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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沧桑的妹妹

2020-11-30叙事散文阿贝尔

沧桑的妹妹妹妹送母亲回来,住了一宿,吃了两顿饭,陪母亲回乡下老家转了一圈,就又走了。我和大哥要留她耍,说难得回来,明后天又是双休日,妹妹不肯,说星期天市上有个会。我不知道妹妹是否真有会,但我知道妹妹心不在耍在事,而且不安。二哥二嫂经营的茶
沧桑的妹妹   妹妹送母亲回来,住了一宿,吃了两顿饭,陪母亲回乡下老家转了一圈,就又走了。我和大哥要留她耍,说难得回来,明后天又是双休日,妹妹不肯,说星期天市上有个会。我不知道妹妹是否真有会,但我知道妹妹心不在耍在事,而且不安。   二哥二嫂经营的茶馆拆了,一时没事,也跟妹妹的车回来了,吃饭的时候,我们兄妹四个就都到齐了。二哥一家原本在乡下老家,妹妹见他在老家挣不到钱,身体又不好,两个儿子又正读书,就拜托妹夫给找了份做园丁的工作。父亲过世后,妹妹干脆帮二哥把家搬了过去。   我们四兄妹聚在一起,自然有种本能的亲情的欢乐,向来点酒不沾的二哥也端起了巨大的啤酒杯。很难得的说笑,很难得的勾通。欢乐让我们忽略了平常的疏离与隔膜——其实那些疏离与隔膜什么都不是,更不是主义与流派的墙,不过是时间与沉重的生活带给我们的错觉,至多是人与人的性情与价值观的错位。说笑过了,或者说信任到了,从罅隙漏出了我们兄妹各自生活的黑暗。现实的僵硬的黑暗与梦想的柔软的黑暗。不管是凝固的化石般的黑暗还是依旧流质态的水域般的黑暗,都是苦涩与艰辛的,它暴露了我们日常生活的艰苦卓绝和内心的凌乱。其实,说黑暗是过头了,恰当的比喻应该是阴影或影子——什么物体没有个影子或阴影啊?只要它在光里。   第二天上午,我和大哥都搁下了手头的工作,陪妹妹和二哥在公园的树阴里喝茶说话。母亲和二嫂在座。我是一个坦率的人,从不隐瞒自己的观点和情感,话里总是显出个人的锋芒,虽然那些无用的锋芒并非针对个人,但到了别人的耳朵里还是有针扎的痛感。父亲在世的时候,便时常因了我的无用的锋芒愤怒和叹息。我有种本能的自私的欲念,就是在亲人和朋友面前吐露真心真情,很少考虑别人的感受。我给妹妹照相,给大哥二哥母亲二嫂照相。我和妹妹合了影。这是我的想法。兄妹四个难得到齐,合个影是很有意义的。   把我跟妹妹的合影贴在博客上,诗人雪峰第一个看出了妹妹的不容易。诗人没见过我妹妹,直觉却掘出了被我忽略的妹妹的沧桑。妹妹的沧桑当然是容颜的。她的眼睛,她的皱纹,她的眼神和笑。苦涩而又勉强,而又顽强。我记起了妹妹离座的时候二哥说的一句话:“这些年,只有我晓得她有多不容易。”二哥说的“不容易”肯定不是指物质和金钱上的。就物质和金钱,妹妹要比我们兄弟三个都好。她自己的工作,妹夫的生意,手机、穿戴、房子、儿子,都可以说是提前小康了。还是九十年代,妹妹就给父母买几百块一件的内衣外套。父亲得了病,医药费也大都是妹妹妹夫给的。父亲过世后,妹妹主动负担了母亲几乎全部的衣食住行。妹妹一贯的主动与慷慨让我们兄弟三个忘记了自己的责任和义务,以至于母亲有什么病痛需要检查治疗,我们就条件反射地想到了妹妹。妹妹看到我们三兄弟也真是捉襟见肘,总是抢着承担。   二哥说的“不容易”是指妹妹的内心,是心必须负担的东西,比如操心,比如对儿子和丈夫的爱与期望,比如对父母的爱,对哥嫂侄子侄女的爱。妹妹只要回老家,都要给侄子侄女钱;老家亲戚有个大凡小事,也从不吝惜。父亲在世的最大期望,就是子女开着小车回到村里,把小车停在竹林或晒坝里。妹妹不只一次帮父亲实现过宿愿。   很小的时候,小到还没有发蒙,村里的人就时常把我和妹妹的排行搞错,提到我妹妹,总是说你姐姐。我跟妹妹小学念的是同班,老师也时常把她当成姐姐,我不知道我小时候的模样和气质是十分地奶气还是十分地依赖,但我知道一点,妹妹从小都懂事。在家里,我很多年都是看驴子,妹妹则要扯猪草砍柴做农活,大姑娘做的她都做,有时候还跟大人爬很高的山钻很深的林。那时候父母披星戴月忙工分,我们都归外婆管。外婆偏爱我而冷落妹妹。记得好几次,妹妹尿胀了解不开棉裤的腰带,在院坝里围着木马跑圈,最后还是把棉裤尿湿了。外婆晓得了,边给她换裤子边打她屁股,有时也打脑壳。父母在生过三个儿子之后有了个女子,乐是肯定的,疼是肯定的。小时候妹妹脑壳上生了黄水疮,父亲四处找偏方,最后找到一条,就是光着头在扬花的麦地里跑。父亲真同意妹妹去跑了。妹妹在春天洒满阳光的麦田里跑,飘摇的麦穗把花粉沾在了她光光的头上。不晓得妹妹的黄水疮是否就是靠麦子的花粉医好的,但父亲对妹妹的放纵是我们三兄弟想也不敢想的。还有76年地震,我们都自己跑出了屋子,妹妹还在床上熟睡,父亲不顾房檐在落瓦片厅堂的椽子檩子在咯铮响,硬是冲进屋把妹妹抱了出来。   我在县城读初中的三年里,与妹妹是疏远了,现今也很少有对那段时光中的妹妹的记忆。妹妹留在公社小学读帽子班,自然是扯猪草砍柴掐菜。那时候父母可能也没有想过要妹妹把书念出来。“女娃娃家,油菜子命,撒到哪里在哪里。”我不止一次听父母在驴圈边这样说。再说妹妹当时的学习也不见起色,仅仅懵懂老实的一个女孩,听着大人的使唤。星期六擦黑回家,坐在灯下做作业,妹妹也在做作业,虽念的同级,书本却不是一样的——我在县城念三年制,全国统编教材;妹妹在帽子班念两年制,全省统编。现在想来,不管是在昏沉的煤油灯下,还是在明媚温暖的太阳底下,我和妹妹都很少有学业上的交流,但我们肯定一起笑过,一起被走村串户磨剪子戗菜刀理发照相卖电子表的外地人逗乐过,在石磨边的长板凳上,在石墙外的樱桃树底下,在阳光恍惚的竹林里。我们还一起唱过《小花》里的插曲《妹妹找哥泪花流》,一起翻看过二哥从回乡知青那里借来的电影画报,一起羡慕过刘晓庆和陈春。   妹妹高中辍学、补习初中再上高中那几年,真有些油菜子命的迹象。妹妹初中毕业考上了高中,但不是我和二哥就读的县城中学,是很远的一所下山区中学。9月开学,念到十月国庆,妹妹就回来了。妹妹生了一身干疙挠(疥疮)。干疙挠医好,妹妹不想去念了。父亲依了她,去办了停学。停了一年,妹妹进了公社小学帽子班补习,想考中师。那一年,我初中毕业考上了师校。第二年补习毕业,妹妹争气得很,考了学校第一。可是我接到的妹妹的来信却不是个喜讯,她被人告了,她是取得高中学籍的。记得接到妹妹来信的时候我正在午睡,眼泪打湿了被角,哭声惊动了同室。我是很想妹妹跟我读一个学校的。   妹妹很无奈地第二次上了高中,好在上的是县城高中,人也大了两岁。妹妹念高中的两年,我在外地念师范,我对高中时代的妹妹是少有印象的。假期回去见了,也不再有小时候的亲密——她已经发育成少女了,她在背她的英语单词,我则开始沉迷于幼稚的文学梦。只是偶尔在田间刨秧水的时候,看见她跟村子里的女子在田埂扯水葵花,我才去想她的命运——我是当老师当定了,她考大学似乎没什么指望——当时公社小学的帽子班还不曾开设英语课,她的英语是高一从ABCD开始学的。想到妹妹,也想到油菜子,我的心里会生出悲凉。   高中毕业妹妹没有考上大学,她的英语拖她后退了。妹妹要是生在别的人家,一定就回家当农民了,煮饭、种田、嫁人、生育,就是父亲说的油菜子命,撒哪在哪,落在一块肥地上,就长个肥实、活个滋润,落在所谓拉屎不生蛆的贫瘠的地上,就一辈子当牛做马。好在妹妹落在了我们家,有个见过点世面的父亲。父亲征求过妹妹的意见,同意她补习一年。父亲就是这样,知道女孩子是油菜子命,却又不信不甘,要妹妹自己掌握自己的命运。其实,妹妹自己也不清楚自己是否能够掌握自己的命运,她只是抱着希望,想尽全力,想再给自己一次机会。当妹妹处于人生低潮的时候,父亲的一句话让她开了颜——说不定,往后你们三个哥还得沾金黄的光。金黄就是妹妹。   妹妹考上了大学,终结了差不多已经摆在自己面前的油菜子命。然而很多年之后我才发现,考上大学终结的是妹妹乡村风格的油菜子命,而另一种风格(未必是城市风格)的油菜子命已经在大学等着妹妹了——她在大二的时候开始恋爱,对方是个出生贫苦的农家子。记得好几个寒假,那个农家子都跟了妹妹来到我家。我看得出,也感受得到,他要的不只是妹妹的感情,还有一个家的温暖。他为人谦和,脑壳好使,嘴巴乖甜。他帮我抄朦胧诗。妹妹大学毕业过后的第一个春节,他照旧来了,一直没有表态的父亲终于表态了,他干涉了妹妹的恋爱,理由完全出自对现实的考虑——妹妹分回了老家的县份,而男朋友却分回了自己老家的县份。那个冬夜我在场,父亲仅仅说了几句话,就一直沉默了。妹妹也只是沉默。火盆里的炭火燃得很旺,红亮的火石子像是妹妹男朋友流泪的眼睛。第二天清早,妹妹的男朋友便走路去桂香楼赶车回老家了,不晓得妹妹是否去送了。那样的夜晚他一定不能入眠,一定想了许多。清早走路去赶长途汽车,那些土路、竹林、房舍、油菜地他已经熟悉了,甚至有了感情,而现在要离开,且是永久的离开,他内心感觉到的该是如何地凄惶。妹妹肯定去送了,在公路边等车的时候他肯定哭成了泪人。妹妹是含蓄的,克制的,我想象得到她的被晨雾浸润的眼睛里只有迷茫。   大学三年是妹妹最为单纯最为惬意的时光,摆脱了油菜子命,见了世面多了憧憬,初放的情窦也有了枝头依附。妹妹读大学那几年正是我的生命最为叛逆的时段,我穿牛仔蓄长发跳迪斯科唱靡靡之音,我读弗洛伊德尼采叔本华萨特崇洋媚外,我写诗办油印小报反传统宣扬自由化。我不时出入妹妹的校园,与写诗的朋友高谈阔论,偶尔喝醉了也高歌一曲。妹妹不仅没有反感排斥,还暗暗拿我当偶像。我清楚地记得妹妹在日记里对我所做的描写和夸耀,真的很粉丝。现在看来,那时候的妹妹是最为超脱的,也是最富有艺术的柔情的。   谁都以为妹妹和男朋友就那样完了,可是有一天,妹妹突然告诉父母,她们结婚了。我是从母亲嘴里得知的。我不觉惊诧,恋爱变成了婚姻在我看来是幸福的事。妹夫在老家县份的城市建设局,妹妹在我们县份的政府,有相知,有苦恋,缺的只是暂时的在一起。已经走到一起,父母除了刹拉的惊异与茫然也只有接受。那些日子我已经为文学与恋爱伤透心,任凭顾影自怜,少有心思分配给妹妹。妹妹在有过不长的织女生活之后,很顺利的调到了妹夫身边。妹夫脑壳灵透,又肯务实吃苦,很快就通过第二职业富了起来。妹妹在权力机关,性格随和有上进心,人际关系处得如鱼得水,收入和仕途也蒸蒸日上。九十年代刚兴手机的时候,妹妹妹夫就都买了上万块的手机。记得春节回老家,喝了妹夫带回的剑南春五粮液,在青青的麦地用妹夫的手机给远方的诗友打电话,感觉已经应证了父亲多年前说过的“沾妹妹的光”的话。后来二哥去妹妹所在的县份谋生、二哥的大儿子解决工作、二哥一家搬下去、我和大哥买房子得到妹夫的借助,都是沾妹妹的光了。   我们兄弟三个都一直感觉妹妹生活得很好——不是有吃有穿家庭和睦的通常的好,而是父亲从小念叨的“人上人”的好。事实也大致如此,妹妹妹夫吃的穿的用的玩的,都是我们不敢奢望的,甚至给父母买的穿戴也是我们不敢奢望的。看着妹妹妹夫回来给老家亲戚发钱,看着他们手头的大方脸上的光彩,我们似乎已经无法把握妹妹日子过得的滋润程度。妹妹回来,总要给侄子侄女发钱,开始我们都感觉惭愧,感觉不好意思,久了,也都习惯了。我很难给我的外甥买什么,买也就是几本书。我总是想,妹妹妹夫有,买点什么送点什么,对于他们没有意义。物质生活的光鲜遮蔽了我们去关心妹妹的内心。下细去想,妹妹总是在付出,而很少得到,如果说真有什么得到,也只是付出过后的释然,爱过之后的释然。   上天在给予一个人财富的同时,顺带也给予了他魔鬼,这是人自己不易觉察的,即使有所觉察也是不愿承认的。妹夫在挣到钱的同时,也挣得了一些魔鬼。有些魔鬼是与生俱来的,潜伏在水下,像一尾尾的小鱼,是钱把它们喂养大的。那些鱼不是很归顺很美的,很多都属于奇形怪状,甚至剧毒。钱把妹夫身体里的鱼喂大喂毒,受害的除了妹夫自己,就是妹妹。财富让人膨胀,让人独断专横,让人昏聩。酒精是财富的同谋。实际上财富也极其类似于酒精,都是极易蒙蔽人心智的东西;只是财富里的魔鬼是阿波罗,而美酒里的魔鬼是狄奥尼索斯。人的心智对人对事对世界都该有一个正确的认识,它既是个人的自我意识,也是人类的自我觉悟。那就是人的本质,人活着的本质,人存在的需求的本质:感官的享乐,道义的框范,爱的闪耀,美的修炼——而这一切都又是在清澈的自我意识的海子里生长出的水草与绚丽。   妹妹在秋意浓郁的上午跟我说电话,说母亲的病痛与治疗,说儿子的成长与苦闷,说妹夫的嗜酒与狂妄,说自己的压力与迷惘。妹妹是个很想得开的人了,一个很想得开的人有了想不开的人事,可见她承受的之多之重。自由虚无的我在精神的床榻上不能承受的是轻,而妹妹不能承受的却是石头般的重。听妹妹说话,陪妹妹说话,就是一种分担。我不清楚那些压在妹妹身上的一件件的具体的东西,但我感觉得到她的喘息和内心隐约的破裂。这个世界是越来越少爱了,少爱自己,更少爱别人,苦恋结成的夫妻少爱了,患难与共的同胞少爱了,父母儿女少爱了……就像曹殖的七步诗写的那样。也许世界原本如此,也许现代的食物与空气让人失去了爱的蛋白。好在与妹妹说电话,见到妹妹,看到妹妹脸上的沧桑,我还能意识到爱的存在,像身体里的水,在滋生,在荡漾。妹妹与我出生在同一个家里,活在同一颗星球,又是在同一个时间段,且是在这样一个现代的文明的时间段,我们该有怎样的缘分与福分。如果我们有爱,在爱,会爱,我们拥有的缘分和福分就会完满——为了这个完满,妹妹早已做了,做了很多,做得很好。   对于妹妹和我(包括我们的两个哥哥),对于活着的每一个人,明天都是要来临的。时间是一把刀子,我们的爱永远都只能是在被刮削,只能是在一片片减少,就像我们活在的天数。我们无法重新回到摇篮回到襁褓,回到母亲温暖安全的子宫,我们也无法重新回到初恋、热恋和新婚。爱一直在受到威胁,善良一直在接受挑战。我们的感官在变得麻木迟钝,且一天天背离真实。悲哀已是个不争的事实。不过,好在我们有妹妹还在,有爱与感念还在;好在我们的感官还能感觉,心还能思索,爱还能带动善像早晨的露珠爬上我们的血管,流淌成潮湿的光。 06年9月20日于四川平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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