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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原创]乡井声色

2020-12-14抒情散文丁香笑雨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4:32 编辑

  事到如今,我便怀念起一个人来,尤其是我们心情的一致,不免生出些惺惺相惜之意。如此,又踌躇起来;稍一沉吟,忆那“惺惺相惜”原出自《西厢记》:“他若是共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4:32 编辑 <br /><br />  事到如今,我便怀念起一个人来,尤其是我们心情的一致,不免生出些惺惺相惜之意。
  如此,又踌躇起来;稍一沉吟,忆那“惺惺相惜”原出自《西厢记》:“他若是共小生,厮觑定,隔墙儿酬和到天明方信道惺惺的自古惜惺惺。”此中,双方的互相倾慕,又何尝不是一种缘分呢!
  缘分也许有吧,只是倾慕由我而生,因此更觉心情的类似。有字为证,君不见朱老先生开篇提笔:“这几天心里颇不宁静!”此句落墨,月下荷塘如一曲秀雅丝竹,清韵幽绝,那轻风掠处,醉人的花香扑鼻而来,一切皆源于这字字磬香;如果在我,只用两字——“颇烦!”你信吗?
  “颇烦”!这不明摆着就是心里颇为烦闷,当然也就不会宁静了。
  这可并非我的发明创造。
  第一次把可以文绉绉的心情用如此简洁的方言表达出来,这很寻常;只是在这之前的千百年里,它一直是以口语的状态存在于民间;而在千百年后的某一天,由于我反复的情感体验、释疑类比、再加上那么一点点的自做聪明等,使它终于尘埃落定,在我手中变为文字。这件不同寻常的事情真是令人欢欣鼓舞。闲暇时,偶尔也就诸如此类地琢磨起来。待到某一日,才知道老贾早已横空出世,给予了民间语言的那种强烈的爆发力和震撼的力量完全摧毁了烂漫童年的我精心营造的小小堡垒,从此,我的语言再也走不出故乡。他说,他不会说普通话“写不会说普通话时偏写道:普通话是普通人说的话嘛!”因此“有口难言,我就不去见领导,见女人,见生人,慢慢乏于社交,越发瓜呆。但我会骂人,用家乡的土话骂,很觉畅美。”初读他的《说话》,印象最深的就是这一个“骂”字,感觉真的畅美。非骂不可时,这样不仅畅美,而且绝对酣畅淋漓、淋漓尽致;但往往呢,你偏偏就有个骂不出的时候。这时候,你不能对父老乡亲说:“这几天心里颇不宁静!”这话如隔靴搔痒兼有作秀之风。我能体会出那种情形有多郁闷。就此打住,也千万别说出这“郁闷”俩字,这是新派的作秀。这左不行右不能的,像谁在你心里“腾!”地点起一把无名火,那火又偏偏不是冬天里的一把火,你不禁大喝一声:“颇烦!”嘿,这下好了,大家明白,你的心情不好。你这边还在支支吾吾,那边却是秦声秦韵的春风送暖,不多时,心中的疙瘩也就解了一半。
  刚才还如春风拂面,这会儿我就觉着有些“颇烦”,心里像盛了天大的事,鼓乐相闻的快乐也顿时烟消云散。说出来你未必相信,不说又有谁知道呢。思谋良久,我还是说!
但从哪儿说起呢?
  如临大敌!对,就从这开始吧;当然,这绝对不是指1933年春日寇进犯长城,国民革命军29军大刀队夜袭敌营,大刀向鬼子头上砍去那振奋人心的故事,这里也有“鬼子”,但他们却是万万砍不得的。
  提起“鬼子”,一下子勾出你的往事和疑惑来了吧?肯定地告诉你,这和当年的日本鬼子没有任何关系。至于这种说法的渊源以及它所造成的文化误解就让民俗学去研究,跟我回到“这几天心里颇不宁静”处,听我慢慢道来。
  现在重新审视心里的不宁静,也就是“颇烦”的根源就在于“鬼子”。这“鬼子”不是别的,其实就是一个鼓乐班,如果你听到村镇上锣鼓唢呐齐鸣,那一定是“鬼子”来了。鬼子进村,必有丧事。
  先别悲哀,家乡一直有“红白喜事”的说法,红事指结婚等喜庆之事,白事即丧事。既然白事和“喜”字有了瓜葛,那就自然增添了一点宽慰。这“喜”多指年过六甲的长辈去世,也算年庚轮回得了长寿,故远亲近邻吊唁,少不了香、表、蜡烛,再放上一挂鞭炮。
  哀乐一遍遍地放,人一拨一拨迎来又送往,不觉几天就过去了,明日亡人就要以土为安,今天必有重大的祭奠活动,乡人简称为 “奠”。
  正说着今天下午里里外外忙得不可开交,译用本地方言:“忙得不亦乐乎”。一个忙字也能搭上《论语》那趟车,其他俗言俚语可见风雅的了得。这么忙我就不罗嗦了,接下来继续。话说这里里外外正忙得不亦乐乎,有人说“鬼子来了!”不远处,一行人果然吹吹打打朝这边而来。披麻带孝的孝子们就地跪了两行,接了鬼子,再为自己失去的亲人接回他们先辈的亡灵。一趟又一趟,鬼子从村口凄凄哀哀地边吹边往回走,孝子们哭哭啼啼地跟在后面必恭必敬的端回一个个先人的灵牌。此事既毕,招呼鬼子们吃饭,七盘子八大碗地端上桌,待他们吃完,稍事休息,很快,就是傍晚。这不,他们又吹起来了。
  “哎,一会奠哩,快去看走!”
  先是流行音乐中的经典名曲一首接一首地唱。鼓乐队里个个声音洪亮,字句铿锵。三、五首没听完,你稍一留心,这所有的歌都唱成了“鬼子调”。不是别的,就是唱成了同一个节拍,一个味。没关系,不就是图个热闹吗。说话间祭奠开始了。几大桌子的祭品盛在盘子里,买来的、自家做的面点、油炸果子,还有果盘等等,一盘挨一盘摆了个满,孝子们在鼓乐声中一手托着盘中祭品一盘盘敬献到灵前,期间不能像平时走路,脚下要像扭秧歌一样,边扭边走。那是一种舞蹈,各自不同的创意能让你乐个没完。
  “老二媳妇,你倒还扭捏个啥哩吗,没看头都歪到南墙上去了。”
  众人哈哈大笑,这老二媳妇本来腼腆,这会越发像走钢丝,面红耳赤,脚都不知该怎么迈了。
  “看!女婿扭得就是嫽!”有人在悄悄议论。侄子、外甥跟着也一一亮了相。
  开始的气氛是悲哀的,轮番几遍,气氛渐渐欢快起来,预示祭奠活动很快就要结束了。再推出一个新的高潮,把女婿请出来,有时同时请个侄子或外甥。他们在成十步的距离内,用尽了所有的肢体语言,挤眉弄眼自然不在话下,那幽默风趣、调皮活泼引了阵阵笑声和夸赞。所有的人和他们自己这才惊奇地发现,他们竟然还潜藏着如此令人叹服的表演才能。
  这一吹就是半宿,吹的人累了,看的人也累了,但大家兴致依然不减。因为祭奠一结束,就会再起一个高潮,唱歌、唱戏,直到夜深人静。熬了几天的夜,大家都累坏了。你看,那一连串新盘的锅灶旁现在依旧炉火正旺。说是为明天酬谢四邻亲友做准备,说是吃顿便饭,其实并不那么简单。切葱的、剥蒜的、灶房里的擀面的,还有灶前搭碳的,他们各司其职,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说笑笑,手中的活计却从来没停过。
  “你说什么”?
  哦,有人问我:“‘鬼子’”是从哪里来的,平时做什么?"
  这个问题难不倒我。他们来自平原,却绝对不属于李向阳的平原游击队;他们来自丘陵、山冈,那里也不是铁道游击队出没的地方;他们来自湖畔,那里也不在微山湖上。平时主要就走村串镇吹吹打打呗。
  “到底是哪里来的”?
  这个嘛,他们和当年的游击队一样神出鬼没,打一枪换一个地方,我也不太清楚。虽然他们是民间的自发组织,参加者多是农村有些才气的能人,能拉会唱,但也不一定。他们人员随时变更,我还真认识两个人。
  那不是他吗,那个浓眉大眼的,半年前和妻子离了婚,家里一条线没带就住进后面那家,过起了幸福的小日子。他整日里接孩子做饭、没事时说笑调侃,走起路来都在唱,俨然一个一家之主。再有不到半年的时间,我在街上看见他,感觉好久不见了。听说他在原来的家里,过去怎样着现在还怎么着。现在这家的女主人不就是有点钱吗,也不知道他是怎么踅摸的,方言词,意思是说也不知道他是怎么谋算的,不久就被看出了破绽。这一届临时政府经过议会全体成员的一致弹劾,以中国清朝的旧制,就是去掉顶戴花翎,解甲归田,遣送回了原籍。古时的“遣送”可能是客气的说法,没人送,那就是请他走人。当然,是他自己从哪儿来的回哪儿去。 又一次遇见他,又和另一位同居了。看他们一路上说得挺热呼,走近听那女的气咻咻地说:“哼!我去的真不是时候,今天坏了你们的好事!”我从他们身边走过,再一眼发现他的时候,他穿着鼓乐班的制服,拿着唢呐,不知道会不会吹,样子倒是挺帅的。还有那个,正化妆、准备演唱的中年女士。就是坐在一角、手里拿着很普通的化妆盒描眉的那位,别看她年纪不小,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年轻多了,她可半辈子都是剧团里的当家名旦,剧团不景气,早就没戏演了,她就来这里凑凑热闹。别以为人家就瞅着那几个钱,她的女儿可是本城唯一的世界冠军呢。但要说明的一点,他们俩从来没有搭过同一个班,我说的事也都是几年前的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鼓乐班依旧兴旺,不但没有人敢“打得他们魂飞魄丧”或者向他们头上砍大刀,必要时还得请人家,还看人家是忙是闲、有没有时间。虽说谁也不爱招见他们,民谚里有:“硬挨三刀,鬼子戏子不结交。”这么一说,他们还真有合流的时候,但应该尊敬他们,人家说什么也是艺术人才,毛泽东时代,他们可是正而八经的文艺工作者,尽管多数少不了乡土之气,那起码也应该隶属于服务业。因为“日头爷从家家门上过,总有个用得着的时候。”这一看就知道不是名人名言,是我奶奶语录。她说过,她前前后后的那几辈大概也说过。
  这些我毫不关心,我关心的是那泥土鲜黄的土灶上的笼屉,直径一米,叠罗汉般叠了一人多高,那里面有很多好吃的“蒸碗子”:有每碗都码成排的甜糟肉、商芝肉,有荷叶肉、糯米蒸排骨,豉汁鱼的一侧撒入青红椒米;粉蒸肉一边撒进小葱花……最有特色的就数商芝肉了。
  商芝肉不难,难得的是商芝。这话说着说着可就远了,那不是,张仪来了!
  “什么,把商淤六百里给楚国”?
  张仪一变脸:“什么六百里啊,大王你听错了吧,我说的是我的封地六里啊。”他暗暗得意,表面上却一脸天真的无辜。楚怀王大怒,出兵强取,大败而归。结果得罪了齐国,反被六国耻笑。这是那年那月的事了,还是说商芝吧。这商芝就生长在这商淤之地。
  正月里刮起了春风,风一刮,迎春花就开了。它从城市的边缘开向春天的原野,渐渐遁入山川里的田头、路边。一个三、五户人家的小村子,金浪从山峁上、谷地里一路翻滚了来,悄悄跻身于这家的屋前、那家的篱下。用不了多久,这春风吹呀吹的,满山遍野都是桃花、杏花,和不知名的花儿,像刚刚蘸了那汩汩的山泉,水灵灵地绽开了。谁“哎——”地一声,你还没听清她说了句什么,但听出那声音比最好听的画眉鸟唱歌还要好听。声音颤悠悠地穿过花林,花林深处走出一个小姑娘,她的小脸跟花骨朵一样好看,挽个小篮,篮里盛满给妈妈续的春播的种子。一阵花雨纷纷,花瓣像五色云彩落在刚露土探头探脑的青草上,种子蓬勃勃地从泥土里钻出来,一抬头,“你是谁呀,为什么攥着个小拳头摇啊摇的”?她一笑走了。
  不看也知道,那就是商芝。它已经长成了一片,圆柱形的茎干,金色的小拳头更像凤爪,上面一层厚厚的绒毛,没准还能抵挡早春的风寒呢。别看它长在山野里,那茎却嫩得能弹出水来。比它结实的是香椿,那就一起采来,用水一焯,晾干,收起来。
  吃商芝肉容易,在乡间不等到红白喜事、逢年过节,或来了贵宾那就难了。有了这样的事端,才把它用清水发好,肉煮七成熟,滤出,涂上蜂蜜或醪糟,没有,柿子也行,更上色。烧油锅,肉皮向下往里一放,噼里啪啦一阵山响,再危险肉还是要翻它几翻,不能糊也不能欠了火候。“花子”真好,放回烫锅里文火再焖。等它整齐地码在瓷碗里,上面铺满了商芝,所有的调料和在酱油里均匀浇上,一蒸,好了!瓷盘往碗上一扣,“翻!”,热气腾腾的肉片,一片片通红透亮,肥而不腻,舌尖一压,没了;那香鲜的味道却一股股从肚子里冒出来,诱惑你狠不能把所有的肉片吃下肚去。一碗里最多十片,一席差不多也就是十人左右。这怎么吃得够呢?那就月月思,日日想吧,日积月累就得了一身痼疾,不是别的,就是乡思病!
  得了这种病,不但想吃商芝肉,还想吃很多家乡的粗茶淡饭,甚至野菜团子。比如春天里的荠荠菜扁食,银绿银绿的白蒿美饭,初夏梢头的槐花饭,可以吃一个夏天的叶叶凉粉。“别人不夸自家夸,荞麦地里刺芥花。”不是自夸,第二茬刺芥一出地,掐了嫩尖儿做酸菜,酸菜好了,玉米、荞麦熟了。鲜玉米面做搅团,红椒丝、绿葱花在油里炸香,倒进酸菜,旺火煎滚,酸菜就香了,就着吃搅团可是家乡的一绝;荞麦面做凉粉,还没怎么吃,天就凉了。再做饸饹。姜末、蒜蓉、辣椒丝佐黄豆芽一炒,加些肉丝想必它也不会反对。这一吃鲜、香、劲、辣真够味,再来点稀面条更舒服。这么一想就起了秋风,北乡里家家户户吊挂面,面从屋檐到地面那么长,和龙须面一样粗细,比它还劲道。吸吸溜溜吃着就到了年关,屋外面下大雪屋里忙过年,做豆腐,磨白面,蒸花馍,制衣衫。“豆腐渣别倒”!抢回来掺上香喷喷的酒小米、熟红豆、红白糖,糖精也行。三捏两捏,放在花馍里蒸。一出锅,豆渣馍一抢而空,花馍一个也没人动……
  夜深人静,夜色和思念一样浓稠。我怀疑自己是不是饿了。可怜朱先生因不吃美国救济粮饥饿而亡,即使所有的美食现在摆在我面前,一想就没了胃口。夜空下,烦闷的我突然觉得自己像一个远离故乡的孤儿,思乡是游子最熨贴的一剂良药。一曲唢呐像祖辈脸上悲悲喜喜的古铜色皱纹,掖尽了山野的风霜,关掉音响,漫山遍野的花朵笃定要尽情盛放。
  我从似睡非睡中醒来,心情豁然开朗,白缎睡裙上大朵的粉色花拥着我的思绪在笔下游走,说不准它们还会成为寻根文学的余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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