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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五月雪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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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门,顺南街信步前行。过一座桥,走上土石铺就的便道,他就觉得自己成功到达城市的边缘。顺着边缘继续前行,他就觉得自己在向旷野深入,自由舒畅如一只属于山林的野鹿。
       身心顿感轻松,他就侧头回望那个令他略感疲惫的城市。这个习惯,他已坚持了多年。他曾认为这个习惯可能成为阻扰他正常生活的心理累赘和行为阻碍,后来,他的看法变了。事实上他太依赖这个习惯了,至于根本无法戒除,就像每日必有的晚餐一样难以戒除。而晚餐,作为一个同样乏味的事件,又是他日日晚间出门散步事件的标志性起点。
       昨天的晚宴上他喝多了酒,但还是照常按时出门了。与往日不同的是昨晚他是从一家豪华餐厅的正门出去的。门外广场上全湿了,有许多积水。就餐的时候他不知道外面在下雨,出门的时候雨又停了,他只看到了遍地的潮湿。其时夏日刚刚来临,那种潮湿使他的心里闪过一丝夏末秋初的感觉。
      不过,现在确乎是初夏时节。他记得“立夏”那天下过几滴雨。雨中,他的心里曾经涌过一阵小小的惊喜,然后,他还想到“‘立夏’不下,犁头高挂”。那几滴雨仿佛让他提前进入丰足的秋天,他的心里感到相当的快慰。那天他照常按时出门,毒辣的阳光依然照射着地面,也照射着楼宇的一侧,但他相信今年的夏天定会多雨,因而,他对那种毒辣的夕照毒辣的光线不以为然。
       他猛然感到昨晚那场雨是他预测的应验。
       现在他又习惯性地侧头回望了,远眺那几座令他敬仰的大山,那是城北小山后面的几座大山——下雪了!那几个山头全都是白皑皑的!
       他深感惊诧,但那种针刺一般的惊诧也像一滴残雨落在脸上那样迅速滑下很快消散。继而,他感到不安,他也才发现自己还穿着衬衫,是白底暗格的,色调总归是白。
雨后绿树如新。
      五月,正常的夏日,白衣和绿树相映成趣,他会感到自己像一只年轻的白蝴蝶,也清爽如一只白色的蝴蝶。但是,昨晚他侧头回望的那一刻,作为白蝴蝶优越自在的感觉全然消失了,他顿时感到了冷,仿佛身上的白衬衫也是一层厚厚的落雪。他日日经行的路上也有别人在移动,来来去去的,都穿着厚厚的冬衣。有些认识,有些不认识,但认识不认识,他都不想打招呼或者行注目礼,甚至不想看他们的脸。在这样暂时离开城市以后,他坚持认为不必跟对面相逢的熟人打招呼,因为他一直固执地认为走在城市的边缘乃至深入旷野以后,可算作离开了城市,每个人在属于世界的同时也只属于自己,无需再把皮笑肉不笑的繁文缛节继续带在身上。他也固执地认为,人一旦接近旷野,必然保持灵魂的安宁和心志的独立才对。
       昨天却不同了,他的装束是那样的不合时宜,他怀疑自己在别人眼里要么是缺衣少食的一类,要么就是与世人故意格格不入之徒,虽然他并未想要故弄玄虚死充硬汉。他感到受到了莫大的嘲弄而有些尴尬,有些愤懑。按理,他这么多年是从不在乎别人对他指手画脚品头论足的,他坚持认为自己的选择和作为的合理性无可替代不可颠覆,别人永远都是无法理解也无需理解的,更无权干涉他的人生作为。“天马行空,独往独来”,他素来不大接受群体的人云亦云照样学样攀比跟风的做法,自己就是自己,自己的心念和行为的唯一性决定了他作为生命个体的价值和意义,这一点不足奇怪,而奇怪的是被人强求做到整齐划一,就像流水线上标准化生产的结果——那是他素来不能接受的。
       但是,昨晚的雨雪让他感到很不自在。下雪天穿衬衫,这在自然逻辑上是不能对等的,也不符合人的正常生活习惯。穿白衬衫是为了追求凉爽,而下雪天气所致的寒冷已经远远超过了凉爽的界限,已从客观上完全颠覆了人的散热要求。两个完全不同季节的天气事件不期而遇,其一是正常的进程,另一是作为颠覆程序的入侵;夏天和下雪是错误的组合,白衬衫和白雪是不合常理的搭配,其一是正常的时间性事件,另一是不正常的错乱,是荒谬的错接。可是,一方面是自然节律的表现,无所谓对错,另一方面,人对稳定秩序过分的依赖使人养成了相当消极的怠惰习惯,耽于求稳的人在自然世界的变化面前总是一边埋怨自然的差强人意,一边自怨自艾,人的肤浅和幼稚总表现在这里。
       更大的变故谁又能准确预测?自然事件并无对错,人在自然面前又怎能妄言对错?
       过量饮酒,扰乱了或者麻痹了他的体感,挪移了他的身体对环境温度的敏感线。夏日落雪是可以认为奇怪的,但绝不可以以对错论,人永远都不应该向大自然归咎,这是最基本的人德。
       他在生活,在按照自然赋予的节律生活,他和所有人一样,在自然律的制约下循规蹈矩地生活。夏日穿衬衫,他没有违背自然律,夏天下雪,也是自然律正常的行进表现,这种在人看来极不愉快的事件,在自然那里不过是世界构成模块偶然发生的错位与反常,是运行程序偶然出错,但一定是暂时的,人都应该接受。即便天气变得极端的寒冷了,但他相信这种偶然事件的暂时性,他更相信自然秩序很快就会回归正常,炎热还会是夏天基本的天气特征。
       他看到了夏天的确切标志。广玉兰,硕大的白花开得正盛;大叶黄杨的花簇极有桂花的风姿;檇李、寿桃也都果实累累,虽然看上去是相当青涩的。对活物来说,夏日落雪也许是相当严重的突发事件,但这跟人遇上特大地震、海啸等自然灾害其实也是相像的。类似的事情也不是没有发生过,所不同的是有些确实是出于人自身而非自然的偶然变故,情节更为恶劣后果更为严重罢了,而那些,倒是完全可以归咎于人的。比如,从前某时,一些儿童、一些年轻人,在学校里读书读得好好的,突然之间,一切与读书有关的东西都被砸得稀巴烂,接着所有人的灵魂被迫严重扭曲,精神噩梦十年不醒;又某一个时期,无数在土地上求生存的人好不容易在再次回到他们手里的土地上为了全新的希望挥汗如雨的时候、在他们跟土地相处得的如胶似漆的时候,冷不防,仿佛在一夜之间,土地上出产的一切都不再值钱;再比如,更多的人对一些美丽的誓言深信不疑满怀敬仰,但在多年以后他们猛然发现那些誓言不过是美丽的谎言,而撒谎的人,他们的灵魂在许久以前早就开始发生严重的“霉变”。这样的结果令人诧异,接着便是四顾茫然,真诚老实的人们觉得自己被人剥光了衣服又被驱赶到大街上那样满心愤懑而万分难堪。诸如此类的事情曾经发生、正在发生、还将发生,人所不愿,但也无法准确预测,更无可阻拦。接受吧,人才是世界上最耽于幻想的动物,也是唯一能够延伸自己道德判断结果的动物,而他们面对的全部悲剧结局也源于此。
      突发事件,结果是偶然的,起因和过程却是必然的。人在不断的变故中长大了。怯懦的一定会退缩、躲避;脆弱的一定会被毁损、肢解;不幸的,有些将会丧命;懦弱的会一蹶不振,很难从灾难性的冲击中再次找回信心重塑自我。还有许多许多,会从突发事件中平静地走过去活着艰难地走过去,或者,他们会认为突然的变故会像一滴冷雨落在脸上,他们会像圣者一样心怀理解与包容令其自行滑落或者自行消散,然后,那张脸还能一如既往地面对世界和别人,并报以正常的问候和笑容。特别是,类似的事件在人的世界里是经常发生的,人的灾难和人所遭遇的灾难具有常态性。既然难以防范不可避免,那又何必为此劳心费神殚思极虑!人总要从不断的灾难中让自己艰难地长大。
       暮色开始降临,天气愈加寒冷,行人逐渐减少,他觉得自己作为一只行走于旷野的野鹿依然是乐趣颇多的。不愧是旷野,风更大更猛,其实那也算做天地之间纯粹的凛然正气。虽然那时候那样的风中带着来自雪山上的寒气,但也携带着万木夏荣的勃勃生机和清爽之气。
       走完了逆风的路程,返回的路上正好顺风。他感到夏日的生机与突然来临的酷寒一并推着他信步前行,即便依然寒冷,他也倍感轻松。
       他又开始预测了,尽管他也知道预测不一定都很准,但他喜欢这样做:今夜,一定有一个星光灿烂的夏夜清空,如果届时高山上的积雪尚未融化,那么,星光和雪光上下相映,至少,今年这个夏日,也还是有些情趣并可期待的吧。


       2015-5-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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