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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原创] 情愿今生象俺爹

2020-12-14抒情散文凉月满天
年过三十,我发觉自己一天比一天沉默,一天比一天安详,一句话,我正在向我爹靠拢。这一点令我欣慰。我愿意自己象沉默的大地,象雪压的芦苇,象雨中的荒村,象列维坦笔下荒凉的平原上孤独的白杨树,象我爹。我爹可没我这么诗意,他一个大字都不识,连个“爱”
  年过三十,我发觉自己一天比一天沉默,一天比一天安详,一句话,我正在向我爹靠拢。这一点令我欣慰。我愿意自己象沉默的大地,象雪压的芦苇,象雨中的荒村,象列维坦笔下荒凉的平原上孤独的白杨树,象我爹。   我爹可没我这么诗意,他一个大字都不识,连个“爱”也不会说。但是我百分之百拿准了他爱我,虽然他爱的姿势都特别笨拙。
小时候天寒雪冷,冻手冻脚十分经常。我爹一到冬天就采麦苗熬水,据说治冻伤有奇效。一大盆水热气腾腾,让我把脚伸进去。我又不傻,才不干!我爹左劝右劝我都不听,他就来个霸王硬上弓,攥住我的脚丫子往水里按,吓得我杀猪一样大叫,把我娘惊动了,大骂我爹一顿。我爹也不言语,拿手试试水温,道歉似地慢条斯理对我说:“不烫嘛!”我也知道不烫,冬天水汽大,水温并不高。不过不烫也挨了骂了,挨了骂还是嘿嘿地笑,一点脾气也没有。   他是真的没有脾气。我脾气随我娘,横蛮不说理,诸多怪僻让人无法理解和接受。我不吃面,一根面条也不吃,一日三餐要吃米。吃饺子不吃煮破了的,要吃完好无缺的,然后用筷子把它们全捅破,倒上水,先吃皮,记着,是先吃皮,再吃馅。黄瓜下来,人人拿起一根大嚼,晚上就是小葱拌黄瓜了,我不吃,噘嘴坐着。我爹就叹口气,起身捅火,倒油,葱花炝锅。黄瓜切丝——记着,是丝,不能切片,不然做也白做,下锅翻炒。谁吃过炒黄瓜呢?我就那么吃,我爹居然一个“不”字也没有说过,没有训斥和任何强制措施,我吃什么,他就做什么。我娘气得骂:“死人,把孩子惯成那样了,有朝一日吃你的肉,看你割不割!”看我娘说的,我怎么肯呢!   让我倍感骄傲和不好意思的是,我考上高中的时候,我爹居然套了驾大马车去送我!那个时候考上高中挺不易的,喜欢得我娘出来进去老是唱,一边给我做新被子,被面上一大朵一大朵的百合,逢人就说我小时候的政绩,什么小学校长断定我必有出息啦,什么光顾看书,十一二点还不睡觉啦。我爹不说话,就抽着旱烟笑眯眯一句句听着。   要开学了,谁知道我爹居然把一挂大马车赶到家来了。大白马,脖子上系着铃铛,一走路叮叮当当,鞭梢上缠着红绒线。我说你干嘛呀,谁还坐这个!我爹根本不听我的抗议,埋着头给我搬铺盖。我看我爹的拧劲又犯了,只好坐上马车,咕噜咕噜来学校了。高中毕业多少年,我的同学到现在还记得我爹赶着大马车送我的情景。那是,校门口大车小车一大溜,我爹的大马车裹在里边,他“吁吁”地吆马,真够另类的。   后来这种另类的事还发生过,暂且不表。   转眼我就该说对象了,双方老人坐在一起,公公开始憧憬我们结婚以后的幸福生活:彩电,冰箱,洗衣机,要什么有什么。我婆婆开柜:你看,等小霞过了门,这么多好绸缎,给她做被窝。我爹不言语,黑着脸坐着。回来之后,就打定主意要退亲,理由只有一个:“八字还没一撇呢,先说过门的话了!”我舅舅是媒人,说这话怎么了,这不是表明人家的态度和立场嘛,怕你不同意啊。我爹翻来覆去老这个理由:“那也不能说过门啊!”   当时我也不理解为什么他要这么执拗地反对一个看起来很平常的理由,直到后来读到林清玄一篇文章,上面写爸爸对将要出嫁的女儿的依恋和不舍,我才恍然明白。光一心想着奔向自己的新生活,忽略了小小女儿长大之后,将要飞离老人身边时,他心里的孤寂和落寞。不过,让一个年过半百的农村老头子说孤独,说寂寞,他哪会说!所以劣质旱烟棒里上升的袅袅青烟笼罩下那张沧桑的脸,就格外显得孤独,寂寞……   但是仍旧嫁了。有了宝宝,满月了,要接我们回娘家了。按说该我哥接的,他没有来,我估计又是大事不好:哥嫂和我爹娘老是吵架的,肯定又是因为这个。我爹来了,没想到又是赶着大马车!在婆家门前“吁”一声停下,进屋来替我拿包袱。我问他我哥怎么不来,他也不说话,一路颠颠簸簸,烟尘飞扬地就回去了。   结果我这一回去,就把我爹惹哭了。我娘哭很正常,她爱哭,动不动捶床便大怒,泪下如飞雨,陈谷子烂芝麻混捣熟。我爹不。小时的光景很难,很苦,备受欺负,也没见他哭过。   我一回去,果然发现气氛不对,哥哥影子都不见一个,嫂子红着眼在门前堵着,叉着腰和我娘对骂。我娘看见我来,也不骂了,接过孩子来千宝贝万宝贝地抱进了屋,外面嫂子扯着嗓子开始骂我。我气得嘴唇哆嗦,说不出话来,我娘就骂我爹为什么不管。我爹闷着头说了一句:“我是个老公公,怎么管。”我泪一下子就下来了,也不忍心责备我爹什么,谁让他一辈子老实呢,连儿媳妇都不把他放眼里了。“罢,”我心里说:“走吧,姑娘出家没家,还是回婆家去。”   我把刚摊开的孩子的小衣裳一件件重新叠起,小被小褥也包好,跟我爹说,“爹,送我回去吧。”我娘泪一下子就下来了:“丫头你说什么?谁家闺女坐满月子不回娘家住一个月?你回去,让我们的老脸往哪儿搁?”我爹也不说话,怔怔地看了看我,一扭头出去了。我说我在这儿也上火,孩子吃了火奶,也不好。一边说一边执意收拾包裹,然后赶到西屋叫我爹,才发现这个咬钉嚼铁的男子汉,正蹲在放杂物的西屋,背对着屋门,肩膀一耸一耸的,没有声音,硕大的泪珠一滴滴砸在地下,象大血点。   我扭头回了东屋,流着泪把包裹打开,在我娘清扫得干干净净的土炕上重新铺开孩子的小褥、小垫、小毛毯,把软软的熟睡的小女儿放在上面,盖上我娘给做的红绫小被儿。我娘把我爹叫了进来,他看见炕上的小孩子,脸上有了些喜色。左眼角还有一滴没有拭净的泪,就那么一条腿搭在炕沿,拿紫红色粗糙的关节粗大的手指在孩子的小脸蛋上摸一摸,碰一碰。嘴里笨拙地发出“嗯嗯啊啊”的声音。外面我嫂子还在堵门着跳脚大骂,可是我爹已经听不见了,我娘也听不见了,我也听不见了,我们都听不见了。   现在我的家庭相册里有孩子从小到大跟她姥爷合照的形态各异的照片,没一张正形儿。揪着她姥爷的脖领子,骑着她姥爷的脖子,牵着她姥爷的手一溜歪斜地走。每一张上面我爹都一如既往地笑,憨厚而慈祥。有一张最好看,我起名叫相映成趣,是真的有趣:我孩子脸朝外抱在她姥爷的怀里,孩子白,白得象玉,我爹黑,黑得象土,祖孙俩笑得象花,一个是太阳花,阳光灿烂,一个是山药花,土得掉渣。   任何一张照片都照不见他的悲伤,一个经风历雨,在岁月里渐渐苍老的人,心里会想些什么?我爹永远也不会说。现在这种擅长沉默的特质正做为农民性格和家族特质一点点传给我,我满怀欣喜地接受它,不存在半点抗拒和排斥。当我发现目前这种土拨鼠一样隐居而安静的生涯是如此地适合我时,我得到了心灵最大的宁静。孤独成了我终生为之追求的东西,好象以前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一个目的,让自己能够顺理成章地,不受打扰地,保持安静和沉默,象山,象树,象冬天的河,象无边的岁月,象我爹。   现在我爹快七十了,得了半身不遂。我心里有许多的不安和遗憾。一方面很满意自己曾经带着我爹和我娘到北京逛了故宫,长城,颐和园,可是,我又不满意自己光把希望寄托在以后,结果好多光阴被我浪掷,现在想带他到别处去逛,也是不可能了。他连我家都不肯来了,说我家楼高,不好上。这个天性羞涩的老人在我家诸多不便,又不好意思开口求人,所以宁肯在家里窝着。   我有一个很虚荣的愿望,我希望以后能有一辆属于自己的汽车。象我爹当年用高头大马车送我到我想去的地方一样,我要一直把车开进村里,开到家门口,扶我爹出来,坐进车里,再在邻居的啧啧称羡中一路驶出我的家门,驶进名川胜景,驶到一切他想去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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