大家心里都有数。村干部很快知道了,又不能从人家肚子里挖出死猪肉来,就采取了浇柴油汽油烧毁的办法处理瘟疫死猪,还让一些人心痛得要命。
可毛坨伢崽死了,居然埋在那个地方,连棺材也没有,一床草席把他包裹在里面,用几根麻绳稍微捆绑了一下,就埋进土坑里,更谈不上竖一块墓碑。据说我们这地方小孩子死了是不用棺材的,直接土葬,可以早日投胎人间,早日轮回。我们几个孩子替他娘烧他生前的衣物,那烟尘在空中飘荡着,摇曳着,有点怪怪的味道。
一床草席成了毛坨伢崽的裹尸布,这个形象一直烙在我的记忆里。
时光倒流,《圣经•新约》告诉我,耶稣被钉在十字架上的尸体,是供奉在都灵大教堂里的一块麻布包裹的,也就是后来所说的裹尸布,却成了基督教信徒心中不可亵渎的圣物,有着一种匪夷所思的传奇,也是勾勒后来以色利人寻觅栖身家园、创建独立王国的宏伟蓝图。
如果照耶稣之说,我们每一个人都是上帝儿子,那么,此裹尸布与彼裹尸布是否存在某种隐秘的关联?罗马帝国时代与我们的汉朝西晋南北朝几乎是属同一时代,比我们春秋战国晚几百年,我只是猜疑之间存在某种共性的东西来自东方,我只是为我先前提到的“滩尸”找到可能的释义。虽然亚麻不与草席是不同的植物做成的,可草席的主要成植物都是屈原《离骚》中咏叹过的蔺草、灯心草、芷草、蒲草等,这些草编织出来的席子柔软舒适,我至今还能忆起那种感受来。
这是我第一次直接面对死亡,并没有感到死亡原来还如此近。
我曾与毛坨伢崽一起,悄悄说过理想,他问我将来长大后做什么?我说当运动健儿,因为我学会了游泳。而他说要当将军。这让我当时很吃惊,以难怪平时爱玩工兵捉强盗、游击战等游戏,可游戏中自封司令的人就这么轻飘飘地走了,留下我这个所谓副官参谋不知所措,空洞得少了主心骨似的。
雪花只飘了几天,太阳出来了。
南方的冬天开始融雪了,屋檐下挂着的凛杆子也开始融了。这凛杆子初看像晶莹剔透的帘子,在阳光的映照下耀眼,泪花那个流,呀流……并跌碎在屋檐下的泥土上,似乎还有热气在泥泞中升腾。
春天的脚步越来越近了。

2、一条河流的背景
春天一来,细雨如酥,河流在沉睡中醒来,迷漫着烟波。
迟到的阳光急切地向大地道歉,那份歉疚有点像谦谦君子。我从柳枝的媚态上,读出了阳光抽条的姿容。仿佛伸出千佛手,那么笑容可掬。看上去,明晃晃地撩人,却又沁人心脾。如果说,起初人类的言行举止都是模拟大自然的话,那么,现在大自然却在复制人类的一些举止。我明显感觉到春风的尤物丝绸般拂过大地的脸颊,那光秃秃的大地忽然之间长出大片胡须一样绿绒绒的小草,霸占了河流的两岸。那新绿的叶子纷纷返上了树木的枝头,被倒映在河面上随风轻轻摇曳,做了一条河流的背景,模糊中不失清晰。
那河水在流动,背景不断被切换。这似乎只有鱼儿知道的秘密,却被鱼儿岸边嬉戏的动静泄漏了。那河边垂下来的水草,被弄得像老旱烟袋子一样叭叭响,似乎有些忘形。来踩点的陶乐哉眯起眼睛笑了,留下一条很窄的缝隙显得很诡异。这一切,并没有逃过我与王立人的嗅觉,便尾随陶乐哉而来,偷看他在河水里撒网捕鱼。按年龄和辈份算,我们应该喊他陶叔,可我们背地里直呼其名,是他经常神秘兮兮的,还喜欢给人家起小名,不知怎么就让我反感他,就给他也起个小名叫陶黑鬼。我们湖区一马平川,太阳比山区毒,紫外线强,加之陶黑鬼常在湖区的沟港河汊捕鱼,也不戴顶草帽什么的,就被太阳晒得黑不溜秋,像泥鳅一样。其实,我们湖区老乡的皮肤都比较黑,只是他比大家更黑一些而已。尽管我不喜欢这个人,可他是村里最会捕鱼的人,撒网散得开,出手又快,看见水面有鱼游过的波痕,手一抖,网就撒出去了,空中一道狐影落下来,像张开的圆嘴,盖出水面好大一个印章。只见他慢慢地收着网,在此过程中就能判断里面有没有鱼,是大是小,什么鱼?在出水面之后,几乎都被他说准了,这是我不得不佩服他的地方,也是我去偷看他打鱼的主要动机。
后来我因他不会游泳而看不起他。
我和王立人都会游泳了。而他一个常在水边走的人,居然还是旱鸭子。
几十年过去了,这件事一直还记忆犹新:陶黑鬼要我们俩帮他提鱼,不然就赶我与王立人走。我们俩要求每人分一条大鱼,被他拒绝了。他见赶不走我们,便爬上了岸边的那条小船,我知道他要去对岸的用意。我不知道这船是谁泊在河边的,但我敢肯定不是陶黑鬼的。看他急切的样子无非怕我们上他的船,连船舱里还积了不少水也不掏干就向对岸划去,那肯定是先天落雨留下的雨水。我不知船主人走的时候连桨、撑杆带走了,还是其它原因,反正船上没有。陶黑鬼是用手当桨划的,船慢,身子到了哪边,船的重心就侧向哪边。船划到中间,却打起转转来。可能是中间流水湍急的缘故吧!我心里暗暗地骂他、咒他,小气鬼。可王立人已经下水了,他想游过去,扔下我?我却还有点不相信,他去年秋天才学会游泳,而这条河至少有四十米宽。我犹豫了一下,知道春天的河水还是凉的,何况还得踩水才能托起衣服不被河水打湿,上岸就可以穿了。我不能输给王立人,就跳入河水里,快速朝对岸踩水游。我要向王立人展示我踩水的本领。陶黑鬼这时在喊我帮他推一下船,我装没听见,谁叫你刚才还刻薄我们。他见我不理他,就喊王立人。这时候的王立人哪里还是踩水,衣服都落到水里了,在捞衣服。游得十分吃力,正有意向船搭一下手休息片刻。这一手搭过去,船身一歪,蹲着的陶黑鬼没有抓稳船身就掉下了水,船也翻了。这是我刚游到对岸回头看见了这一幕,我还在想这是报应呵,却见他的双手一顿乱抓,随后就没了人。这才意识到他可能不会游泳,立马去救。当我好不容易把他拖到岸边,又听见王立人在喊我救他,此刻也没有人了,我一头潜下去,捞了几下都没捞到,我也感觉体力不支,不知如何是好,陶黑鬼在喊:说就在你的身边一点远的地方有团黑影。这条河最深不过两米,但水很清澈,只是我经验不足,且在水中看不见。当我再次潜下去,就真的摸到了他的头,我拚尽体力托着他的头终于游到了岸边,陶乐哉连忙下水给我帮忙抬,王立人没有半点动静。我还以为他淹死了。陶黑鬼还真有一手,用手掌压着他的肚子,反复几次,并使用口对口的人工呼吸,只见他吐出了溺水,活过来了。如果不是陶黑鬼的急救得当,王立人就已经死了。陶黑鬼慎重地与我们打着商量,说不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我们还发了誓。谁知第二天,王立人的父亲王彪和叔父王汉就打到陶黑鬼家里去了:说他们家立人是会游泳的,要不是你姓陶的拖了他的脚,也就不至于差点淹死。陶黑鬼对天发誓没有过,还让我去作证后两家才避免一场更大的斗殴。陶黑鬼的腿伤得不轻,好久不能下地干活。从此,我不再理睬王立人了,我他背叛了誓言是个彻头彻尾的小人。
陶黑鬼从此不能用散网打鱼了,改用扳罾。因为腿落下了不能游走的病根。我还是喜欢站在他的的背后看他扳鱼。听说,他年轻的时候驾过船,跑过武汉和上海,是村里见过世面的人。还听说,他祖籍是湖北洪湖的,以捕鱼为生。只有他一个人跑水运,好好的,不知怎么就跟人家大干了一架,把对方伤得很重,怕遭人家报复就离开了老家,从此漂在洞庭湖上以捕鱼为生。至于如何上岸落户我们村的,不得而知。
岁月是把杀人的刀。没过多久,陶黑鬼就苍老了许多,头发都白花花了。身手不像以前那样灵敏,明显慢吞吞的起起落落。屁股底下还放了一把小椅子,悠然自得地摇呵摇,不急不慢地扳呵扳……左手的两指之间,还夹着一支喇叭筒香烟,那是他自己卷制的生烟。一叭一叭的,脆响……一根烟不抽完,不起罾。看得让人着急,心烦,好像不是来扳鱼的,而是来韵味的。起上来,几乎都是空的,偶尔有也是游条子一类的小家伙,让我这个看客不过瘾。
不久,陶黑鬼的腿跛了,变天就喊腿痛,再也不捕鱼了,却喜欢到河边蹓走,被落水鬼拖下河淹死了。传说被落水鬼拖下水的人,死后一定会变成落水鬼。我始终半信半疑。
王彪是被陶黑鬼吓死的。
听说是他去青河挑水浇菜园子,看见了陶黑鬼坐在石跳上,吓得丢了水桶跑回去了,逢人就说他看见了落水鬼,乡邻都说落水鬼是陶乐哉来寻仇的,吓得王彪好久一段时间也不敢出门,整天神经兮兮的。
不知怎么的,王彪在三个月后鬼使神差,也淹死在这条河流里。而这条河流淹死的人多了,村子里的人感到恐慌,过路也不走河边道了。而几年后,这条河被村里用推土机填平了,并种上了庄稼,而我始终没有弄清所以然来,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其实,我与王立人现在同一座城市屋檐下又生活了近三十年,我知道他是考取了某大学分到这个城市来的,在某大型企业里混得还不错,但我们从来没有见过面,也不想见这个人。

3、道场,或人的劫数
王彪之死有点离奇,可他家人还是认了失足淹死的。因为这是公安来了得出的结论,不认也不行呵。尽管村子里传得沸沸扬扬,有的说是被落水鬼加害的,谁也没有本事下水把落水鬼捉上来正法,反而还准备了许多吃的去祈祷河神。
那天,我在放学的路上就听说了。老远就看见了屋场扎了灵堂,鞭炮响过不停,是我们村子最热闹的一场葬礼。而前些天陶乐哉之死,我没有赶到场,我去了安徽铜陵看望病重的姑妈,半个月之后回来,就听说陶乐哉已经入土为安了,我还有些不相信,四十来岁的人就这么说没了就没了。我娘告诉我的,说他是淹死的。有人怀疑他是自杀,也不会有人来追究。他家本来就是外来户,这里的亲人就不多,丧事办得冷冷清清。与王家一比,没得比。尽管都是淹死的,可一个天,一个地的。王家是大户人家,那气势也不一般,还放了火铳,格外响,好象要把天上的云朵也炸下来了。我没有看见云朵掉在地上,也许是被火铳赶走了。落下来的除了鞭炮沫子,就还有雨水。那些平日嬉戏在树枝上,或屋檐下的麻雀吓得惊魂失措,不知发生了什么事,飞得无影无踪,以为人类又要开始剿灭它们了。
我来不及放下书包,就钻进烟雾缭绕的灵堂。
或许我从小就爱热闹,只要是听见村里响了鞭炮,就会欢喜地赶过去。
看见扎了灵堂,就知道是死了人。我娘经常责怪我,我却偏偏要去。不要以为我是来看老的,我完全只是去凑热闹的。在我的意识里,瞻仰死者的遗容都是大人的事,他们来见最后一面,并送一程。我们孩子不管什么红、白喜事都会去赶一下的。婚庆是红事,还能得到几颗糖粒子,自然欢喜。丧事说不定还能吃到大块的扣肉呢!丧事是白喜,我总有些疑惑,为什么死人还是喜事呢?那么,死者的亲人又为什么哭得如此不合常理呢?我不排除有的是真伤心的哭,但我感觉不少的哭只是丧事的一种仪式,是给生者看的,带有表演性质。
如果死者屋里的亲人不多,哭的场面就不够热闹,有的人家就花钱请人代哭。往往帮人家代哭的人都是中老年妇女,她们甚至比死者亲人还舍得卖力气,并有技术性。一般来说,她们会一边拖着长长音调来哭,那哭腔看不出很悲伤,却能营造一种氛围。她们一边数落死者生前的点点滴滴,当然都是数好的,死者为大,谁还拿了东家的钱说不中听的话呢,那是要遭人指责的。
王家人多,场面也大,披麻带孝的,哭声一片。
哀悼死者是讲究的,还有章法。什么时候可以哭、应该哭,什么时候不可以哭、不许哭也是有规约的。我曾听说旧湘西客死他乡往往采取一种“赶尸”的方法,把尸体从很远的地方赶回来,有时即使花费的时间长,尸体也不会腐烂。但唯一禁忌是亲人的哭声,倘若亲人放声大哭,尸体立刻就会化成一滩臭水,所以当亲人的尸体由这些赶尸者引回家的时候,家人必须含悲忍泪,一直要到成殓好后,才可以哭出声来。这些只是听来的传说,至于所谓什么尸变、惊尸等等,无非是灵魂安息观念的结果,是死亡恐惧的表现和节哀保身观念的体现。
为了防患异常情况,我们这地方人做白喜要请道士来做道场,一是驱赶巫鬼,二是图个吉利。也许,这种风俗演绎至今,更多的是显得有排场、热闹而也。
我们中国人有一种强烈的祖先崇拜意识。祖先崇拜是鬼魂观念和血缘观念的结合,先民们认为人死为鬼,死只不过是灵魂离开了肉体,成为一种无形无质、变化多端且比阳世生活的人强大得多的某种神秘力量。它能够危害或护佑还活在世上的人。因为有了这种观念,使得人们不再随便处置尸体,而是要极力讲究葬礼。通过葬礼表现出对死者的尊崇和敬畏,或者厌恶和唾弃。只有严格遵从有关葬俗礼仪才能使死者的亡灵得到安息。否则,不但亡灵得不到安息,就是活着的人也不能安生。由于死亡本身总是带有一种凶厄不祥、晦气倒霉的俗信含义,因此,在整个丧葬过程中人们始终带有处处充满着危险和灾难侵扰的心理,为确保葬礼顺利,亡灵不至侵害活人而是庇护子孙,请道士前来辟邪驱鬼,以达到趋吉避凶的目的。
那时候,我喜欢跟在道士背后转圈圈,觉得好玩,知道这是做道场,至于做道场的具体含义一无所知。道士嘴巴念叨的什么,我一点也听不懂,也懒得去听。至于了解道场是为死者超渡亡灵,走向这个世界的彼岸是后来的事。
其实死人是最寻常不过的事,可有了道士出现,就有了一些佛佛道道的东西,就有了一些神神秘秘的东西,多多少少也会让人对生命感叹,这才会有人说不得到岸。不知是生者羡慕死者,还是安慰自己?可我听见的次数多了,慢慢便感悟到是指日子难过,什么时候是个头呵。这个“头”是方言,即是开始的地方,也是结果的地方。
晚上的哀乐声声,那氛围居然让我心里感到不安起来。
记得我第二天出现身体不适,其实也只是偶感风寒,头疼、肚子拉稀的小毛病,母亲就说是受到死者的魂魄惊吓,就把我关在屋子里不准出门,并把窗户闭得严严实实,自己则跑到荒郊野岭去,叫着我的小名喊:“灵坨伢崽,快──回──来──咯──”“灵坨”是我的小名,如同人家牛坨伢子,狗坨伢子,是与动物相关的,也是很贱的名字,说是容易活下来,我曾庆幸没有这么难听的名字。我娘如此反复地喊我的小名,叫我的魂回家来,一直喊得声嘶力竭,还在喊。在我们这地方,这被叫做喊魂。好像我的魂魄真被孤魂野鬼收走了,需要通过这种喊声来惊吓鬼,鬼才会把我的魂魄还给我。为避免巫鬼再来,往往还要在门楣上插艾叶驱邪。如果我的病情还不见好,就怀疑屋子里晦气太重,要撒石灰、烧雄黄粉,甚至请道士来画符,喝下道士给你的那碗符水。
那时候,坐夜是当地治丧习俗,陪死者在人间多呆一会。大家坐在一起聊天、打牌,甚至唱歌。歌叫夜歌子,一种很特别的腔调,要拖长长的尾声。和我大小的孩子几乎人人都能哼几句夜歌子,只有我不会,一句也不会,这让我很自悲,天生嗓子哑,就是现在我生活在城里,少不了一些歌厅应酬的事,往往是我最难受的时候,那音律、那节奏,常让我心咚咚跳,好像随时会掉出来似的。我无奈,只有拚命抽烟、喝酒水,更多的时候是溜出来透透风。
想起儿时的唱夜歌子,总有说不出的滋味。
坐夜的习俗不知是什么朝代开始的,反正到现在还一直延续着……
不知怎么的,我的脑际间常会莫名地孵出巫鬼的幻影。
想起王彪出葬的那天,我清晰地记得自己还去追赶着送葬的队伍,去帮人家举一下花圈,顺便捡几个未炸的鞭炮放在口袋里,回来再去燃放。
我听说过用水葬、悬棺等殡葬风俗,可我只是听说而已。现在城里流行火葬,乡下仍然使用传统的土葬。
土葬是中国古代社会最普遍的埋葬方式,历史悠久,虽然各地在入葬的仪式、葬具、葬法上各有特点,但基本观点差不多,无非是入土为安。人们认为死者入土是人的必然归宿。把地下看成另一个世界,觉得如果不让死者入土,死者的亡灵游荡于世间,不得一日的安宁。对于生者来说,游荡会让它伺机作崇为恶,危害生人,对生者是潜在的威胁。
而我又去赶送葬的队伍,娘知道了很生气,来追我,直到把我带回来,少不了挨打挨骂,并让我跪在地上受罚。那时候,我并不怕受责罚,就怕我娘伤心,她一伤心就哭,一边哭,还一边数落我,说我不听话就是不孝之子。
我还记得她说的最多的一句:你是老娘身上掉下的一坨肉呵,我白生了你!
这时候的我,就会乖乖地向娘认错。按理,我看到过毛坨伢子在我眼皮底下触电身亡,至少应该对死亡有所忌惮,可我似乎很轻易就忘记了死亡,大有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气概!

4、雨后
雨迟迟没有下来。
一连两天的大闷热,让人十分难受。连牛棚里关的牛也不安份起来,在不停地骚动,发出哞哞的叫声。村子里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人就没有挺得过来,在一场大雨到来之前,四脚一蹬,就跑到马克思那里报到去了。白天,我还看见地上的蚂蚁,排着一串串长长的队伍迁徙、它们一路在搬运粮食,到另一处高地垒窝。我娘说,雨很快会下来的。我娘经历多年湖区风雨吹打,身体已经大不如她刚下放的那几年。后来,就不知不觉染上了风湿病。一遇到天气要变了,身体的关节就开始隐隐发痛,也就知道要下雨了。我娘比广播里的天气预报还灵验。她开始忙碌起来,把应对的预案都想好了,包括搭木梯爬上屋顶,把盖在上面的稻草检修一遍,还特地加了一块大塑料,再用砖块压上去,以防漏雨。我就把坪子里的干柴一捆捆抱了进来,堆满灶围子,可以烧好几天呢!我以为可以平安无事了,就盼着一场大雨的到来。
这个春天,压根儿就没下过几滴雨。地里的庄稼干得喘着粗气,毛血管里只怕在冒白烟。都五月过了几天,插下去不久的秧苗需要一场雨来返青。村子里有人家已经等不及了,把多年不见的水车都搬出来抽水,连沟壑河汊的水都掏得见底了,田地还是喝不饱。只有河汊两边的杂草趁机疯长,耳朵灵巧的人,可能听见草飞长的声音,土地开裂的声音。我生来愚笨些,只能听见自己急骤的呼吸声,以及蜻蜓低飞的羽翼声。
我是在睡梦中被炸雷惊醒的。
大雨终于在夜半时分开始下了。先是闪电,在天空的黑板上划着歪歪扭扭的几根线条,刚擦完,天空就大发雷霆,脾气比三国里的猛张飞还暴躁。扔下来的那一个个炸雷,比我们过年放的鞭炮还响得多。一下子,风雨大作,大得让我胆颤心惊。那风,推着窗户门框格嘎嘎地作响,像二战片中跑过的败兵,喧嚣、无序,那是逃命的疯狂呵。我记忆里,很少见到这么大的暴风雨。谁说,春雨贵如油呵,可太多,又泛滥成灾。我家的茅屋开始了漏雨,四壁看见明显的漏痕。我娘急切地喊,风太大,屋顶的塑料一定吹跑了。可深更半夜的,又不能上屋顶检漏。只怕人还没站稳,都吹上了天。这样漆黑的夜晚,连门都出不了,只能闭守家门成一座孤岛。岛外渍水茫茫,风声、雨声交织。房子里,桶子、脸盆、水瓢,甚至把缸、锅子都用来接漏,还不够。屋内小雨哗啦啦,把屋檐的稻草腐烂污垢一并冲涮下来,这纷繁的漏水如墨汁,把一个干净的家弄得稀汤泼水鬼画桃符。这一夜,我已经不能安睡,连床板都浸湿了。幸亏,我娘及时把被子和棉絮卷起来,装进几只塑料袋子,才避免了被雨水打湿。家里的物什搬得乱七八糟了,难得找到一块不漏雨的地方。还有一块不要打伞的角落容身就已经不错了。
大雨持续到天亮才减弱。
真没有想到风雨竟会有如此大动作的。其实,昨夜的大雨把我折腾到天亮才咪了一会儿。暴雨一阵比一阵大,一阵比一阵剧烈。后半夜刮的那阵大风还真把我吓了一跳。屋前屋后的树木摇曳不止,骤风几乎要把粗硕的树冠折断,我透过窗子看到这个情景感到担忧,生怕大树倒下来祸及房屋。我娘一夜没有合眼,枯等天明。我想,如果这样的大雨还继续下一天,准又要提前进入汛期了。一大早,各家各户都跑出来,大家议论纷纷。上屋场黄家刚才死了老人,下屋场刘家的屋顶都被风揭走了,盖在十米开外的樟树上。一天之间,有两桩丧事要办,上了年纪的人说,这是龙调水呵,不是好兆头,还会有灾难的。
雨在半上午止住了。
各家各户忙碌起来。要洗的,要擦的多着呢,趁娘还在收捡家务,我就溜了出来。这时候,我看见有人背着扳罾朝河边方向跑。一向干枯的沟渠都涨满了大水,浑浊的,还漂浮着杂草、树枝、藤曼什么的,甚至还有死了的动物尸体。有人说,有不少家塘的鱼翻塘了。如果不是家塘的鱼跑出来了,河里已经多年没有鱼捕的。前些年,这里只要有水的地方就有鱼,鱼多得让你随便用什么简陋的工具,也能捕到鱼。水清澈得像面镜子,能照见水底的一切生物。口渴了,任何沟壑的水都能掬一捧,清咧、甘甜,有如山里的泉水。尤其在春天,鱼开始散子,都游到岸边了。走到哪里,都能听见岸边的草在荷荷地响,那是鱼儿吃草的声音……
我跟着扳鱼的人家来到河堤,看热闹。水满满的,浑浊的,都快淹到堤面了。青河还从来没有如此丰腴过。像快要临盆的孕妇,堤岸的衣冠涨得掩不住隆起的肚皮子,大水的风光无疑给人多了几分忧虑。岸边,上十个人在扳鱼,摆成了一字长龙,岸上围观的人更多。这一夜的风雨,给人带来了清凉的同时,也带来了灾难。这些年,村民已经很少到河里扳鱼了,还怀疑从此用不上扳罾,捕鱼的工具入库多年不曾使用过。其根源是农药泛滥,所有的水面都被农药毒过,连没有长眼睛的鱼苗也不曾幸免于劫难。仅剩下一些家养的鱼塘,才能看见鱼儿自由的泳姿。可这场大雨的到来,又是几家欢乐几家愁。再次,用上扳罾且捞了外水的人,无疑是兴奋的。这些靠天照应的人有了一点来之不易的收获,就能让他们多了一份满足。
之前,我也喜欢扳鱼的。自从我家的扳罾被老鼠啃坏了,就没有补过。反正远近也很少有鱼捕了,再添置新的舍不得银子。家里还有一个散网,可我始终没有学会撒网,也许是笨了,也许是力气还不够,总是撒不开。所以,我就不会把网拿出来丢人现眼。以前,我看陶黑鬼撒网,半边鱼网都挂在手臂上、还有肩膀上。手一抖,网就利利索索撒出去了,水面出现一个圆圆的吻,要盖好大一片水面。网线牵在手心,在收的过程就知道网中的鱼是大是小,甚至连什么鱼都能判断得八九不离十。
我实在学不来,对捞鱼也慢慢失去了兴趣。河岸上,我娘过来喊我,说我就知道贪玩,也到地里去看看呵!地里的甘蔗、玉米的根须都刨出来了,出太阳会晒死的。
我这才急急忙忙往地里跑。一路上,我看见蔗苗卤上了泥水,少了先前的那份干净的绿。蔗垄都被雨水洗平了,露出一截截蔗种的杆子,需要尽快扶蔸。玉米就更惨了,都被大风吹倒了,高的、矮的,无一幸免。好在玉米不及一人高,根未扎牢,只要扶起来也就没事了。几乎所有玉米都倒伏在了地里。风从北边刮来,玉米齐唰唰地向南边倒伏。从高地上放眼望去,仿佛那玉米田都被碾成了一幅地毯。原先那一片片稀疏的淡绿色,此时也变成了密集的浓绿色,那颜色仿佛与黄土凝在了一起。水渠里的渍水流不赢,泥水便一直满到了地里。脚一伸到地里,便扑哧一声陷了进去,连忙抽脚,那腿成了泥腿子。望着这情形,着急也无济于事,要等着地里的水退尽,泥土稍稍干一点才能去扶。
往常人走进玉米地里,便立时被玉米杆子淹没了。现在玉米全倒了,需要一棵棵扶起来。在稍许利索的地方,我去扶,能听见玉米的根部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玉米都沾满了烂泥巴,一扶,泥巴便全弹在了身上了,不分男人的青红,女人的皂白,扶玉米的人,一律活脱脱地成了泥塑人。而不是林黛玉指的,男人才是泥塑的。在地广人稀的湖区平原,女人就是男人,男人就是畜生。


5、夏夜
一到傍晚,我照例挑几担河水,洒在屋前的那块坪子上,给坪子降降温。坪子是土坪子,空的,什么也没有了,我家用来晒谷物。先前大集体的时候,坪子并不是空荡荡,有树,有五棵树,清一色的苦楝树。我长至十一、二岁了,树已经由小小的树苗子,长到了我家菜碗那么粗一根,枝繁叶茂的,几乎把这块坪子都掩蔽,成了我夏夜乘凉的圣地。
娘说,这几棵树是生我那年,父亲亲手栽下的。一共栽了十棵,其中还有五棵没有成活。说是被过往的牛踩倒了,有的是顽童折断了树尖,活下来了五棵已经是奇迹了。我娘还说,让我多照看这几棵树,等我将来长大讨了媳妇就可以砍伐,打两只大柜子不差木料。我一听,很羞涩,耳根发烫。心想,娘常常打骂我,其实,还是很疼我的。于是,我比先前更勤快了,抢着家里的活儿干。娘的话妥贴,藏在我年少的心头上,一直暖暖的。我把这树看作美好未来的一部分,爱护有加。我甚至还把磷钾肥弄来埋在树蔸下,给树施肥,希望它长得更加壮硕。我忍不住把这事告诉弟弟,谁知他就很生气了,说我的勤快是另有所图。是娘偏心,就去向娘讨说法:“我也是亲生的,又不是你捡来的?凭什么哥哥有五棵,我一棵也没有?”娘在忙她的家务,并没有功夫答理他。弟弟就哭了,赖在地上不起来。娘走过来抓住弟弟的胳膊,像拎一袋刚从地里打下的谷子一样,轻而易举地提起来。弟弟还在胡搅蛮缠,娘就说:“好、好、好,就分两棵给你管!”弟弟回望了我一眼,破涕为笑了。这让我心里隐隐地难过,怎么什么都与我争呀?我感到无奈,又不得不谦让,谁叫我是兄长呢?平日里,娘其实更疼弟弟些。理由很简单,因为他小些!后来,我才慢慢清楚的,说这树给我将来打柜子,完全是为了安抚我的,哄我平日多扫扫坪子里的落叶,如果下雨天的坪子坏了,等天晴了就让我来修护。人,有了一个愿望,就多了一份责任。我细心看守它,生怕牛啦车呀什么的,从坪子里经过。因为坪子是泥坪子,雨水泡久了,容易踩出泥坑来。
这些树似乎成了我的宠物,我决不会让谁来伤害它,那怕是一指甲,一汗毛。要知道,别人家屋前屋后的树大多被用刀片刻了文字,这些文字都是孩子们刻上去的,无非刻上自己的名字,以及理想什么的,说是从小刻的字,树长大了,字也随着长大了,理想也就实现了。我不信,所以我不刻字,我怕把树刻痛,留下刀疤印痕影响树的生长。另外,理想是我内心的秘密,不想告诉任何人。我怕理想无法实现,遭人家笑话的,我只能铭刻于心。弟弟要我帮他刻,我还劝说他也不要刻了,他不听,说他刻在自己的那两棵树上,不需要我来横加干涉。于是,俩兄弟干了一架,互不放让。惊动了娘出来调解,先责骂我,再责骂弟弟,各打五十大板,才平息了同室操戈。后来,字还是被刻上去了,真的还有点滑稽,字居然是我帮他刻的。因为,事过两天后我的气也消了,觉得刻就刻吧,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何况,我那时候,还练过帖,手本来就有些生痒,这才主动替弟弟刻字,我也就知道他将来要做摄影家,我为之感到惊讶。而我的那三棵一直没有刻,弟弟好奇问我的理想是什么,我不说!别人曾多次打听,我就说:没有!或者说,还没想好!隔壁临居家的人听说我连理想都没有,就告诫子女千万别学他,长这么大,居然不求上进,将来一定没得出息的!后来,老师上语文课给出命题作文:《我的理想》,我不知老师是有心的,还是无意的,反正我还是诚实地写出来了,将来要做一个农业技术员。老师当场就表扬了我,却引来同学们嘲笑。意思是说我订得太低,没有远大抱负,还纷纷给我参谋。什么空军啦,可以驾驭飞机在蓝天飞翔。什么科学家啦,可以为祖国建设立奇功,等等!
我只是“嗯”、“嗯”地应允着。
放学回到家里,我还是照例到屋后的那条青河里挑水浇坪子。这是我夏天乘凉的根据地,我必需多挑几担,让坪子的表层面的泥土吃透水,才能让家人平安度过热天。在我们湖区平原村落里,几乎各家各户都是这样的,他们先给自家的坪子洒上水,吸灰尘、降地暑。然后,把竹床搬出来乘凉,有的还挂出蚊帐来过夜。我家只有一张竹床,往往我一搬出来,还来不及用清水擦拭,弟弟就抢先躺上去,赶也赶不下来。我知道他比我更怕热,身上还生了疮,一定是拜蚊子所赐。我不愿意与他争,何况两兄弟挤在一起,那会是两团火球在燃烧。我把竹床让给弟弟,自己搬一张门板,两头用两把长条凳托起。虽说,门板没得竹床晾浸,毕竟还宽敞。
这样的夜晚,父母是很少乘凉,他们有做不完的家务活计,即使做完家务出来,也只能搬一把靠背椅子,在坪子里坐一下,很少话家常,也懒得给我们讲故事。或许是累,或许是心烦,旨在看护我们兄弟俩,不要动不动打起来。他们要不了多久,就回房子里睡觉。辛苦一天了,累!明天还要出早工。孩子们火气旺,一般都露天睡在外面。除非下雨了,才会回屋里睡。雨水天气毕竟很少,有,也很短暂,就显得尤其珍贵。不仅地里的庄稼需要雨水滋润,连人的心里也需要雨水来平息夏天的气焰。
一粒粒蝉鸣,从东头响起,又在西头落下。如一道闪电,拽着我的目光,抛向天空。躺在木板上,我的目光透过树木,星星还是那个星星,月亮还是那个月亮,好久不见雨落下来。只有蝉鸣,从夏天鼓噪到了秋天,把人的心头,搅成了麻线,一团乱。夜深了,一身的暑气还没有褪尽,正散发热量。伸手一摸,还发烫。像土灶里烧过的柴火,隔夜的灰尘还是热的。用火钳扒一扒灰,能扒出火星子来。如同我娘平常为省下一根火柴,添上一个草把子,火又会燃烧起来。
我不喜欢蝉鸣鼓燥,尤其夏天的中午,那声音像锋利的刀子,把人从午休的睡梦中惊醒。我娘说,男孩子也需要安静些,不可以活蹦乱跳的。仿佛这空气中间,能轻易擦出火星子,把身体点燃。我娘常说,心静自然凉。即使这时候,我乖得像个弥勒菩萨一动不动的,那汗珠子还是从身体内往外直冒。我不停地喝凉水,还不能有效地降温。这时候,一把大蒲扇成了我的法宝,抑或宗教。有点像济公和尚,扇不离手。谁也别想从我手中拿走这把扇子,不能。我因此还作了一首打油诗:
六月炎天热,
扇子借不得。
若是硬要借,
等到十二月。
可见扇子之于我的夏天多么的重要。我还特意用在扇面上题字,以毛笔醺着墨汁,端端正正地书写。为了不让扇子沾水,导致墨汁褪色,事后,我还用涮农具的桐油把扇面严实地涮了一层,一来扇子不容易烂,二来不怕沾水湿了扇子,字迹模糊。弄好后,我心大悦,竟然独自鼓掌称赞,自鸣得意。仿佛我已经让一柄普通的蒲扇,变成了铁扇公主的如意宝扇,到了化腐朽为神奇的地步。
整个夏天就是这样熬过来的。
湖区平原上的日子就像一台巨大的搅拌机,什么滋味都渗杂在里面。有时候,还真不知道是什么味。让我始料不及的是第二年,也就是1980年,我们村就开始了土地承包责任制,这当然是欢欣的好事,我父亲不在家,我与弟弟就为娘分忧,俩兄弟开始筹划着、合计着,决定准备先把坪子里的树砍一棵,请木工师傅做几件急需的农具。谁知,村上不让私自砍伐。还差点与村干部打起来了。也就是说,个人有种树的义务,却没有享用的权力,这是什么道理呵?我实在想不明白,就问娘,娘也不知道,就说,千万不要惹祸呵,村里怎么说,就怎么做。这回,我们没有听娘的,还是偷偷锯了一根,村里的治安员来了,把树没收了,还说要罚款。没过几天,村里组织劳力把村里所有大一点的树木都锯了,连同我家剩下的那四棵也没有幸免。没有护得住这几棵树,我的牙齿咬得嘣嘣响。
就这样,树一棵也没有了,只剩下断枝及残叶,像战场的尸体堆积在我家的坪子里。望着这些,我有太多的无奈、惆怅与委屈无法诉说。过了几天,我稍稍平静些了,也就接受了这个无情的现实。于是,我干脆把这几个树蔸子一并挖了出来,做过冬备用的柴火。再把坑填平,待打扫干净整理后,就成了我家后来晒谷物的空坪子了。
这树呵,就是娘许诺给我打柜子的树呵,就这样被村里收走了,兄弟俩很久还怀恨在心。第二年春天,弟弟过来悄悄告诉我,临村菜园傍边有一棵大树,他两手合抱也只能打半个箍,比我家五棵树的木料还多,又扎实。他准备了一把大锯,是从他同学家的木工厂借来的。我被弟弟的主意吓了一跳,还是同意了合计干上一回,以示堤内损失堤外补。于是,我们先去察看地形,分析如何下手,以及路线。其实,从我们的后屋一眼望得到这棵大树,我也清楚这棵树非同小可,远近村庄再也没有一棵这么大的树,这就是树中之王呵,散开的枝桠掩阴差不多亩把地,还是一棵少有的樟树,正材怕有几立方呵。想起这之间直线距离至少五百米远,还中间还隔了一条三十米的河道,河道两岸都是人家的菜地,不容易得手。一是白天菜地有人种菜,或摘菜的,人来人往的。二来这树太大,即使能锯倒,仅凭俩兄弟的力量能搬得动吗?这是个大问题,又不能走机耕路,用牛车拖,那样大张旗鼓是肯定行不通的。可弟弟不管这么多,说车到山前必有路,先锯倒再说,怎会想到办法的。于是,我们趁夜深人静之时,悄悄摸到大树下,我竟然又不敢下手了。害怕,怕犯禁忌,怕太重,搬不动,弟弟的决心比我大,说犹豫什么,走一步,算一步,先弄倒再说。不然,他去请别人来帮忙,无非是分成。想起我的大柜,我也就不顾忌那么多了,开始锯。好一把锋利的锯革,我们并没有花多久时间就锯倒了大树,之后,我们闪到一边,听见几声狗叫,就叫了几声,不叫了。听听不远处的村子里,一点响动都没有,大家都睡得那么沉,我们才把枝桠锯掉,剩下光光的树杆,一试,我的天,太沉,俩兄弟使出吃奶的力气,才能勉强搬起一头,这才傻了。我准备放弃,弟弟不允,花了这么多功夫,成了竹篮子打水,他不心甘。于是,他想出了一个办法,锯一截粗枝塞在大树的中间位置,利用扛杆原理,一截截挪动,反复复制,我暗自佩服弟弟比我聪明。过了河道,就到了我们村子的菜地了,连夜,我们在自家的菜地上挖了一个大坑,并把大树埋进去,并在上面栽了小白菜,大功告成了。这时候,快天刚了,就下了一场大雨,把我们一路的痕迹洗涮得干干净净,可谓天助我也!我们洗个澡,就悄悄上床睡觉了。的确已经很累了,梦里还在锯树……
这一切,我娘一点也不知情。好在天下大雨了,家里没得什么要做的事,我娘喊我们起床,一个也没喊醒。午餐的时候,我们才被娘叫起来吃饭。饭桌上,娘说,今天上午,临村的人在菜园里对着我们村的方向骂人,说有人偷了他们村的那棵大树。我们兄弟俩“嗯”了一声,只顾埋头吃饭,不敢接娘的话。怕她知道又要重重责罚的。我曾经在棉花地里捡棉花,就把套种的玉米掰了22支藏在棉花袋里,被村里逮着了,罚了44块钱,那时候,全家一个月的收入也不到这个数,我挨了娘的一顿痛打不要紧,却害了全家吃了三个月的红锅菜,半年也没吃过一餐猪肉,那份活罪至今记忆犹新。
我们俩兄弟不敢承认偷树的事,直到这件事风平浪静,没有什么动静后,我们才告诉了娘,这回娘说,你们长大了,翅膀硬了,不听老娘话了,居然还干这种偷偷摸摸的事,将来被人家打死了,也是自找的。娘擦着眼泪数落我们,这让我们兄弟俩于心不忍,表态从此再不去做坏事了。
娘的担忧不无道理。前些年,那个村的人还打死了我们村的石头伢崽。那个村的人大多是从杨林寨迁移过来的,人剽悍,且尚武,还抱团,有什么事发生众人一起扛,一般的人不敢去惹他们。那年秋天,村里几个身强力壮的满哥听说他们种的土豆比拳头还大。我们这边人种的都小,再大不过鸡蛋那么大,就好奇,趁夜晚穿过我们这边的菜地,还带上了小锄头,从河面游泳过去,偷到了他们菜地里的土豆。如果他们就此住手,也就没有后面的悲剧发生。可没过几天,他们几个再去时,被守候在地里的人发现,这里拔腿就跑,那里奋起直追。石头伢崽的手臂上挨了一扁担,肩膀上也受了一扁担,血流不止,在过河途中淹死了。第二天尸体才捞上来,我还去看过现场,手臂断了,肩膀还裂开了好宽一条口子,惨不忍睹。这件事还惊动了公安,不过后来还是不了了之。毕竟还是去偷人家的土豆,自己淹死在河水里,有错在先,怨不了谁。何况,谁打了石头伢崽,也搞不清楚。天太黑,那几个同伴也没看到。
想起这件事,兄弟俩毛骨悚然,庆幸自己福大命大,没有被发现。只是我们去的时候,全然忘记了这件事。不然,也不敢贸然前往。


6、秋场

一场秋雨过后,湖区昼夜温差开始变大。在这样的季节里,我饱受了一个农人的艰辛和困苦。才知道做一个合格的农人,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也非我起初的冲动那么简单。1980年,我初中毕业就放弃了上高中的念头,以为读书比种地更辛苦。何况,我初中的成绩平平,再读下去,也只是一个读书混混浪费钱而已。考大学是班上尖子货的追求,愚顽的我不如早点回家种地,即可以减轻家庭的负担,也可以摆脱读书的早出晚归,享受自己把握时间的自由生活。
父亲反复问我,想明白没有?我坚定不移地告诉他,真的不想读书了。父亲摇摇头,并没有多说什么?其实,他心里并不想让我坠学,我感觉得到。我娘说,也好,读书是要有缘份的!说我没有书缘,看来就是一个修地球的烂命。
这年秋天,初中刚毕业的我开始了另一种人生。
多年来,想起那年秋天,我还心有余悸。
我并没有像想象的那样,从此可以自由支配自己。做了真正意义上的农民,就已经更加身不由己了。先前,还可以偷懒,与娘讨价还价,甚至装病。可一旦彻底放弃了学业,就是一个完全的劳力,必须担当自己应有的责任与义务。
记得那时候,家里刚分得一头牛犊子,就成了一个活祖宗,不仅还不能耕地,还要我花不少精力去侍候。起先,连牛缰绳都没穿一根,去放牧就成了麻烦事了,只要你从牛栏里放出来,它就成了一条野马,逢山过山,逢水过水,我在后面忘命追赶,也莫想接近它,却把我弄得气喘吁吁的,无可奈何。有时它窜到人家地里去了,你去捉,它就跑,你跑不动了,停下来,它就悠哉地吃着地里的庄稼,或蔬菜,有时还抬头望你一眼,真把人气个够呛。直到它吃饱了,才会变得乖巧地走近你。这时候,你去狠狠地打它,抽它,它不动不跑,甚至贴着你,头朝你怀里哄,就怎么也舍不得责罚它了。然后,它就老老实实跟在你的后面回家。晚上,我做了一根竹栅子,配一根长长的牛缰绳,我把弟弟叫过来,帮我抓住牛鼻子,我把竹栅子从它的鼻孔里穿过来,我看见了牛犊子流了血,脾气显得有些暴躁。再把牛缰绳系上去,费了不少功夫才制服了它。
一连好些天,我开始训练牛学会耕地。家里有过的牛轭不能套在它的脊背上,太大,走不了两步就自动掉下来了,不合牛身。我只好又到湖滩的柳树林寻找来适合的v型牛轭木材,好不容易找到一根开叉的枝桠,符合这条小牛犊的,待我折回家带上锯子赶来时,天渐渐黑了,我竟然找不到那棵树了,人陷入柳树林团团转,头都昏了,只好撤退,待明天再来。白天看柳树林并不是很大、很茂密,傍晚就大不一样了。这里还属湿地,凹凸不平,形成坑坑洼洼的水池,白天进去看得清路,晚上就漆黑一团,一不小心就跌进水池。本来柳枝比一般树木茂盛,林子就暗,只要太阳一落山,林子一下子就漆黑一片。水光似路,踏足又是水,我就朝黑影子的地方走,居然还是水,那是树的倒影。这时候,所有的路消失的无影无踪,我陷落在巨大的黑暗里,没有了方向感。不知名的虫鸣叫声一声长、一声短的,此起彼伏,风梭梭,猎猎作响,影子不停地摇曳,疑似鬼魅出没。我恐惧、害怕了,我想该不会死在里面吧?我呼喊,希望有人能听见,却没有任何的人迹回应。偶尔,一只什么东西从我身边不远处窜逃,带出一路草丛的响动,把我吓一跳,大叫一声,树枝里忽地又窜出什么,落在另一棵树的枝头上。远处,我看见一束光射过来,由远至近,那是一辆拖拉机,声音那么清晰,那突突的响声多么亲切,多么温暖,我下意识地挥手并声嘶力竭地喊叫,我微弱的声音淹没在拖拉机的轰鸣声中,直到拖拉机的声音消失,我才彻底感到前所未有的绝望。我累了,瘫在地上喘息。我不能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去,我要活下来,我还有亲人,还有牛,还有田土,理智告诉我必需冷静应对目前的处境,首要是辨认方向,我想,刚才的拖拉机过去的地方就是大堤,我爬上一棵柳树看了看那个方向,就认出来了大致方位。我从树上下来,再也不去林中寻路(这林中的路永远是弯弯曲曲的,不知要把人引向什么地方),这也是我先前迷路的主要原因。我不管前面是什么坑也好,洼也好,水也好,泥也好,我就径直走朝这个方向走。跌倒了,爬起来,鞋子陷入泥坑里没有拔出来,我就不要了,身上满是泥水我也顾不了了,我只有一个信念就是要活着出来。我光着脚丫,花了一个多小时终于跌跌撞撞地走出了柳树林,人已经狼狈不堪了。我爬上堤岸回头一看,发现柳树林就在眼前,垂直距离也不过三百米,我却像误入了八卦阵。站在大堤上,我舒了长长一口气,只见远处村庄的灯火明亮,我如同过了一道生死关,心中涌现万千感慨。
第二天,我把昨天晚上的处境与邻居们一说,谁也不敢相信,除非你遇上了嘈路鬼,那样的话你就真的回不来了。听说过嘈路鬼能摄人心智,给人带的总是一条不归路。人要借助火光才能吓退,如果没有火的话,迷路的人要遇上其他的人过身,与你说话也能吓走嘈路鬼。另一个说法是迷路的人如果阳气十足,不怕死,嘈路鬼的法术耐何不了你,也就放人一马。我想,是不是我真的遇上的嘈路鬼了,是我的力量打败了嘈路鬼,我将信将疑。
那根牛轭枝没有锯回来,我心始终像遗落了什么越发牵挂。后来还是在弟弟的陪同下,达成了心愿。其实,在白天是小事一桩,多么轻而易举就完成了。经过那一夜的遭遇,沿途我心还是怯生生的。这一遭,我似乎真正长大了。随后,我来到木工厂做了一个合意的牛轭,再套到牛脊梁上恰到好处。我还顺带做了一支牛鞭,扬一下鞭能发出响声的那种。
教牛犁地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村里黄老倌过来教导我说,牛发教不是小孩子煮谜米饭闹着玩的,要是没教好的话,一是容易伤牛身体,以后牛就会没力气;二是调教不好,牛会落下一身坏毛病,照样干不了活。他说的,我也知道是行话,是经验之谈。可他话语中也在暗示我,请他来代劳。我也知道,村里有人请过他,收费可不低,是收得让人心里疼的那种收法。我娘感到无奈,也只能答应让他来,我偏不!我家出不起这份钱。我嫁还劝我,人家犁了几十年的地,这个是很里手不过的。我还是不松口,我既然没有被嘈路鬼带入地狱,自然有鬼怕我的过人之处,怎么可以被你黄老倌唬住,我坚持拒绝他来教牛。这时候,黄老倌巴着一根喇叭筒,眼睛眯着现出一条缝隙,那神形又在动主意。只见他把烟屁股往地上一丢,就说,我看你家困难,想帮帮你们还不领情?我娘赔礼道歉,说孩子不懂事脾气不好,莫往心里去。黄老倌转身对我说,灵佗伢崽,不让教也不要紧,我也不缺这几个小钱。何况这也不是一下子的事,要花许多时日的。我还忙着,没得这个闭工夫。眼下,秋耕在即,你家没有能干活的大牛,是我替你们着急呵。我想,难道这么好心吗?我印象中,他的人品口碑并不好,用两个字概括:奸狡!我到底要看他动什么主意?他说,我黄老倌一生从不做赔本买卖,这回完全是替你家赊本倒贴赢口碑。我还以为他那根神经搭错了,这么好心能免费为我家训车,原来是想和我家换牛。他家虽是一条大牛,却已经是老态龙钟了,还是条老牛婆,平时这条牛不干活也是慢悠悠的,要死不落气的,还想换我家血气方刚的牛犊,真是想得美呵。站在一旁围观的邻居柳老倌向我眨着眼睛,也是向我示意别上当,他不会安什么好心的。于是,黄老倌就骂我不识抬举,把他的好心当了驴肝肺。还不该我小孩子顶了他的嘴,不学好,让他没面子,还说要来替我父亲教训我,我也并不示弱,就摆开阵势准备与他干架。这时候,我弟弟从屋子里摸出一根两尺长的铁棒走过来了。弟弟虽说只有13岁,个头比我要高大,俩兄弟朝黄老倌面前一站,他见势不妙就逃之夭夭了。轰走了黄老倌,邻居们就围过来说:这是个老不要脸的,该教训他一下了。从此,我给黄老倌起了个外号:黄鼠狼!
我没有让黄鼠娘看到笑话。我先后只花了三天就把牛犊训练出来了,并且,牛很听话,很卖力,我娘以及邻居都感到惊讶,问我用了什么良方?我说,也没有什么办法,是牛犊乖,聪明,听话。第一天,牛犊根本不走直路,在地里活蹦乱跳,几次差点把犁猿折坏。有时,它拖着犁狂奔,累我半死,没有半点效果。后来,我干脆让弟弟牵着牛缰绳在前面均匀地走,我在后面扶住犁把,犁头稍微入地浅一些,让牛犊均匀地用力,避免了先前时深时浅。累了的时候,把牛轭缷下来,牵着牛找一处干净的水源,让它喝点水,再打一些嫩绿的青草过来喂给它吃,再和牛说些悄悄话,摸摸它的毛发,它就懂了主人的心事。再牵它犁地,它就能按着人的节奏行走,乖巧得很。它完全能听得懂人话,我喊“驾!”它就把头稍微低下来,朝前笔直地走。我喊“停!”它就立马停下来了。后来还根本不要你喊,只要你轻轻带紧一下牛缰绳,它就会停下来,扬鞭就开始走。我娘听得眼泪泪都出来了,说是祖宗积德,护荫后代。
教会了牛犁地,我解决了大问题。可这还只是我的一个起步,接踵而来的事让我应接不暇。家里十多亩晚稻熟了,人家已经开始收割了,而我家棉花地里的棉花炸开了,远近一片白茫茫的,如果不趁晴天及时捡回来,秋风秋雨一来,无疑会打到地上浸水、沾腐叶、卤泥巴,棉花的品质要降两等级,我之前的辛劳就白费了,不仅收不回成本,还会要亏损的。而水稻熟了,也是不等人。如果稻杆倒伏,浸在雨水里的话,稻谷只要几天就会生芽,那损失就更加严重,后果更加可怕。那一头都重要,不可能抓了这头丢了那头。这时候,我像个指战员,一边让我娘去株洲农村搬救兵,把她娘家的人调过来。我几个舅舅、舅妈在山区公社,田土少得可怜,劳力有富余,就浩浩荡荡地开过来了。我这边请几个男女同学,根据各自的能力和喜好分布劳力,大队人马放在打稻这边,小队人马安排捡棉花。我娘负责煮饭烧茶水等后勤,还兼顾坪子里晒谷。两个弟弟一个负责一处送饭送茶,用板车拖刚从地里打下的谷物。这两个战场同时摆开,我在打稻主场全面负责调度。之前,我从来没有过的,那感觉很兴奋,有时疲惫得直不起腰来,身子一沾地就能呼噜噜地随隅而睡。只要听见谁叫我一声,又能像弹簧一样蹦了起来。我的食欲极好,食量也大得惊人。多年以后,我满舅还当话把笑我呢!
这一次,我终于在暴风雨到来之前完胜了这场大战,也赢得了亲友和乡邻的夸奖,受用终生,记忆一辈子。
打走了秋老虎,寒露和霜降随之而来。
很快又要立冬了,甘蔗必须在之前收割完,并运到糖厂去。因为遇霜,甘蔗的重量又减轻,连糖分也会减少。可这件事我再不能去惊动亲友们,必须自己的力量来独立完成。我们全家日以继夜,先把收割的甘蔗打捆码成一堆,方便拖拉机前来运送。那时候,运送甘蔗到糖厂是要凭票证排队的,如果今天轮到了谁家,哪怕是深更半夜,也得召集劳力去装车。这件事,村里人是自发互助的,人多、体力足,装车就快,运输途中还要东家押运去糖厂过秤,然后,领回凭证年底核算。车一般是28匹马力或35匹马力的拖拉机,一般装五至六吨,有时可以超装二至三吨。甘蔗装车是门经验活,如果没有装好的话,途中垮下来了或翻车的损失都得由自己承担,村里才不管呢。村里有的人家翻车了,人从甘蔗堆上一并摔下来,摔伤的,被甘蔗压断腿的,不乏其人。
在拖拉机未到之前,人都要赶到甘蔗地里等着、耗着。那年代通讯落后,一般都是口头传话过来,至于车子到底什么时候来,能否来,只有大概,没得准确信息的。就是说,也许来,也许还等不来。车子在途中出故障时有发生,我归结是运气背。我最忧心的是轮到半夜装车,不仅耽误睡眠,那深秋的长夜难熬呵,夜风凉,候车又冷,若是遇上风雨天,更是不安全,不仅车子不能装满,还容易出事故,阻工,陷车。我至今记忆深刻的是夜晚久候还不见车来,这段寂寞的时光往往由烟酒打发。我被乡亲们逼着学会喝酒,说酒可以驱寒。酒是很便宜的劣质谷酒,却不上头。还有香烟,也是几分钱,角把钱的劣质烟,的确可以打发寂寞的空洞与无奈。
那个时候,我就这样慢慢学会了抽烟、喝酒的。这一习惯,一直延至现在,戒也戒不了。感觉香烟是一条路,一条回忆的秘密通道。酒是催化剂,它能让我找到回忆的方向与路径。


7、柴火
采荼薪樗,食我农夫。《诗经•豳风•七月》里的先祖告诉了我,苦菜柴火要储备充足,农夫靠它来养命过冬呵。在冬天还没有覆盖秋天之前,我们湖区的人,预备储藏的过冬菜以南瓜、冬瓜、海带为主,兼及一些薰菜坛子酸菜等,这些都不易烂,易储存。富裕人家才可以薰制腊鱼腊肉。而打柴火,却是更需要花精力的。好柴火一般指火力大,经得烧的那种。常见的有棉花杆子、树蔸子等。棉杆要从地里拔出来(借助自制的工具)。然后,摊在地里风吹日晒些时日,等棉杆子的湿气和水分少了,才用稻草打捆绑一担担挑回,堆在屋坪里事先预留的土台子垒起来,再在上面盖一层稻草防雨雪。
一棵树被人锯走了,留下埋在土地里的树墩墩,我们把它叫做树蔸子,挖出来放在屋前屋后,朝晒夜露,待树蔸子干得差不多了的时候,就用斧头劈成一块一块的,存放在雨水打不湿的地方,一般是屋檐下,或牛棚猪栏背避的位置。这种树蔸子好烧,火力旺,可要从地里挖出来不容易。不像挖莲藕,一把小铲子搬软泥就是,树蔸的根茂盛,横七竖八,特耗体力。挖树蔸子是件辛苦的体力活,即使能挖出来,搬回了家还不能算完,还要用斧头劈开成一块块,一片片,这才容易晒干。烧这种柴不仅火力足,还热力上身,烟尘少。我家一般的时候,还舍不得烧这种好柴,往往要等家里来客人了,才用来烤火暖冬。
好柴火毕竟不多,次一点的蒿草杆子也要打些回来。更多的是茅草,还有稻草,这些要在坪子里堆上丈把高。但这种柴火不宜直接去烧,往往采取两者混合一起,绕结成草把子。我最讨厌这种草把子,灰尘多,还要没完没了的花人工去绕结。这活一个人还干不成,非得另一个人配合。娘手巧,主绕把子,我配合结。那绕结筒子握在我手中,不停地嘎嘎叫,单调且枯燥。这些都是用来过冬的柴火,只有柴火准备充足了,我娘才放心。湖区的冬天,是漫长的。柴火不止是一家一户的生计大事,也是一户人家是否殷实勤劳的象征。我娘说不出大道理,就是羡慕别人家柴火堆集得多。她常对着我三兄弟诉说,看,你们楼梯墩一个比一个矮一级,一个比一个劳力弱一圈,全靠她来撑着。你父亲常年在外教书,也不是干这活的人,这何年是个头呵,她怨自己命苦。邻居黄嫂子见了就过来搭腔:“牛犊子都快长成大水牛了,还嫌命苦呢,我羡慕不及得很呵!”说来也是实话,黄嫂子一口气生了四个女儿,就一直想生个男丁,埋怨自己的肚子不争气,那叹息声里似乎有了不甘心的味道。我娘问:还生不?她说,打死也不生了。这年头希望越大,失望越大,她已经害怕了。娘就安慰黄嫂子,你看,你家闺女们个个聪明漂亮又能干,多省心的,不像我们家的化生子惹事生非,让人没有一天安稳的日子过。
其实,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家再穷,大家一起扛,也就没有过不了的坎。
日子再穷,只要灶围子里有柴,锅里还有米,就还能过日子。
最初,我对灶围子的认识源于我娘。娘煮饭的时候,就要我去灶围子烧火,这是我不愿意做的事。乡俗告诉我,这烧火煮饭是女人做的事,属家务系列,村子里男人们宁愿在坪子里望天,与人闲聊乱弹琴的东西,抽烟、或干点别的零碎活,也不乐意烧火,似乎担心落下“烧火佬”的话柄,让人家笑话。听说这里有典故,据说与苏东坡有关,我懒得去追究个中内容,反正到现在,我们这里的人结婚,做父亲的就要在婚庆仪式上戴高帽子背火钳,或背烧火筒、烧火棍等,这个形象就是人家说的“烧火佬”。
所以,我从小就拒绝灶堂烧火。除非是遇上雨水天,我从外面回来淋湿了身上的衣服,才会主动坐灶围子烧火,衣服也在不知不觉中烤干了。我喜欢烤那种木炭火,不仅火力大,火气容易上身,而且干净。
那时候,我曾在有钱人家烤过炭火,给人的感觉舒适。搬一把椅子,就挨在炭盆傍边坐下。那炭火是明亮的,火放射出橘黄的光芒,照亮我的脸庞,像一双炽热的手捧着颊头亲吻。我似乎听见火在叙说,在唠叨,在舞蹈,在歌唱。它让我双肘抱着膝盖,手掌托起下巴,以这种姿势默默凝视它,并安静地倾听。我不需要去想什么,只要无言地接受温暖的气息。还有那来自地下的火:煤炭,渗和一定比例的泥巴,用一种叫藕煤机子做出十二孔的圆砣子,烧起来更是舒服的舒,服气的服,用一个火桶架子罩着,盖上火被,既保暖,又无烟尘。可灶堂煮饭烧火,往往是那些草柴,总会有烟丝冒出来,还有灰烬飞出来,不仅烟尘熏人呛眼,还容易弄花人的脸。这种柴火自然比不上炭火、煤火的纯粹。
在我看来,烧柴火不是一件让人爽心悦目的事情,遇上柴草不干的,就是件很费神的活。而娘不厌其烦地对我说,天冷坐灶围子是很舒服的,不仅暖和,还心里亮堂。我娘有时还在灶堂埋一个红薯,待饭煮熟了,红薯就烤熟了。后来,我爱吃烤红薯,而喜欢烧火煮饭。我甚至学会了不用吹火筒,也能把火烧旺的技巧,那就是人要实心,火要空心。
火钳是个好东西,拿在我手上就不会闲下来,这是不由自主的习惯,扒灰、掏柴、夹火粒,成了一种挺有乐趣的把玩。不同的柴火的燃烧火焰也不一样,颜色也不一样,声音也不一样,形态也不一样,性情也不一样。我把它归纳为火的气场差异。我甚至怀疑我们常说的人有“火气”,莫不是源于烧火产生的词语。人的火气大,无疑是人的性格脾气偏向暴躁的那种,所谓的火气过盛。我是家中长子,很大程度上承担了替父母分忧的重担。我那时候是尝够了苦头的。为了灶围子里有柴火烧,我已经顾不上小小的身体了。其实人的生命又何曾不是燃烧的柴火?当人的一生燃烧尽了,变成灰烬,就和其它柴火的灰烬一样,回到泥土里去了。
虽说,我们湘北还是江南,可这江南空气的湿度大,零下几度就已经很是阴冷了,比北方零下几十度还难受。听说北方的开的暖气能让室内变成春天,这让我们羡慕得紧。而我们这里没有那份福气,只能硬挺。要是谁家不到冬天就生起了炭火或煤火,这一家要么大有背景或来头,要么是村里的大户人家,自然来的客就多。湖湘好客,常人道:出门三步就是客,这种走动是热闹的,也是温暖的。主人家一定笑脸相迎,端出姜盐豆子芝麻茶待客,一般来客喝上三碗,撑着肚子笑咪咪地回到各自的家。就是到了这个年代,一个过路的人讨水喝,仍然会当作远方来的贵客,热情接待。他们把这当成一种缘分,也当作人家过客看得起才进来,会受到礼遇的。做得客气一点的话,会把你热情迎进来,端出甜酒杏仁红枣冲鸡蛋让你喝,单看这种碗中的成份就非同一般,其味道极好,既醇香,又营养,就能让一个有福份的过客记住一辈子。仅一般般的做法的,至少也是姜盐豆子芝麻茶,也是能饱口福的。
寻常人家也要常备这种茶。而原料都是自家种的,没得卖的。所谓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不像到了现在,市场到处有买的,还按比例配置好了,一包包,一袋袋,即省心,又省事。小时候,我家穷,劳动力单薄,正常的农作物耕种都整得人疲惫不堪,哪还有过多的功夫来顾忌这些,即使种了一点,也不会有多大收成。可我偏偏又是个吃货,爱吃姜盐豆子芝麻茶,家里很难以满足我的食量和喜好。尽管我娘还藏了一些,那是来客才拿出来的,我多次寻找,不知我娘把这些原料藏到哪了,反正不让我找到。而我又吵着要吃。我娘无奈之下就带我走人家,无论走到那户人家,马上就会去烧水泡茶招待。在当地,这已经成了民俗,是一种习惯。谁家若迟疑,会被人说女主人不贤惠,以后就门庭冷落,还会遭人指背的。如果女人不在家,男人们只需向客人敬支烟就可以了。煮茶水待客只是女人家的事,男人可以不兴这一套,但这里的男女老少都爱喝这种茶。如果这家的男人能让孩子去找女人回家,或请一个邻居什么的来砌茶待客,这是能在屋场加分赢口啤的。无论到了谁家门口,人家喊进屋喝杯茶,我娘就总是摆手,说在家里喝饱了,还没消化,不能吃了。而人却进了人家大厅了,还说她只是出来走走,拉拉家常。乡邻之间,脚步为勤,为亲近。我娘看上去快人快语,与谁都能有话说,毕竟当过几年中学语文教师的人,更是能被人敬重。我娘这一来,人家就忙开了。我娘立马帮人家打下手,烧火煮茶水,也帮人家泡茶招呼过往人客进屋歇歇,喝几花碗再走不迟。花碗是人家专门用来喝茶的,比饭碗稍微小一点,碗面上有花纹的那种。
起先,我不知道娘明明在家里没喝茶,却要说谎话。后来我才慢慢体悟到,娘的目的是让我就势多喝一点。为了不让人家说她沾小便宜的闲话,她宁愿自己一口也不喝,还忙着替人家做此家务活,一边与主人聊聊天,笑声盈盈,这个屋子一下子就热闹了。那些个邻居们也跟着凑热闹,也就有了东家长,西家短的,这日子也就其乐融融。何况,叫化子拨算盘,穷有穷的打算。我娘不仅没有人说她的坏话,还赢得了贤惠能干的美誉。每每村里红白喜事,就有人来请我娘去倒茶水。我娘二话不说,就放下手头的活帮工去了。
自家的活什就全部落到了我与弟弟的头上。
1981年,父亲右派评反,我们举家离开了这个村庄,来到了一个叫岳阳的城市。

8、上帝的棋子
如同一个孤独的过客,我是一个失去故乡的人,永远回不去的人。
很多的时候,我沉湎于人家的山水,宁愿不惜笔墨去写异乡的见闻与感受,抒发自己内心的情感。而这情感像条流浪狗,到处漂泊。即使在自己安家的城市里苟且偷生,我更是只字不提,产生这种心理曾让自己感到吃惊。重新审视自己,有些陌生了,我甚至没能读懂我自己。就像你经年未曾谋面的朋友,他很多的变化你不曾知道,岁月改变人的不止容颜,还有性格、理念、思想,这种悄然变化与人生际遇相关,与身处的环境相关,甚至与人生观相关。一尘不变是不可能的,因为万事万物都在变化着,你不能改变这个世界,可这个世界却能改变你。随着自己步入中年之后,按理正是拽着身心朝前冲刺的年龄,我却莫名其妙地停顿下来,什么也不想干了,只想好好地休养生息,显然有点老态龙钟的味道。
真的,让自己慢下来实在不容易。
城市生活就像一台机器,一旦启动了,就轰隆隆地转个不停。
我像出了机械故障一样,终于能让自己停下来。
也许这种停顿是短暂的,也许真的又能长久地停顿,我也说不准。人生身不由己的事太多,是自己预料不及的。所以,我这人要不断学会调整、修复自己。该要补充能量的时候,我也会尽管去补充。
前年冬天的雪下得大,我躲在屋子里猫冬,没敢出门。待太阳出来的时候,开始融雪。连忙拿着照相机下楼,围绕着锦绣河山小区拍雪景,到处都是湿淋淋的,一幅残雪的败景。就感觉这个冬天就要过去了,我没有来得及好好感受这场江南大雪,不免又心生歉疚。幸亏我拍了一张像围棋子的雪景片子,虽然全部是白子,一粒黑子也没有,我却欣喜这画面的意味,好象隐喻了什么?我沉思了片刻,慎重地为这幅照片取了个题目:《上帝的棋子》。
想象棋局在黑夜里进行。如果上帝是执白子的话,人类看不见一粒自己的黑子,而万能的上帝看得见。如果上帝是执黑子的话,人类只看得见自己的白子,却还是看不见上帝的黑子。这是一场无法下赢上帝的棋局,人类必输无疑。想想自己走过来的经历,又何尝不是一个被设计的棋局呢?
其实在我们的尘世,谁都可能是被上帝耍过的人。(字数:2.5万字)

发《芙蓉》2013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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