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老且哀且流连

　　雨线就像无数条冰冷的绳索，把城市捆绑得越来越紧。湿凉的风，仿佛带着“咯吱咯吱”的断裂之声。
　　人行道又在全面翻新之中，这样的反复折腾，现在成了常态，除了诅咒和谩骂，人们也学会了忍。人车混流，人、车都不得不慢下来，再急都没有用。慢下来的东西，好像因为预想不到的变故，犹豫再三，好像终于艰难地做出了决定，要转身倒退回去，去寻找上一个路口。
　　那么，香樟树呢？一场冷雨，总算为它们洗去了满身尘埃，也洗去了残留在上面的蝉鸣。它们的叶子，有些会变红，会零落到街上，会让细心的人看见，引发喜悦或惊悚。这种悄无声息的事情，大都发生在春天。如今，成排的香樟树正赶上连场秋雨，浓密的樟叶中，也有个别性急的，或者决定好了一定要离经叛道的，反季节变红。那些提前变红的樟叶，也便提前孤零零地落下来。在黯淡且凌乱的街上，那样的醉红也显得孤单且孱弱。它们委身于沙土污泥，又被鞋底或车轮反复碾压——那些鲜红的樟叶确实是可以比作花的，零落之后，花一样的樟叶果真成泥。
　　纷繁市井里，乱人眼目的东西实在太多太多，让人目不暇给。雨中举伞行走的人，一些行色甚急，好像受困于酒色财气而难以摆脱，一直都没有机会抽身出来，反倒总是身不由己，更深地陷进去；另一些，神情麻木，缄默不语，好像坠入遥远的梦境，一时半会儿难以醒来。他们就是我赖以自证的芸芸众生。既然都是庸庸之众，衣食住行声色犬马之外，也便无关当下正在来临的连场秋雨。如我这样，已经想到家中温暖，并且向往家中灯火的人，不是病者，就是老者。我属于后者。街上行人很多，还有多少人留意路上一片片醉红的樟叶呢？
　　我看到了，并且，我总是在纷繁世相中，看到这些微不足道也为人不齿之物。
　　我从不反问自己，为什么要垂怜于一只在冷雨中匆匆赶路的爬虫，为什么要寄意于一只飘忽无定又前路渺茫的飞蛾，以及，为什么要用心于阴雨天里蜷缩在墙角的一株野草，为什么要存念于街边的一片孤独的落叶——为什么这样，并把它们生命的意义漫无边际地引申开去——我从不向自己反问这些。
　　无需反问，它们全都与生俱来。
　　对有些活物来说，这个世界实在是太大了，大得失去了意义。对一只虫豸来说，一个人的生命够强大了。然而，他一生将会走多少路？将会走到多远？他将爱多少回？他的心将在什么地方长时间停留？无法知道，但他知道，他走过了哪些路，最远到过哪里，爱过谁，他就驻留在他一辈子都难以摆脱的故里。而这些，从来不能给他更多的快乐，从来无法填充他眼前的空洞，无法弥补当下的残缺。回忆或者怀旧，作为习惯，是有强大惯性的，一个人，要么毫无知觉，要么心甘情愿，坠入追忆或怀旧的温柔的深渊里。谁的当下都是迷惘的，而答案，好像都在追忆里。当下即困境，连想象力都不能穿越过去。追忆却是一剂良药，它可以让一个暂时看不到希望的人沉浸在最温馨的心灵故乡，慢慢地，重新品尝最甜蜜的一段时光，把曾经最高的价值，翻腾出来。追忆是人生可靠的支撑，凭着它，没有着落的内心，不至于在空虚与停滞中无休止地坍落下去。
　　把孱弱的东西看得久了，心也会孱弱起来，这又是不可取的。
　　一场冷雨与另一场冷雨的间隙里，天空也不是阴沉得一塌糊涂。天地之间的灰调，会变得很亮，亮得让我心悦诚服，藏于心底的止水，又滚涌起狂潮来，甚而伤感得悄悄流泪。置身于明亮的灰调中，不再受暴烈阳光的凌虐，也不再受暗黑光影的奴役，感觉这份幸福来得还算容易。漫天浓雾并不沉重。大山开始一一现形，却不再狰狞，好像从一场深刻反省中复活过来，变得乖巧了一些。风像发梢一样柔顺，云像鬓角的肌肤那样洁白。安静的远方，都是看得见的。这种神异的景象总能于我脑海中唤起一个词语，沧桑。这是真的。
　　这个词语一旦浮现，一切也便激越悲壮起来。心境和景象，不知谁为因谁为果，总之全都改变了。至此方才明白，世界上变化最快的事情，居然是，人老了，总在眨眼之间，而青春，依然没有安放得更妥帖一点！每于夜半醒来，多数时候是醒于惊悚和忧虑。原来，走过的路，有太多的坎坷崎岖，遇见的人，只有不多的几个还留在心里。看看自己，这个忧思如焚的人，已是遍体鳞伤，伤疤都已萎缩，这叫人如何能不感伤！
　　想听一曲长调，也想唱一曲长调，并站在在比长调更加广阔无边的地方，大哭一场！无限苍穹，何以有我啊！无穷无尽的爱恨悲欢，把人挤压得像一张白纸一样扁平，无法连接到穿越古今的维度，无法亲见生灭无常的肉身化作尘埃的过程，无法看到受困的心灵，自由来往于星辰之间……何以有我啊，这人世，简直就是无边的梦！
　　潮湿的街道很快就干了。环卫工扫去了所有落叶。我用心用意的那一片醉红的樟叶，自然无处可寻。一个另类的繁华世界，从此湮灭，而夜幕，完全降临。这一天又这样过去。
　　而日子，还是像从前那样；旧的，依然凌乱残缺，新的，依然无可阻拦地到来。
　　匆匆前行的爬虫，不知前路的飞蛾，每到雨天，这些情景总是挥之不去。但毕竟都是曾经见过的微不足道的活物，并未呈现在新的一天，也没有进入我清醒时候的视野，我实在应该狠狠心，把它们一一忘却。我呢，应该带着那些芜杂的念头和没有答案的问题，继续默默行走在各怀心事的人群里。
　　虽然有云，但天空极其舒朗、宽广，它的每一隅，都向我昭示着自由与快乐。我想，我仰望天穹的行为，只是在寻求自我解放的可能，它无关更多的人愿意继续留在没有尽头的拘禁里。我让自己孤独，也是对的。
　　我喜欢这样仰望苍穹，这样，我至少可以知道，地面再好，永远都是起点，而无法离开起点的，全都扁平。活在心灵层面的人，以天空为方向，或许才能使他一生都不迷茫。我早就习惯接受这样的事实了：地面上发生的一切，都应该交给逝去的时光，无需收藏，无需存放。至于眼下无路可行，也不必绝望，抬起头来，还有很明亮的灰调苍穹，还有星空。且老且哀，依然不舍的，还是这颗心所留恋的，活在这个世界上的，表演悲壮剧情的，无数的人。是时候，让渐老的心轻盈如一片云彩了，是时候，借助清风的力量，随心率性去流浪了——时光正对一个开始衰老的人，打开无数道通往自由快乐的门，我为什么不让自己变得更加轻盈！
　　又一场秋雨正在酝酿之中。雨未来，街上依然人行如蚁。这世间的活物都知道该如何应时应景，看上去，人人都像秋天的树叶，悄悄泛黄，这是谁都无法逃避的。街上不时出现触目惊心的黄表纸，那是在告诉人们，又有一些生命，像秋天的树叶，泛黄以后，就那样陨落了，过程都是无声无息的。从此以后，这个世界，永不再闻他们的音讯，但世界，永远都是新的。
　　一棵棵保持和谐距离的香樟树，像我一样安静。我从树下走过，差不多可以感觉到，一些最纯净的清气，从浓密的叶间，向广袤天空升腾而去。
　　人行道依然凌乱，坑洼。又一片醉红的樟叶，在我眼前飘然而下。
　　我断定，这个路段的环卫工，暂时不会回来。
　　天光正在黯淡下去，黄昏的大幕正在合拢。
　　这片樟叶是另一个提醒。
　　它提醒我，多年前的一个春天，我对醉红的樟叶开始用心用意。那时未老，我的心里有如火一样烧得很旺的祈愿，那些祈愿，相当反叛。我甚至开始蔑视正合时宜的春花，我不屑于它们内涵无多的过分的表现。做书签，做装饰物，醉红的樟叶都是不错的选择；只要遇上品相很好的，我都会捡拾起来，收藏起来，我觉得它们总比春花好看一些。
　　一个春夜，狂风大作。次日，满目萧然。随处可见残树，坠物，倾頽之物。有传闻说，这场灾害还伤及人畜。中午时分，黄尘自西天滚涌而至，很快就布满天空。天地之间，好像复归混沌，所有活物的遗迹都将被彻底清除。滨河路上的香樟树，有些好像遭了雷殛，那么粗的树，居然有被吹断头的！
　　满眼皆殇！
　　世界上的诗情画意从来都是软弱而暂时的，都做了虚妄语言的兴隆道场，改变一切的，从来都是无妄之灾。
　　在溢美醉红的樟叶，与哀诉万木尽遭摧折的不幸之间，我总是倾向后者。
　　不是我不要浪漫缠绵，而是我无法回避各种殇的呈现，给我的灵魂带来的巨大震撼。
　　落叶，不过是顺应了造物的意愿，而殇，在万能的造物，那也是无法完全回避的莫大的惨痛和最悲伤的哀哭。它们，发生在存在序列的极端，而殇，是这世间悲情的极限。
　　樟叶变得醉红，它们就该零落了，我却不必在意它们的幸福之上，还遮盖着哀婉。我的柔情尚未完全衰老，我还将对世界报以善意的关顾和真诚的流连。今夜，若还有雨，我还将祝愿世间所有的幼稚与孱弱，祝愿它们都活得好好的，都能成长到极其强大的那一天。即便它们仅仅是匆匆赶路的爬虫，是飘忽无定的飞蛾，或者，是蜷缩在墙角的一株野草，我都会祝愿它们，度过又一个春天之后，还将度过又一个秋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