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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梦境和梦者

2021-12-23抒情散文李兴文
冬天其实是一个奇怪的梦。此梦起于我喜爱的秋日,止于我热爱的春日。当我从那样的梦里醒来,发现我已在慵懒悠闲的春天静静仰望日渐繁华的天空。初醒的天空有些虚弱无力,阳光睡眼惺忪,却是康复者的一副娇容。春日的闲散总让我感到活着的东西都是一样的无头无……
  
  冬天其实是一个奇怪的梦。此梦起于我喜爱的秋日,止于我热爱的春日。
  当我从那样的梦里醒来,发现我已在慵懒悠闲的春天静静仰望日渐繁华的天空。初醒的天空有些虚弱无力,阳光睡眼惺忪,却是康复者的一副娇容。春日的闲散总让我感到活着的东西都是一样的无头无序也无需有头有绪。冬日已成过去?沉睡也成过去?就感到遗憾,我为什么在梦一样的冬日里没有过得更加快乐一点?
  确乎是在用心用意陪守那一场离奇的梦了。很少在冬日里上街,甚至不常出门,冬日的深沉幽闭无际无岸,而我更像一只昆虫,在梦一样的冬日里藏身一隅,不曾冬眠,也在冬日一样的梦里不曾看清自己的模样。我只记得,三餐之外,我都投身于小范围里有限的温暖。觉得自己在假装冬眠,却无法真的进入无忧无虑的安眠状态。真的很像一只昆虫,在酷寒的夜里蜷缩到一道避风的缝隙里,或者藏身于尚未干枯飘零的树叶下面,从不相信自己会冻死在冬天,并在等待酷寒早日过去。阳光终于回心转意普照大地的日子里,降落在阳光铺满的墙面或者温暖的门板上,也会停落在温暖的窗玻璃上,让照射的阳光和反射的阳光一并把自己照暖。日复一日,终于等到最严酷的冬日,女贞子冒出嫩芽,梅花张开胭脂红的口,原来它们与我一样,从未真正沉睡在冬天。我不计前嫌,接纳阳光如接纳久别的故人。
  那样的冬眠俨然半睡半醒的梦境,却不是完完全全坠入冬日的湖底,我还可以隔着窗玻璃观赏灰蒙蒙的冬天。
  我常见到云雾低垂的大山。“晚来天欲雪”,有风吹着,冬日的黄昏时候更加寒冷,地上的垃圾都发出枯叶一样清越的响声。窗玻璃上凝聚着深重的寒气。但终未下一场雪或者下一场雨。眼看“小寒”过去又是“大寒”,而“大寒”之后——还是不要想那么多吧,眼下正是“三九四九,冻破槽口”的时候,想得太多丢失也太多,想的太远,迷失也太远,冬天也会变得更加短暂。
  没有下一场雪,当然也没有下一场雨,如今,雨、雪这些东西都很精贵的,仿佛被专供、特供了,或者被一些下作的政客或低劣的诗人哄骗之后又挟持了,纸上屏上,廉价的诗情四处泛滥,虚假的愤怒无关真实的痛,虚假的哀伤无关真正的痒。如我这样坚决不冬眠的昆虫只好保持缄默,并在缄默中等待真正的诗风、诗韵和诗意冲破冻土恭迎早春。
  坚决不冬眠,看到最多的是萧瑟的云雾和灰暗的天光,而萧瑟本身又对冬日不离不弃,暗淡天光日复一日在我的眼前照临,它们的坚持也是一种顽固,脾性如我,执意要做别人认为做不到的。
  果然有一长串日子被饱满的阳光连续照亮,便相信,顽固,有时候就指向了真理。阴晴无常的冬日显得相当残缺,残缺到连正在做的梦都无法生出跌宕的情节。那样的梦境便是平坦光滑如一大片白亮亮的冰板的。偶尔天晴,烈火一样的阳光从上面反射过来,一时唤醒所有冬眠深深的生命,即便只是暂时唤醒。
  也不错了,做梦的人暂时离开了真实的世界,暂时醒来的人暂时忘记了并无终点的梦。我是一只坚决不愿冬眠的昆虫,我看到了暂时醒来的和长睡不醒的。而我,作为一只昆虫,只是随早晚的冷风悄悄从冬日的天空滑过,连一滴尘土也不曾带起。
  也知道自己和冬天曾经一起做梦,也曾醒不来或不愿醒来。冬天和梦境一样的阒寂、幽闭,但在醒着的时候或者奋力醒来以后,我还在沉默的日子里孤单地站着或坐着,行走的愿望极其强烈,但行走的脚步依然被繁琐的生活和严厉的冬天死死拖住。不能不相信自己是自己梦境的陪守者,也是冬天的陪守者。
  无法不陪守,“冻疮”是长在心里的。
  偶尔也会缠头裹足装腔作势上街去。
  接二连三的“讣闻”像先开的迎春花那样把城市映照得黄灿灿的,也把冬日映照得黄灿灿的。那么黄的纸,落着那么深重那么漆黑的字。我却奇怪,书写“讣闻”的人都是一样的德性,他们竟然都没有忘记自己是会写毛笔字的,行云体,流水体,狂狷体,谄媚体,诡谲体,舞蹈体……为什么不是丧乱体不是哀嚎体不是泣血体不是悲怆体?黑黄组合,看一眼,都会让人的心猛然抽搐的,眼珠子也像相机镜头一样往前伸出去。不想看到的,却是必须看清楚的;活在人间,不论事关谁的哀乐,不可小觑,定要看个分明的,因为人人生活在一个充满人情味儿的世界里。
  我倒是想到,这时候的离世者,大都与冬日有关。百病发于寒。即便无病无疾,也难免血流凝滞,血路阻塞,一管不通,大限即至,进入永远的冬眠,不再醒来。
  丧葬流程相当雷同。家有哀事,便有哀客。不同的是,活人的心思千差万别极难言说,即便容易言说,其间多数也是难以放上台面摆于人前的。人都知道自己的心思和种种打算,也都善于推己及人。以守灵的名义坐下,交谈的内容无关主家哀事而只有自己灵魂浅表层面的种种哀乐了。那些哀乐杂然相陈,冬天会离得稍远一些,哀事结束的时间节点也会更近一些。那样的言语容色于沉寂冬日极不相配的,但都那样绕有兴致地表演着,人情变了,人情也就需要这些。
  这么说,对于病残者,对于衰老者,最严酷的冬日便是如雪山一样难以逾越的。又无人不思逾越,也在努力攀越。在病老之躯,那样的攀越何其悲壮何其力不从心。命逢此数,让更多衰老的活人闻而心惊观而失色。生死是永远无法破解的谜,而人人必然在此谜面跟前茫然无知也茫然无措。带着疑问来,带着疑问去。一个充满疑问的过程被时间拉出了不同的长度。无法知道有多少人不想到活的过程其实是虚无的,而所有虚无,最终都归结到神的意图。无法洞明,也无需洞明;神的意图无法解读,神的神圣无法颠覆。
  不想接受吗?必须接受。
  造物即神,神即未知。神让智慧的灵物无知无觉地来,也让他们无知无觉地去,来之前和去之后,才见谜底。用活着的过程和活着的时间去解读,那是徒劳的。浑浑噩噩,只是人自己不得不那样做而已。
  总体无价值,局部有意义;群体无价值,个体有意义。
  一个人绝不能通晓另一个人的生死观,所以,每个人的活法才是不一样的。这一点上,本体意义上的群体并不存在,存在的只是形式客体层面上的。
  被时间推着前行的人妄称自己拥有过岁月,但又不太接受年龄这个奇怪的东西。越往前走,越觉得年岁是虚无的,自己只是活在今天而已。而时间,不过是摆放着许多独立事件的大展台罢了。
  医者有云,一到冬季,老年人的血液会变得粘稠许多,血管会收缩,血压会升高,心肺负担会加重,猝然而逝的可能性是很大的——我为什么在担心这些?我老了吗?我的血管收缩堵塞了吗?我的心脏力有不逮了吗?年度体检,结果除了“正常”,再也不能告诉我别的什么。而“正常”又在暗示我,不正常的可能性显然有的,有朝一日,我一定会不正常地离开这个世界。那么,与“正常”离开世界也就没有什么不同。医学的责任是变人的“不正常”为“正常”,但医学从来不告诉人“不正常”也是一种“正常”。而变过来的“正常”,是否又是另一种“不正常”?神赋予智能生命复杂的构造和强大的功能,这世间,能够切开人体去除病灶的人是极少数,也只有极少数人见证过他们就是起死回生的医者。有没有人说过,列位病者,主刀医者才是你的上帝,他怎么割你的器官,你根本不知道的,一刀下去,那么复杂的人体结构,他怎么能保证万无一失?假如你的病是无药可治的,施行手术的时候,在切除病灶的同时,是不是也提前启动了你定时死亡或延期死亡的程序呢?或者说,我们,是否尚处在幼稚的想象阶段而并未详察生命运动的真相而一直都在盲目行动呢?
  与许多人一样,我也是赞同现代医学的,因为,我们都是智能动物,我们有高度的理性,我们从来对自己制造的种种神话深信不疑。我们至今还未从自造的神话中抽身出来,还没有机会亲见宇宙物质运动的全部过程和关键细节,但人已在干预和更改生命体了,我们做的和想的是不是一样的美好且完整呢?
  以生死为节点,生命物质运动的全部秘密蕴藏在来之前和去之后,我们所在的过程太短暂了,我们不能不被动接受转瞬即逝的一切,但最终我们手中什么也没有的,甚至没有我们自己。宇宙是物质的梦,世界是宇宙的梦,人和万物是世界的梦。梦者可见梦境,梦境何曾见过梦者?
  我是冬日的梦境。当冬日终于醒来,我就是更加自由的。当我在春天发出第一声惊叹的时候,作为梦境,我再也看不见冬日那个梦者了。但毕竟是春天来了,我就可以做属于我自己的梦,也可以做自己该做的事情。
  我也会想起,我应该在那个冬日里过得更快乐一些的,那个冬日,曾经允许我做一只昆虫的,那样的冬日原本也不是彻头彻尾的顽固。做昆虫的时候,我曾想到“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为了知道晦朔和春秋,我才不想丢失每一个晴天里温暖的阳光而去追逐的,没有完全进入冬眠,我曾隐约见过我的快乐样子。
  这个冬日渐近尾声,我不能不承认时光的演进相当的公平也相当的铁面无私:不因我的喜爱而加长,也不因我的憎恶而缩短。因为长时间做梦,梦到春天来了才苏醒,设若真正进入下一个春天,我所做的那些梦,以及我在冬日里过得不是更加快乐的缺憾,在初至的春日里应该都是很可爱的。
  2017-1-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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