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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原创] 伤口

2020-12-14叙事散文沙爽
应该说,早在上一个冬天我就注意到这个断口了,这棵我不知名的树,它伸向人行道的一根枝杈不见了,留下一个手腕粗的伤口。冷。疼。我打了一个寒颤。如果寒冷足够深切,疼其实可以转成麻木。但是雪正在下着。树的伤口像一颗眼睛洇开了水气,把与愈合的距离望得
  应该说,早在上一个冬天我就注意到这个断口了,这棵我不知名的树,它伸向人行道的一根枝杈不见了,留下一个手腕粗的伤口。冷。疼。我打了一个寒颤。如果寒冷足够深切,疼其实可以转成麻木。但是雪正在下着。树的伤口像一颗眼睛洇开了水气,把与愈合的距离望得越来越远了。   从冬到秋,从周一到周五,傍晚时分,我都要在这里等车。春天的时候,这棵树开出了粉白的花朵。前几天,我在学习photoshop中的涂抹工具,突然间走神了。我想起那些花朵,它们离远些看,正是这种软件涂抹出来的效果:在别的颜色的背景中晕出些白的,在同样是白色的底调中却又晕出点灰色。正是这些花朵把树木疼痛的断口晕开了,好像水彩在水中化开,疼痛和伤口都湿淋淋地溶入了盛开。甚至,伤口本身也变成了另一种盛开,像树木意外张开的嘴,会突然把一些带草腥味的话语喊出来。   由此我想,花朵开放到动人心魄处其实有一种痛感在里面。花朵是植物顶在头上托在掌中的伤口,它道出了植物内心的波纹和想法,同时等着一些事情沿着风或者露水的河流驶进来。会是什么样的事情最终停泊进花朵的内心?一朵花的偶然和宿命其实像极了一个人,它未来的指向也像一个人终于屈从于内心的景象:如果它的心灵留住了一颗种籽,它的未来就成为一粒果实;如果它抱住了一缕光线,它就变成了一个天使;但是如果它最终等来的只是一团灰烬……一个人或者一朵花在对外敞开的孩童时期是脆弱的,他不知道他将握住什么并走到哪里,也不知道他将永久停留在什么样的地址。所以一朵花开到最后常常流露出孩童样的孤注一掷,它饱满、娇柔,丰沛的汁液间奔涌着隐约的怒气。它将干瘪、愈合、像丧失功能的细胞从皮肤上剥离,仅以隐晦的疤痕存储起有关疼痛的点滴记忆。   大约在二十五岁以后,我惊奇地发现了我原本深藏不露的疤痕体质。从那时候开始,我知道我老了,再也不能对伤痛之类的事件无所顾忌。我的皮肤已先于我之前,懂得了对反复无常的世事心存畏惧。我的皮肤,我曾经以为它是水,而伤损只是投进它内部的小小石子,用不了多久,些微的波纹就平滑如初。现在,我相信报纸上的说法:衰老缘于皮肤水分的无端丧失。也许自诞生时起,上帝曾将一眼井安放进我们的身体,等待着它被时光缓慢耗尽。看一看那些老人的身体吧,它们干燥、松驰,表层的褶皱有如龟裂的大地。是这样:水分流失的皮肤还原为泥的质地,它如此容易留下时间的脚印和动物的爪痕——对皮肤而言,伤损就是命定的动物,它们凶狠、安静,惯常隐身在暗处的洞穴之中。它们突然出现,袭击,咬啮,而后突然消失,留我们站在原地,怔忡,惊愕,内心的疑惧凝结在瞳孔里。烟雾样回荡于四周的安静让我们以为什么都不曾发生,但不同的只是,原本完整的生活,现在让我们看见了:血。   一个人成长的判定标准之一应该就是:在血面前的强持和镇定。作为血的天然囚笼,人不想让血跑到外面去。但是血有它自己的想法,一有机会,它就要像人挣脱自己的房子到外面的世界旅行。因为想到此去再也不能返回,有些时候,血离开时的样子有点犹豫不决,脚步也踉踉跄跄。而一个人在无知无畏的婴孩时期还没有来得及形成对血的认识,但是古老神奇的基因逼迫他为一滴血的永别而痛苦哭啼。血选择了痛感作为离家远行时的伴奏曲,正如同人通常会在此等时刻选择静悄悄的泪水。关于血的认识一层层迭加起来,最终构成了一个人面对世界的终极姿态。我们最先是从别人那里接受了对血的恐惧——目睹他人的痛楚引起的惊悸和暗自庆幸带来的隐蔽的幸福感揉合在一起,它所形成的暗示指点着我们的脚步:趋利避害;在陷阱的周遭蹑足行进。甚至对伤口的处置也是从别人那里模仿而来,清洗、包扎,或者假装不屑一顾。什么样的伤口可以裸露,什么样的伤口要深深藏匿,这其中的道理意味深长。在早年的乡村,还有一种用土来止血的方法,这简直让现代的城市人惊奇。城市习惯于深藏不露与温文尔雅。城市对多数伤口秘而不宣,对有意裸露的伤口则暗怀期待。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露出他情感的伤口,他伤感的讲述徘徊在深秋幽暗的黄昏,等待着女人的手携它到达阳光明媚的春天。还有那么多伤口贴上了私人制造的荣耀标签……人类依靠着伤口成长,而世界之大也为走猫步的伤口提供了秀场。   有一道醒目的疤痕停留在我的左肘部。作为短短几年的摩托生涯留给我的纪念之一,在夏天,它常常要遭受某个熟人的莫名惊诧。她们(男人们当然也已看见,但是出于礼貌,他们谨慎地闭口不言)仿佛发现了新大陆一样尖叫出来:怎么会这样?好像这道疤痕是一个祖传的古董,直到今天才被我拿出来展示。这让我有点不好意思。说起来,那块石头我是熟悉的,它埋藏在我上班必经的小路上,确切地说,是路中间施工挖开过的凹地中,看上去像露出水面的冰山的一角。刚开始,我对于这一角冰山还是顾忌的;每天从它身上蹍过去时也怀了小心和谦卑的歉意。出事那天早上我在想什么已不可考,但是当时我肯定有些急躁,并对这块石头心存过分熟悉带来的蔑视——对于熟悉的事物,我们通常都怀有程度不同的蔑视情绪——它每天都在这里,对我的压迫保持容忍和默认。因为这个错觉,我第一次没有减速;这样,这块石头终于等来了报复的良机,它一下子将我掀倒在地。我爬起来,心里还有点不明所以;低头发现旁边有一片湿迹,心想,糟了,油箱摔坏了。随即我发觉,摩托完好无损,只是我自己摔漏了,血唏哩哗啦地满地乱跑。这让我有了一些想法。在打车去医院的途中,我想,因为这个厉害的伤口,我终于能够记住一块石头了;事实上也是这样。然而现在我忽然想到:对于一块有可能肇事的石头,我们究竟能够记住和懂得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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