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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原创] 乡村岁月

2020-12-06抒情散文关瑞

关瑞北新花园门口,东西横着一条马路。东头原来是一块野长的草地,被体校看中后,推土机开进来,轰轰响了一个夏天,变成了操场。向西,说起来就长了,要经过大大小小三个十字路口,蛇一样蜿蜒到新修的北大桥南口。这条路,现在叫北环路,算是市区里面的一条
关瑞   北新花园门口,东西横着一条马路。东头原来是一块野长的草地,被体校看中后,推土机开进来,轰轰响了一个夏天,变成了操场。向西,说起来就长了,要经过大大小小三个十字路口,蛇一样蜿蜒到新修的北大桥南口。   这条路,现在叫北环路,算是市区里面的一条交通干道。以前——大概十年或者二十年以前——它还是个“黑户”,没有正式的名字,像是被遗弃的野孩子,没人照管,吃喝拉撒全由着性子,白天黑夜四处疯跑,也没个像样的衣服,什么时候都是片片扇扇的。即使这般模样,泾渭倒是分明得很。路南,一排老城墙掉着管家独有的难看的脸子,护着小城的边缘,从豁口出朝里一望,也不过一些灰头土脸的土坯房子,和几根傻呆呆的电线杆子,比外面也好不到哪里去。过了马路,再经过一条臭水沟,就是村庄,繁茂和凋敝分明着田园的四季,一簇树荫下面,陈年的玉米秆和梭梭柴围绕着远远近近的院落。   在这些院落当中,离臭水沟最近的那个院子,是我外婆家的。花朵盛开的季节,天边的云朵倒映在桃树杏树和沙枣树上。清香的风里,仔细嗅嗅,还有水沟里顽固的臭味。从给队里放牛的外公那里知道,沟里流淌着的,是城里排放过来的污水。到了炎炎夏日,那股乌亮的恶臭至少能飘荡八里地外。村民不愿意靠近它,宁可多走上几百米,从离臭水沟的尽头,一汪黑亮亮的水洼很远的一条土路上绕过。有一年秋天,人们发现沟里躺着一只死去的羊,沟沿上野草繁茂,发现的时候,它已经腐烂了。人们做着精确的判断:那只羊,要过水沟,向前一跃,后蹄失滑,掉落水中;一定是人们都去地里干活的时候,没人听见它的呼救。羊,死了,也就罢了,队长黑了几天的脸,决定在水沟上搭块木板。木板大概有一尺宽,刚够人和牲畜步行通过。以后,再没有羊啊猪啊鸡啊什么的淹死在水沟里,但是假若没有什么必须的理由,还是没有几个人愿意路经这里。这中间,我的父母,外公外婆,舅舅小姨,还有我和弟弟除外。还是“右派”的父亲在农场劳动,母亲在城里给一家单位几十号人做饭。他们没有时间和能力照看我们,就把我和弟弟送到这里。周末的傍晚,他们先后经过那个木板小桥,来看看我们,或者把我们带回城里的家。玉米和蚕豆成熟的季节,外婆或者外公,从地里偷偷掰来玉米棒子,摘一袋鲜嫩的带皮的蚕豆,趁着夜色,从桥上进城,送到父母的手里。那时,三个舅舅中间,一个每天清晨踩过木板桥,推着停在路边晚上不用上锁的加装了一只废油桶的三轮车,去城里的小饭馆拉城里人吃喝剩下的饭菜油汤,回来喂队里的猪。还有一个舅舅,当汽车兵回来,队里安排他给本队的一个建筑队开车,算是有工作的他,天不亮就过桥,步行去建筑队发动那辆拖拉机一样声响的解放车。最小的舅舅和小姨,还在上学,在路对面不远的学校里,每天并排坐在土呛呛的教室里吃力地读着初中。弟弟比我小将近两岁,和村里别的孩子一样,又脏又野。淹死羊之前,我们七八个,下到水沟里捞蚯蚓和蛤蟆,天黑了,回到院子里,一身恶臭,一片骂喊。有了桥,蚯蚓和蛤蟆依然难逃厄运,身上依然恶臭。不过,那毕竟是桥,而且是木板的,而且小,绝对的玩具,有事没事总要快了慢了地过来过去,像枝头的鸟,院里的鸡鸭。   时间长了,桥板上先是积了厚重的泥土,接着在下一个春天到来的时候,长出了草,细细高高的那种,还有白色的小花藏在其中。最小的舅舅和小姨度日如年地读完了初中,不上学了。在他们开始幸福时光的时候,我背上了外婆用旧衣服缝制的书包,哭闹着被母亲送进了城里的学校。那些无辜的泪水,很快被夹杂着阳光和尘土的风吹干了。只有暑假,我才能走过小桥,回到乡村,跟着舅舅和小姨沾点他们的幸福时光。最小的舅舅顶替了外公,给队里放牛。牛在野地里惬意地散步,我在牛背上摇晃悠长的午后,舅舅在我的身后喉着光乱跑不吃草的老实的牛。他躺在草地上,给我做了弹弓。那些枝头的、地上麻雀,整整一个夏天,都不得安宁。野地里长满了一种叫红花的植物,火一样的红,盛开在夏天的尾巴上。我和小姨忍受着牛虻和长腿蚊子的叮咬,摘那些小小的火焰,拿到城里的药铺去卖,一天能卖个八九毛钱,回来时,照着外婆的嘱咐,称些盐巴,打点酱油。后来,药铺只要干的红花,带点润气的一律不要。我和小姨,只好摘了先摊在房顶上晾晒。走在马路上,远远就看见一片殷红的火,在绿的发黑的树丛里面燃烧。晒干的,虽然斤两少了,可是卖的钱多了,足够小姨在外婆的允许下,回来时给我买一个新的印着铁臂阿童木图像的铅笔盒,里面还能装上一两支带橡皮头的铅笔。   院子后面,穿过一排芬芳的沙枣树,就是麦场。在夏收开始之前,这里是悠闲的。麻雀和老鼠偶尔在此落脚或者安家,我和它们一样快乐。把砖头瓦块搬进来,把清冷空旷装扮成洞天福地。可是外婆不许,远远地站在树下,用手拢了嘴小心地警告我,队长看见了要骂。外婆的担心不无道理。在我的记忆中,队长个子不高,脾气不小,看谁不顺眼,什么脏话什么场合都能骂出来,谁见了都怕。外公给我削一把木头宝剑,忘记了草滩里吃草的牛,一头初生的牛犊为了嗅嗅园子里的苹果香,被带刺的沙枣树枝围起的栅栏刺伤了眼睑。队长知道后,一长串脏话尘土一样飞扬在村子的每个角落。外公坐在院子里抱住我,浑身发抖。我不知道那样的抖,是气愤还是害怕。我只知道,麦场像天空一样,容纳着我们飞翔的时光。真正的快乐,缘自一场露天电影。幕布在北面的树枝上挂起,蚊子和瓢虫比我们先到。夜色姗姗来迟,蚂蚁赶着夜路回家,途中还要为从天而降的烟头、瓜子皮和唾沫星子提心吊胆。电影从一个闪闪发着金光的五角星开始。我抬头望望天,没有找到那么硕大的闪亮的星星。还有音乐,进攻的那种,顿时就让黑压压的麦场安静下来。真是在打仗,一条大河,一条铁索桥,红军饺子一样落入水中,更多的红军爬过了桥。我看见最小的舅舅的目光先是挂在银幕上,后来就垂落到前面的那根大辫子上,再也不动了。我知道他的心思。我是知趣的,从他口里知道电影叫《大渡河》以后,就不再打扰他的目光。我们绕到幕布的后面,为电影上的红军是左手还是右手拿枪争论不休。夜的湖面漫过整个麦场,荡漾着欢乐的波光。   真正难以抑止的兴奋,从夏收开始。外公带着几个舅舅,提了镰刀和干粮,在星子烁动的清早出发,在另一些星子烁动的晚上回来。他们和全村的男人一起,用笨重的架子车,把金黄色的麦子拉到麦场上。它们先是堆成金光闪闪的山峰,然后被同样笨重的木叉挑落下来,铺展成金光闪闪的湖泊。我的汽车兵舅舅,坐在全村唯一的一辆小四轮上,双手紧紧把住方向盘,驴一样在麦场上转着圈。石碾子明显不情愿地在后面跳着蹦子疯跑。还有真正的驴,套了另一头拴着石碾子的绳索,在鞭影下晃晃悠悠。全村的男人都在麦场上为麦子忙碌,全村的女人都在麦场边为男人忙碌。我在为我自己忙碌。坐在麦垛背阴处,从麦捆里抽出完整的麦秆,浸湿,学外公的样子,编织有着旋转纹路的草笼。那是蛐蛐、蚂蚱们的家。很容易抓到几只放进去,挂在外婆院子里。丢几片沾了水珠的草叶进去,说是养着,却日渐它们的委顿。几天后,草笼包裹着它们枯萎,在屋檐下随风晃动。外婆摘下,取出干瘪的尸体,拿去喂鸡。那些只长毛不长肉又没见过世面的鸡,在牙祭般的美食里延续着我的快乐。   夏天在忙碌中过去了。麦场复归安静,沙枣树上挂满了红色的果实。外婆踩着凳子,从枝头捋下沙枣,精心嵌在揉好的面团里面,不多的时辰,就蒸出了喷香的馒头。咬一口,浓郁的香气弥漫了整个盈盈秋色。外婆留下沙枣最多的馒头给我和弟弟,也打发舅舅或者小姨送到城里我的父母手中。蒸完最后一笼镶嵌了红红沙枣的馒头后,外婆有些累了。那个晚上,我在城里的梦被舅舅的敲门声惊醒。他跨过那座木板搭起的小桥,在午夜城墙下面的路上狂奔。在他语无伦次的述说当中,我的才六十出头的外婆,躺在土炕上剩下了最后一口气。母亲浑身发抖,顾不得对父亲交代什么,就被舅舅搀扶着去了。在那条比夜还要黑的路上,母亲是怎样在迷茫的心头寻找着外婆残留的那口气。可是,外婆还是走了,在我的母亲的怀里。那个秋天,霜冻来得格外早,经霜的沙枣红遍了外婆家的院子。在世上最悲凄的哭声中,外婆被她的子女们送了一程又一程。
 
  日子似乎慢慢愈合着每个人心头的伤痕。   在后来的漫长的岁月里,我离那个村庄越来越远,但是,外婆蒸出来的浓香四溢的沙枣馒头,依然在我必经的路上芬芳着。那条真正的路,也有了正式的身份。只是,并没有像名字那样环绕楼房次第树立的城市,而是像一条冻僵了蛇,横陈在城市的中央。村庄叫化子一样,被傲慢的城市排挤到了北面的北面。那条臭水沟消失在水泥路面下,麦场变成了一家工厂的厂房,草滩上没有了牛羊,整日有高高矮矮的学生放逐着足球。那么,生长着麦子的田地呢?一再北移的外婆的院子门口,舅舅搓着手里的玉米棒子,把弯曲的手指伸向了更远的北面。我看见,一块幽幽的绿色,像一段天真的岁月,正隐没在建筑工地飞扬的尘土里。 2006.6.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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