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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身体的陷阱

2020-12-14叙事散文杨德记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1:21 编辑

身体的陷阱杨德记周三的篮球赛是大家的惯例,龙腾虎跃,气喘吁吁。上半场才刚开始,他突然蹲坐在水泥上,篮球场上,双方球员还在相互争夺。他开始没有出声,接着是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1:21 编辑 <br /><br />身体的陷阱
    杨德记
  周三的篮球赛是大家的惯例,龙腾虎跃,气喘吁吁。上半场才刚开始,他突然蹲坐在水泥上,篮球场上,双方球员还在相互争夺。他开始没有出声,接着是喊同事的名字。把缓慢地站起身,说肚子钻心地疼。他退出场,却不能站立,一手捂着右下腹,一手扶着篮球架,倚靠着。有人说,是阑尾炎吧,肯定是,急性阑尾炎。有人安慰,没什么大碍,就是疼,干脆去做手术!我们送他到医院,一系列的前奏之后,手术成功做完。一根不到十厘米的细肠,受到腹内某种细菌的侵袭,像一个肆意作乱的破坏者,制造的剧烈疼痛,从那一根神经向全身蔓延。康复很快,他体强力壮,近一米八的个头,身材魁梧。过后,大家拿他当笑料,你不是说自己不会得病的吗?看你以后还能喝几斤酒。他们随意地靠在办公桌旁,谈笑风生,病痛的诱因早已被抛之云外。
  他们的话题越扯越远,一直说到一九九八年。我对他们口中讲述的罗主任记忆犹新。那时我刚从外单位进来。一切于我都是陌生。首要的是吃饭和住宿。有热心的同事让我找罗主任,说罗主任才是分管这些工作的领导。我有意找过几次,却不曾遇到,将就和一同事住宿。后来在路上巧遇,我喊罗主任,让他给我分房子,他眼盯着我说,我听说过,你是从王集过来的吧,等我忙过这阵,就帮你解决。他面无笑容,匆匆忙忙。口里说着话,脚却没有丝毫停下的意思。我非常沮丧,感觉他的陌生与距离。直到进入十月,某一日,听同事议论,罗主任突然发病,是在身体藏匿很久的癌症,已经送到省城武汉医院。不知道是否含有捕风捉影的成分,但罗主任的病情在大家口中传得沸沸扬扬。一天,又有消息说,罗主任的手术没有成功,遗体已经在返回的路上。接踵而至的是单位上下阴霾的气氛,追悼会的沉闷。一个多月的时间,我只和他说过一句话,据说是工作的繁忙,我只记得他的消瘦和严肃。
  那时的脑中的动向早已一去不返,事实上我还没有真正融入新的生活环境,多半是陌生,站在队列中,默听极为惋惜的溢美之词和悲痛的悼念词,以及对鞭炮燃放后烟雾的抵制。别人口中的遗憾,敬业,痛惜等等,我完全处在局外。除了内心的同情,带着一些不敢随意打探的疑惑,只能如同往日一般完成自己的工作。
  小学一年级,姓姚的男老师是我们的语文老师兼班主任,母亲把我送到学校,我看到他的笑容,可能这笑容来自大伯提前的招呼,简短的交待之后,母亲走了。我回到坐位,流着眼泪,姚老师虎着脸说,再哭就把你关起来。我听后反而声音更大,借机跑出教室。我边哭边往家里跑,九月的天气还透着热,有一些妇女在堰塘里洗衣服,疑惑地回头望着我。我捂着肚子,对前脚刚到家的母亲说肚子疼。母亲坐着低矮的小木凳,拿着筛子筛黄豆。我不知是第几次逃学了,母亲没有看我,对在一旁的父亲说,有时间把孩子带去医院检查一次。哭泣慢慢停止,我蹲在母亲身边默默捡豆。医生说没有什么问题,可能是因为感冒残留炎症,吃些药就能解决。但后来感冒时常发生,村卫生所是位缺了门牙男医生,我的印象是,从沸腾的的铝锅中取出针头,闪着亮,然后取药打针。再拿出笔,在纸上写出一些潦草的字,从药箱中取出玻璃瓶,小心地倒在白纸片上,一粒一粒地数。从他们的对话中,我知道有牛黄片,板蓝根。
  我对那男医生没有丝毫的好感。他女儿比我高一级,我和同桌闹矛盾,她竟来帮忙,一拳打在我肩上,火辣辣的疼。我总认为她爸的水平太次,有一次给我打针,屁股钻心疼,一拐一瘸才走回家。我的病很简单,感冒引发的扁桃体发炎,老是要吃消炎药。有一次他说,干脆去镇医院做手术算了,我认定他是黠驴技穷。父亲和我到镇医院,医生拿出一根铁片伸入嘴里,要我喊“啊”。然后他极严肃地说,孩子都这样了,才来呀。你看喉咙发炎都快要流脓。我不知道害怕,医生却说,很快的,只要你听话,几分钟就做完了。那时我对手术还陌生,我想象的是,如脚被利器划伤,抹药后用布条包扎而已。手术过了好几天才做,父亲先去找了医院一位本家老医生,带着自家的猪肉和糍粑。父亲让我喊爹爹。我喊着,声音小得只有自己才能听到。我看到他笑了,但直到手术做完都没有再出现。手术前,医生给我打了麻醉剂,等药性中浓,我上了手术台。张大嘴,一块纱布,遮盖在嘴上,我想象死去的人,也是一样的姿势,恐惧陡生,心跳加快。我闭了眼,脑子一片模糊,空白,不像梦中,没有梦的美好与色彩。医生让我张大口,他说再张大些,我努力。瞬间,感觉冰冷的器具伸进喉咙,还没反应过来,听见医生说行了。我躺着,听医生对父亲说,你看,就是这块肉。没有疼痛,稍稍感喉咙被什么东西划破,好像身体变得残缺不全。
  最初的病房只是大致的轮廓。穿着白衣的医生,搀扶的行人,一股刺鼻的气味,像千万根针尖,让人全身发酥。医生的手术,就是把体内多余的,病变的某一部分革除。后来,一个医生说,躺下吧,让我看看。他戴着眼镜,消瘦,矮小,说话平缓,把恐怖抹平。镜片后面浑浊的眼光,但我不能怀疑他的医学水平。专家门诊,门牌很显眼。我在大厅搜索到他的简历,有一大串的头衔和经验成果,这让我能够心安理得。单人床,白色的床单,双眼模糊,被窗外强劲的光线衬托,柔软却坚硬,像物体爆炸前的蓄势。我平躺,弓着腿,双眼只能望着向下逼迫的天花板。他的手在我腹部走动。左腹、右腹、中间。他用手指弹,把耳周贴在我胸前,移动,静听。他一边用力按腹,一边问,疼吗?我说不疼。他换动地方,做着同样的动作,问着相同的话语。最后,他直起身,拍着手走向水龙头。我坐回他办公桌前,他拿出病历本,写着扭曲(可能是年龄太大,手总是颤抖着)的,我无法认识的诊断结果。他说,抽烟吗?我说不抽。喝酒吗?我说有时喝一点。他点点头,平静地说,是的,烟酒不必要去沾的。没有什么问题,只要平时注意饮食,加强锻炼,没有大碍,首先要在精神上战胜疾病。走出门,老医生的诊断并不能让我心服口服,三摸两看的能说明问题的实质吗?科学的数据,白纸黑字的打印体,或许更能说明问题的本质。但我的内心突然开阔,涌进一股温暖的阳光,进入目光的物体,饱满而充实。老医生面孔冷静,语气平缓,熔解着我的焦急和恐惧。我对自己说,专家就是专家,我应该有理由相信专家。
  世间万物,生老病死,是不容人力所抵制的吧。儿时的扁桃体小手术,当初并不被我在意,从来不曾考虑所谓的手术和死亡有关。但随着年龄的增长,在内心,对医院的陌生却与日俱增。大伯从教一生,五十岁的人生头上安头道坎上,我亲眼目睹他的死亡。那时我还在读书。暑假,阳光的热情并不能减轻病毒的侵蚀。大伯肥胖臃肿的身体日趋消瘦,在我放假回家期间,他只能借助拐杖行走。我的任务是每天为大伯买一碗米酒,然后是扶着大伯到禾场上享受阳光的安慰。有时我帮他倒药。土黄的瓷罐,口小肚大,放在灶上,火苗四周跳蹿。我并不熟悉那些在瓷罐里被煎熬的草药,那倒出来的液体,浓得发黄,比人的血液更为深刻的浓度,让我恶心倒胃。九月一日,我们还没有开学,所有的药物都没拉住大伯的生命。生命如此脆弱,没有半点虚假和伪装。
  越来越害怕与医院接触,比如打针,那一滴滴流进去的液体,犹如另外隐秘的病毒,让我胆颤心惊。感冒,我从来不进医院,喝水,跑步,用被子盖了头睡大觉。我想用一种精神的原动力去趋逐病体的虚弱。家乡总有不幸的消息传来。我的表姐,,心脏病夺走她二十多岁的豆蔻年华。后村的象棋王,在全镇都有影响,众人围在他身边,我极羡慕他沉思状,淡然中带着杀气,好像手中有着千军万马,他像神仙,像我在电影中看到的仙人对弈。但他的神奇与奥妙仍旧战胜肝癌病魔。我的小学李老师,教我六年级的数学。我结婚后把他请到家中喝酒。他谈笑风生,酒量锐气未减。两个月后,我再次返家,母亲说李老师因为肺癌才病故不久。他在外地工作的儿子,筹集了大笔的钱,还没来得及手术,生命眨眼消逝。
  咳嗽突然而至。我搜索记忆,可能因为一次毫不起眼的感冒,也可能是因为连续的说话。我怀疑是否因为体内隐藏的某种病毒在作崇。我想尽量少开口,但我的工作性质决定了我必须说话,而且大声的说话。关心我的亲人朋友给我想办法,比如用梨加冰糖煎开水喝。还有用芝麻加糖暴炒后吃等等,我厌烦其间的细节。一次出差工,咳嗽严重,我找到一家医院,要求医生给我输液。值班的是一位三十多岁的男医生,他说不用挂针,多喝开水吧,咳嗽有一个持续性的过程。然后在我的要求下开了一小瓶咳特灵。我从心底感谢他,并没有像许多医生一样,夸大其词,大有惟恐我们的身体不得重病的感觉。
  我们口中的坚强,只是精神罢,而疾病,并不是坚强能抑制。即使脱光我们身上的衣服,谁又能看清体内的丝丝毫毫的结构呢?那些病痛,犹如隐秘的陷阱,构造出人生的每一个环节。吃饭,行走,说话,经过我们身边的每一个人,每一件事,永远交替闪现。最终的方式,就像一位智者,非常恰当地保持缄默不语。   (2005.1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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