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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原创]厂房

2020-12-14叙事散文半树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3:46 编辑

  十年前,我被分配到工厂。我们有十个人,九男一女,现在我能记忆起来的只有杨、施、郑和兰四个人。厂房与铁有关。厂房里的会议室,椅子用铁铸造,我们就坐在坚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3:46 编辑 <br /><br />  
                 
                 
  十年前,我被分配到工厂。我们有十个人,九男一女,现在我能记忆起来的只有杨、施、郑和兰四个人。厂房与铁有关。厂房里的会议室,椅子用铁铸造,我们就坐在坚硬、黑色的钢铁上,接受踏入社会的第一次培训。一个工程师教我们,他总是把“馨”念成“xiang”,我们在台下哧哧发笑,他并不恼怒,多数时间自己就打盹,眼半搭拉着;他总是睡也睡不醒。十年后,现在,我回想,他那时已经开始苍老,和厂房的苍老一样。铁,就是黑色,就是坚硬,仍然被风化,被锈蚀;岁月也是这样,不经意间抹去很多的人和事,但我怀想厂房。
                 
  我们在会议室待了一个星期。一个星期后,我们再被分配到厂房里面实习。厂房,我现在怀想的铁质的厂房,除了尘土、除了噪声,除了焊光,然后就是破败、扭曲、变形的窗户,还有从窗户就可以窥见的屋顶的茅草以及永远潮湿的墙壁,永远忙碌的人群,这些都洪水般淹没我们。我们不笑,十个人呆呆的,心里发冷。中午吃饭的时候,其中的女生低低哭起来。她的哭声弥漫,长久包围我们。第二天以至到现在,我都没有再见到她。
                 
  我们心里发冷,我们从进入厂房的初始就开始逃避,赖在生活间看窗外,做梦,想从前,想未来,就是不想现在。厂房的前面,有一个小小的花园,里面有一棵樱花树,一棵洋槐树,两棵樱珠树,一丛结不出果子的葡萄树,再有几丛蔷薇;然后就是野生的草,每年我们要费尽力气清除,不惜忍受蚊子叮咬,它们却宿命般待在花园里面,任风吹雨打,任灰尘蒙蔽,任厂房破碎的窗户里面投射出刺眼的焊光灸射,顽强地和我们抗争,到我离开时仍旧疯长,黄了,再长,再黄。从窗户看花园,春来,先是樱珠花盛开,白色的火焰升腾;然后,樱花树再开,羞羞答答,枝头似乎挂不住粉红的花朵,它们都低着头。厂房的师傅们也都低着头,他们都不年轻,他们都有妻子,都有爹娘,他们都依靠厂房。
                 
  樱花树在我离开厂房的时候就已经死掉。它死于被强行嫁接。厂房有退下来的主任,大家都喊他“老干部”。他每天除了生气,骂人,张大手掌口里喊着:我煽死你,煽死你!!(当然,我从来没有看过他的手掌煽下来过);然后就是研究这棵樱花树。他割下一个树枝,嫁接上另外的一个嫩树枝;明天他再割下另外的一个树枝,再嫁接上一个嫩树枝,这个过程用了三年。厂房也被嫁接过,接长了一段,增加了几台设备,人事变迁,用工改革,直到现在,厂房仍然被嫁接,被改革,然而,厂房依旧破败,加速破败。厂房现在还存在,樱花树死了,三年后樱花树枯死后成了一个树桩,成了树桩它仍然守望着厂房,到现在它还在守望。
                 
  “老干部”原是焊接技术高超,在解放前日本人的工厂里就是好手。他老了,不改逞强的性格。他擎着焊枪,神秘兮兮,原地转着圈子,你们说说看,日本人怎么考你的焊接技术?没有人能够回答。他得意了,大手在工作服上擦来擦去,技痒难耐,喂,告诉你们,他们用没有药皮的焊条要你们施焊,厉害吧?大家狐疑,半信不信。实际上很简单,没有药皮的焊条触到钢板就沾,手法好才可以融化掉。他说的不假。去年,我见到他,醉醺醺的样子,走路左摇右摆,还能认出我。他退休后,就喝酒,早晨开始喝,中午还喝,晚上也喝。我使劲握他的手。他拍我的手。稍停,他恢复神态,又开始神秘兮兮地低声告诉我,喂,怎么样?我又找了一个老婆子。然后他嘿嘿地笑,竟然有扭捏的表情出来。他让我想起厂房,想起他在厂房里面骂娘,曾经天天骂,跺着地,蹦着高骂:该死的王八蛋,工人长工资,我就成了干部;干部长工资,我又成了工人,到底我是工人还是干部?他骂,大家都笑。那个时候,他骂他也开心,他走路不摇摇晃晃,他属于厂房。
                 
  厂房建成在1958年。父母给我讲过点滴关于58年的事情。我的叔叔们,他们都在那个年代进入厂房。暑假了,叔叔捧着厂房里面发放的汽水,冰棍出来,摸着我们的头,看我们贪婪地喝,然后爱怜地喊,慢点,明天还有。也就是说,我的父辈,他们都属于那个时代,都属于厂房。那是一个激情的年代。一个激情的年代,一群激情的人,在一块坟地上,将厂房建立起来。我在后来的日子里,沿着厂房周围的野草丛散步,间或仍然可以看到被草和黄土遮掩的白骨,闪着枯朽的微光。那群建设厂房的人,多数留了下来,其余奔赴其他荒地,他们又建设了更多的厂房,更多的厂房包围着厂房,荒地消失,坟地泯灭。我的师傅,是曾经的建设者,他退养后,也喝酒,天天喝酒,后来就央求我,他要回来厂房。我给他说情,他回来,做了一个检验员,每月多拿300元钱,到现在还在做。他离不开厂房,他所有的青春和所有的年华都属于厂房。
                 
  我们后来者不属于厂房。我们从进入厂房的那天开始,先是逃避,后来就要逃离。我们要逃离厂房里面永远弥漫的灰尘,要逃离黑色和坚硬的钢板,要逃离头顶轰隆隆作响的天车噪音,要逃离辐射,要逃离X光线,我们要逃离被安排的命运。我们和厂房的建筑者不同,我们有本质的不同。他们接受命运的安排,接受他们的信仰,我们没有信仰。
                 
  兰最早离开。他被请进了公安局,听说他偷了皮衣,低价贩卖。他贩卖皮衣挣来的钱,用来去吃、去玩、去潇洒。兰其实和我们一样。我们都虚荣,用伪造的清高来掩饰。施也虚荣,他是南方人,南方人眼睛会说话。他从进入厂房的那一瞬间,就要入党。他天天找我们的书记,递申请书,谈心。剩下的时间,他捧着一本厚厚的英语书,口里嘀嘀咕咕,惹来好奇的目光。他也喜欢钱,但他不说钱,他说,money,他抱怨他可以支配的money太少,太少。他折腾了半年,当然他肯定没有入党,然后他扬长而去。他去了日本人开的工厂。这真是绝妙的讽刺。我常常想,“老干部”知道这事,一定又会跺着地,蹦着高骂娘。可是,就算“老干部”骂又能怎样?越来越多日本人、韩国人的厂房逼迫上来,包围上来。施挣几倍于过去的money;他还不满足,他还是要走,我所知道的是,他最后归宿了加拿大,从此,我没有他的任何信息。可是有的人想走也走不了。杨不多说话,他手指尖细,身材修长。他每次从厂房回到生活间,都用散发着香味的膏液涂抹他的手指。他一边涂抹,一边叹气,他说,哎,这是弹钢琴的手指,现在用来搬钢板。他叹气的时候,明净的面容透着彻骨的忧愁。我常常想他类似《红楼梦》中丫鬟晴文,心比天高,命比纸薄。他回到厂房里面的生活间,就抱着吉他,天天低吟。他唱“春天的花开,秋天的风”;他唱“光阴的故事改变了一个人,就在那多愁善感而初次回忆的青春……”他唱得我心烦意乱。杨后来得了尿毒症。他的父亲和大哥都死于此病。杨直到现在还留在厂房里。只有厂房能够接纳他,现在不会再有其他的地方可以接纳一个尿毒症患者了。类似他的还有一个老师傅。我在工会工作的时候,每年去看他。他拉着我的手,真诚感谢。他说,感谢社会主义,感谢党。他说话,我不笑。我也信他。他在厂房里面待了半年,他得了骨瘤,然后社会主义和党养活了他一生。他还是幸运的,有的人不是。
                 
  那个不幸的人,他就是坐在厂房里面喝茶,一块飞着的铁块就转了弯,绕过高高的烟囱击中了他。他的脑壳被掀,他被掀了脑壳后继续活,废人一样活着。厂房里面到处都是碎裂的铁块,只有一块铁块会在空中转弯。唯一的这一块铁块,埋葬了他的青春,泯灭了他的笑容。到了厂房,我才知道,这个世界很多的事情解释不了。那年我回厂房,他的妻子,满头白发,蹲在地上哭。过了很多年了,他的妻子不认识厂房里任何一个人。她哭,她哭她的丈夫医药费报销不了;她哭,她哭他的丈夫没人再管。我指引她去安全科,告诉她,可以去试一试。安全科年轻的科长正在发火,因为一个发生了工伤的年轻人。科长拍着桌子叫,他说,再不上班,就开除,工伤就要鉴定,鉴定了没事就上班。我对他说,你也需要去鉴定。他盯着我看,我盯着他看。我知道,实际上,他是对的,他履行职责,职责规定他必须如此做。那个苍老的女人,为了他的的丈夫四处奔波的女人,盯着我们两个看。她的眼睛满是懦弱、无奈,我不知道,她除了哭泣还能怎样,又能怎样?
                 
  郑听杨的歌不心烦。他似乎天生是可以入定的高僧。他盘着腿坐在椅子上,看他永远看不完的程序语言。他先看C语言,后来看C+.我现在也佩服郑,他说得少,做得多。他编了一个程序,可以自动进行放大样,到现在厂房里面技术科的人还在用。他还设计了厂房的下水道,雨水不再灌进厂房。我什么也不做,我看海明威。那个时候我做梦。我早晨就从厂房的铁梯,爬到屋顶。厂房的屋顶也杂草丛生,不过,阳光暖暖的,晒着我,晒着天和地。我在厂房的屋顶看了一部又一部小说,我要看一百部小说,为了我的梦。我累了,站起身,就看厂房的周围。西边是海,一百年,一千年,一万年就存在的海,海里有渔船,有孤岛,苍黄色,我看不到边际;东边是山,一百年,一千年,一万年就存在的山,青黑色的山扶摇之上,我的眼光被阻拦;然后,北边、南边就是天连着天,厂房连着厂房。厂房窗户的玻璃碎了,厂房的铁制的筋梁也锈蚀,风吹,褐色的粉末在风中飘啊飘啊,摇啊摇啊……我就冷,浑身发冷。
                 
  被分配到厂房的第二年春天,我不看小说,我开始坐在草地上发呆,背靠厂房。厂房的周围到处都是草地,苍黄,先天营养不良。有车前草,每年萌生,长在厂房外面天吊的道轨旁,再长高,就会被轰鸣的铁轮辗过,生命终止;来年,它们继续萌生。我已对厂房毫无兴趣了。我刚经历了一个奇寒的冬天,大雪飞舞,地和铁一样硬。厂房里面有燃起的火炉,让空气越发凝固。我冷,浑身僵硬。师傅用天车将火炉靠近铁的容器灌,他要烘烤容器灌的焊缝,为了保证焊接的质量。头顶的天车轰隆隆的声音,在我就是自天灌下来的冷气,袭击骨髓。我心里喊冷。师傅在厂房踱步,用眼探查另一台容器灌。他皱着眉头。他全身充满激情。他在盘算如何超越别人的进度。他回转身体,用手抚摩被火炉烘烤后有点热度的焊缝。他脸上开始显出些微的笑容。他的笑容让我更冷。我冷。我浑身哆嗦着,冷啊!钢铁让厂房里面所有的一切都冷。厂房本来就是钢铁的天地。厂房的门用铁板焊制而成,穿过门是弯弯曲曲的楼梯,扶手用钢管弯制;厂房有铁的窗户,玻璃镶嵌在里面,灰尘蒙在玻璃的外面;厂房里面发出尖利声响的设备、机器,它们都由钢铁生成。甚至连厂房外面小小花园里的葡萄架都是铁质的,架下隐约可见淡绿色果实扑了一层白色的薄粉,永远涩酸的味道。还有铁的亭子,八角形,喇叭样式,那一直是制作者的骄傲;据说,从放样,到焊接,到制作都考验一个技工的水准,他凭着这样的技术,养活着三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师兄拖过焊枪,焊花开始飞溅,热气从他的脸上和烟尘一起升腾。我看着他身上的热气更冷。冷啊,这是我生命中最冷的冬天。我必须逃,我担心会死掉。我就逃离,我躲到生活间里面,靠近铁的暖气片子,抱着它们。然后,我陷入冥想中,我梦到春天的花,绿的树,宽敞的办公室,清茶,热气上升。我在梦中笑,笑我离开厂房。我醒来,身上有一件肮脏的大衣,飞溅的焊花烧焦了棉絮,铁锈铺满衬里。窗外的大雪还是飞舞。另一个师傅,他姓韩,对着我憨厚地笑。他总是和我的师傅斗法。很多的时候,我就感觉他们两个像巫婆。他们总要压住对方,他们要自己制作的容器进度更快,质量更好。他们其实像孩子,很多年后,我怀想他们孩子般的笑容,和孩子般的纯粹。
                 
  我真得要逃离,厂房让我冷,真得很冷。
                 
  我逃得很顺,我例行公事被调离,然后一再被调离。可我再也忘记不了厂房,再也忘记不了厂房的人,厂房的事。郑在我走后,也辞职而去。郑是我最好的兄弟。他和他的女朋友走得很远很远。他不属于厂房,我们都不属于厂房。他走的时候,我去看过他。他和他的女朋友租了一个小小的房子,里面清冷。我在厂房做了一个火炉,用自行车推着,走了十里路送给他们。他和女朋友在外面的饭店招待我,花了十个火炉的钱。郑最后也没有去编程,他做物流,发了财,还知道回来找我。他开着车,载了我去很远的地方吃饭。我们说了很多过去的事情。我们最后还是说到厂房。我说,厂房里面还留着你设计的下水道;他说,那是他对厂房唯一的记忆。其实郑并不知晓,厂房越发破败,很多的人离开。我在市场上看到曾经的师傅,他用油纸摊在地上,将肉摆在上面。尘土飞扬,他的肉被尘土裹住,黑,脏。我知道,他不会做生意,他不会吆喝,没有人买他的肉。我为他发愁,他不愁。他见了我,还笑,就说,你去看看谢师傅吧,他病了很久。我的眼前就浮现出一张干净的脸,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谢师傅瘫在床上很多年了。我一直不懂。我就问,谢师傅到底做了没做?他说,哪里做了啊?那个小姑娘害了他一辈子。谢师傅厂房建立的时候,为了厂房,雇了一个小保姆照顾他的孩子。小保姆为了什么原因,现在永远也说也说不清楚了。小姑娘说他非礼她。他就为了一句非礼,耗尽了一生。谢师傅被打成坏分子,他的老婆在谢师傅老年了,还不满。她恨,她冤啊,她口里一直喊冤。谢师傅时日不多了,他还淡定,我看见的还有豁达。我就说,这是时代的悲剧。买肉的师傅说,我们都属于那个时代。属于那个时代的更多的师傅,他们下岗了,像灰尘一样躲藏在世界里面,日子里面。厂房的窗户开始歪斜,屋顶也开始塌陷。大雨,厂房里面满是水。就是大雨,他们也都张望厂房,他们一定信,信厂房就是再破,也还会给他们遮风,也会挡雨。
                 
  那天,我和郑最后都沉默。我们想,我的父辈,我的那些厂房里面的师傅们,他们是否错了?然后,我们看着厂房的位置,发呆,发冷,很冷、很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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