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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火车上的安娜

2020-09-17叙事散文川媚
火车是有翅膀的。我看见了火车的翅膀。火车枕着锃亮的铁轨,如同踩着风火轮,飞快地滑行,有飞翔之美感。如此严谨精密的布置当中,有一些我看不懂的因素。如果说,铁轨对于火车,如同血管对于身体,是火车天生的壮硕有力的翅膀的话,那么我怀疑火车还有一对绰

  火车是有翅膀的。我看见了火车的翅膀。   火车枕着锃亮的铁轨,如同踩着风火轮,飞快地滑行,有飞翔之美感。如此严谨精密的布置当中,有一些我看不懂的因素。

  如果说,铁轨对于火车,如同血管对于身体,是火车天生的壮硕有力的翅膀的话,那么我怀疑火车还有一对绰约闪光的翅膀,如同人体皮肤上的皱纹一样,给火车添加了一层细腻的人情味:那闪亮的翅膀一样的东西就是随着铁轨延展的电线。   翅膀又如何呢?火车的翅膀如同铁的手脚,一步不移也能够通过火车把那些人像运送货物一样运送到远方。火车的翅膀是有魔法的,它一动不动也可以使人到达远方。但是它唯一无法运送的,是向下坠落的灵魂。   我在站台上候车,站台下面是铁轨。我在人群前面停下脚步,火车还未进站,行人还在寻找车厢,我被走过身边的人无意间撞了一下。我克制住内心的反感。我内心的反感,从来不针对自己情绪的偏激,而总是针对外来的刺激。   我木头人一样站着,眼光投向前方,看到闪着灰色亮光的铁轨。铁轨单看是一种完美事物。铁轨下铁砂色的石子也是完美的。然而人为的一切钢铁般的存在,于我都是不够自然的。我所看到的自然世界,反而是带着梦和幻想之阴影的心灵世界。一些美丽的幽灵般的面孔浮上我的眼前。我瞬间感觉到一种触手可及的空虚。死亡占有我们的一切,无论你睡眠,还是行走。     火车轰鸣着停下来,人们彬彬有礼地依次上车。小城里没有浪漫场景。在庞然大物的活动的机器面前,人一下子变得卑微而恭谨,没有僭越和鲁莽的言行。我抬手拍了一张照。是车厢连接处的照片。   我写作或者不写作的时候,不时打开照片看看。拍照那天是端午,我在开进站里的火车旁边候车,看到在车门旁边的位置上,有手风琴一样褶皱着的一米多长的车厢连接带,凹进去了,两节车厢之间挂着一个白底的条幅,那情形正像是一个没鼻梁的人戴了副眼镜。   条幅上写着几个字,“请勿——靠近——当心——坠落”。   没有人会阻止我,向自己的内心去看一个想象中的危险场景,心里暗暗地起了一个痉挛,眼睛下意识地避开了铁轨。是的,我可以避开。我没有见识过那悲剧场景,那是连电影镜头也会慈悲地省略掉的场景。   但我竟然对那样的悲剧充满了好奇。文学作品使我对一切病态的美,都有同情同感之心。

  安娜,她是怎样选择她的卧轨时间和地段呢?那一定是在火车头。她从站台上投入铁轨,只需要像一只骄傲的猎物一样直直地坠落。她的头颅,会被火车轮子切断,而恰好落在被雨水洗得发亮的枕木中间。也许她想到过要让自己变得面目全非,像不可把握的爱情对自己的心灵所做的那样。

  “她想倒在和她拉平了的第一辆车厢的车轮中间。但是她因为从胳膊上往下取小红皮包而耽搁了,已经太晚了;中心点已经开过去。她不得不等待下一节车厢。”   火车是一个必然,无论哪一辆枕着铁轨的火车。安娜,或者不叫做安娜的随便哪一个天真的女人,是那个偶然。当偶然遇上必然,情形是怎样的呢?偶然一定要被消灭掉。就像豆子遇见筛子,筛子是那个必然。那个像沙子一样被某种神秘的力量,筛选掉的豆子,就是那个偶然。   被筛选的人,被虐待的命运。想到这个我就受不了。绝望常常在我头脑准备休息的时候,袭击我的心。然而管它的呢,我不是活得好好的吗?梦里的,心中的,死亡的阴影算什么呢?不去看,不去想,只要把那黑暗的阴影避开不就得了吗?   阳光不见的时候,死亡的阴影躲在任何阴暗的角落吧。我要到别处,我要到明亮的地方去,到有活人的喧闹和光影的地方去。我不是为寻求幸福的瞬间,我是为了寻求遗忘的能力。   死去十二年之后,我的同学江南又一次来到了我的梦里,像活着时家庭主妇的形象一样从容安详,在此刻的人群中成为我心灵之所系。她不是像安娜那样为了爱情而死,她只是死于意外。安娜用鲜血书写了一面洁白的旗帜,旗帜上飘扬的血字是:爱情并非空虚。安娜以死控诉了莫测高深的爱情,让所有的女人在盲目的爱情面前有所忌惮,不敢得意忘形。爱情是不可能让人满足的,爱情是每个人生命长河里暗藏的漩涡和激流,虽然看上去波光潋滟,激情璀璨,然而终要席卷一切,直到风平浪静,归于虚无。   只有安娜有足够的勇气面对爱情。女人往往不能客观看待爱情, 把爱情看得太高贵,而把自身看得太卑微。“他得到了我的一切,现在不再需要我了。”安娜也不能免俗地怀疑爱情,于是变成了一个复仇女神,把死亡变成无法战胜的武器,来惩罚那无情无义拒绝沟通的情人。通过毁掉自己而毁掉情人的幸福,像在火苗上炙烤自己的皮肤而使情人痛楚一样。

  “爱情一旦结束,仇恨就开始了。”   “我使他不幸,他也使我不幸,他和我都不能有所改变。”   爱情中的人,为了得到对方,决心抛弃世界。当这种胜利终于到来的时候,惩罚也随之到来。全心全意地谋求爱情,侍奉爱情,使一个人变得越来越无用。那情形就像一个人只有黑夜,没有白天一样,世界舞台上所有的光芒都离她而去。等不到把外遇变成婚姻,安娜用死亡宣告了爱情的破产。

  “死,作为使他对她的爱情死灰复燃,作为惩罚他,作为使她心中的恶魔在同他的战斗中出奇制胜的唯一手段,鲜明而生动地呈现在她的心头。”   就这样默默地,在火车站台上,浮现了安娜的幽灵。这是一个美丽的幽灵,包藏着内心火焰的身体美丽绝伦。她以死亡证明了爱情令人绝望的本质。爱情的残酷性不在于身体的感觉转瞬即逝甚至令人感到惭愧羞耻,而在于流水般的日常,那令人难以忍受的疏离、争吵、对立。我深切地感觉到,女人面对的种种危机,往往首先出于自身而不是社会,首先出于懦弱而非坚强,出于自私而非利他。女人要挣脱死亡,女人要挣脱男人,都要自己走出去。

  我从此应该能够忍受,车站上或者车厢里,那些拖儿带母的、面目模糊、絮絮不休的女人。

  江南多么娴静!她在梦里从来没有开口说话。十二年了,她的声音,她的样子,却还是电影照片一样,动人地呈现出来。她借我的灵魂而存在。

  一颗心像雨中的草叶一样颤栗,似乎我被两个死魂灵占有了。对于死亡的想象,为什么会如同亲历一般印象深刻。

  铁轨上的灵魂是安娜。在我这样的小女人心里,投身火车车轮之间的安娜,是我疼痛的姊妹。   车外电线上的灵魂是江南。在我局促的生活里,死于车祸的她,是我知己一样的同学。   我万分珍爱死去的江南的记忆,然而安娜的死是大不相同的。安娜是为了拯救她的爱情而报复性地去死,多么富于艺术性。她以自己仓促急切的死,拯救了千千万万陷入爱情梦想和迷狂的女人。如果说世界文学史上有一个纯洁少女林妹妹,是爱情的化身,是无与伦比的美学典范的话,那么列夫·托尔斯泰所塑造的贵族妇女安娜,则是出轨女人的代表,更是达到了一个空前绝后的美学高度。托氏仿佛是人类的道德家,或者一尊劝世的佛,他活着的时候,就在劝世人超度自己的灵魂。   我在火车上。我将随着火车走向远方。火车抛弃眼前积木似的房屋时,我的灵魂回到了身体里,像沾溉过植物的露珠,因为自身的重量回到大地上。

  这时候,我的心灵摆出来一面美丽的铜镜,它照见一个熟悉的面影,我轻轻地叫一声:火车上的安娜!她从火车上带来爱情,也在火车下终结爱情。

  年轻的安娜,火车上的安娜,心里带着火眼里闪着光的安娜!愿你怀着佛一样的慈悲,陪伴每一个真正活着的女人,无怨无悔地走过年轻时代的动荡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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