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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原创] 玉树后庭花

2020-11-23抒情散文薛暮冬
多少痛苦,多少生命坠入了深渊为了一件空空的衣裳,为了一个海伦?——乔治.塞弗里斯《海伦》如今你已是一个亡灵。你终日游荡在人类的黑夜,和白天。你看到冬天又如期而至。是的,冬至。冬又至。天很冷。你很冷。风更冷。风不断地钻入你本虚无的肉体,想从你
            多少痛苦,多少生命
            坠入了深渊
            为了一件空空的衣裳,为了一个海伦?
                ——乔治.塞弗里斯《海伦》   如今你已是一个亡灵。你终日游荡在人类的黑夜,和白天。你看到冬天又如期而至。是的,冬至。冬又至。天很冷。你很冷。风更冷。风不断地钻入你本虚无的肉体,想从你这儿取暖。这是黄昏时分。刚刚下过一场缠绵悱恻的雨。你再次流连于秦淮河畔,你在胭脂井旁徘徊复徘徊。雨滴还在芭蕉树上高一声,低一声地敲打出惆怅的韵意。没有人知道你是谁。没有人看到你在这里。只有暮色苍茫。只有寂寞如同黯黯天光,在天地间流窜,反反复复地淹没了你心灵那些柔软的部位。你在。你还在。你无法逃离。   尽管你早已泪流满面。你依旧灼热的泪水落入井中,仍能溅起圈圈涟漪。你用帛在井栏上轻轻擦拭,依旧可以擦出淡淡的胭脂痕迹来。你望着刻有“胭脂井”字样的石碑,在冬日的黄昏中,那深篮的字体,流淌出绵绵的忧伤。张丽华呀,龚贵嫔呀,你的众多爱人,天这么冷,你却无力温暖她们,你只能默念着她们的姓氏,你只能在自造的梦幻般的世界里锐声尖叫,又柔声叹息。   是呀,也许,她们早已忘记了你;也许,她们忽然又想起了你。你就是陈叔宝,在宫闱中,她们可以唤你元秀,也可以叫你黄奴。你从来也没有把自己看作是皇帝。你只是一个男人,男人,是的,你喜欢女人。或者说,你热爱爱情。在荡漾着蔷薇色历史的秦淮河畔,无论是雪花飘飞,还是春暖花开,你只希望你的生命里女人如花一样开放。那些如花一样的女人呀,或雍容华贵如牡丹,或娇柔妩媚似玫瑰,或淡雅脱俗如兰花,……或静,或动,或浅,或淡,姹紫嫣红,风情万种。女人如花,你多么希望自己就是那个惜她,爱她,怜她,懂她的人,可以承载她一生一世的温柔,可以美丽她永生永世的光荣和梦想。   你知道,当你终日不恤政事,游宴后庭的时候,那个叫杨坚的家伙正虎视眈眈,磨刀霍霍,随时准备攻略江南富庶之地。但是,你在建康,你有固若金汤的长江天堑,“王气在此,役何为者耶”?杨坚又能奈你何?!你依旧疯狂地投身于欲望和快乐的怀抱。你不是没有忧患意识。嫉妒爱情的人太多啦。充当爱情杀手的人太多啦。还是顺乎自然,听天由命,今朝有酒今朝醉吧。虽然后宫佳丽三千,但是,你总觉得有一个人还没有到来,这个人正在向你走来。   好在,你终于等到了这个女人。一个你素昧平生的女人。尽管你错过了她十八年的美好时光,但她却是你命定的爱情。你对她可谓一见钟情。她发长七尺,光可鉴人,眉目如画。你知道她是龚贵嫔的侍女,你知道她曾经做过歌女,你知道,这个女人,叫张丽华。擦肩而过的瞬间,你听到一声叹息,你蓦然回首,轻声发言,有着蜜一样忧愁的姑娘呀,做我的新娘好吗?她粲然一笑,微微点头。从此以后,你把她当作生命中的最爱。你也说不清楚原因,只要一天看不见她,浑身就像猫抓地一样难受。以至于临朝之际,百官启奏国事,你都常常将张丽华放在膝上,同决天下大事。也许,这就是爱情吧。还有龚贵嫔,孔贵嫔,王美人,李美人,张淑媛等等,她们都是你的宝贝。你喜欢和她们追逐嬉戏,你喜欢和她们不停地做爱。她们让你的生命充满了快乐,她们就是你生命中次第开放的花朵。   为了她们,你可以一掷千金。你命令手下,在光照殿前又兴建了三座亭阁,你分别将之命名为“临春”,“结绮”,“望仙”。她们不是不懂你的心。它们只能以加倍的温柔来回报你的爱情。这几座建筑窗牖栏槛,都是沉香檀木做成的。置身其中,宛如人间仙境。张丽华还从老家带来一种花,一种你从来没有见过的花。在亭阁中,在园囿里,大团大团的紫罗兰,寂寞而灿烂地开放着,如同天上坠落的残云片霞,有燃烧的灼烈,更有受伤的悲怆,若有若无的花香,散发出一种支离破碎的忧郁。   你住在临春阁,丽华住在结绮阁,龚孔二贵嫔住在望仙阁,凌空衔接的复道将三阁连为一体。无论白天,无论黑夜,你往来穿梭于三阁之间,依红偎翠,布云施雨,乐在其中,其乐无穷。你的一帮妃嫔们,也从不争风吃醋,勾心斗角,她们总是在各自的位置上,或临窗梳妆,或倚楼小立,风吹袂起,你的每一个女人都翩翩焉若仙女下凡。你终于看到这些花朵,这些不可思议的花朵,其实,就开放在人世间,开放在每一个人的生命的每一天。而你看到了,并且拥有了;而更多的人却熟视无睹。你不知道,到底是你更幸运,还是他们更幸运。   你的精力毕竟有限,你的身体毕竟不是铁打的。你知道,更多的时候,你的女人们很寂寞,她们如花一般地寂寞。你必须设法让她们快乐。这是你应尽的义务。你让中书令江总把陈暄,孔范,王瑗等一群喜欢舞文弄墨的大臣召进宫来,陪伴你的女人们饮酒赋诗,征歌逐色。这群文人骚客面对美女,果然一个个才华洋溢,佳作纷呈。他们当然不会放过你,于是,你也作诗一首:
  丽宇芳林对高阁,新装艳质本倾城;
  映户凝娇乍不进,出帷含态笑相迎。
  妖姬脸似花含露,玉树流光照后庭;
  花开花落不长久,落红满地归寂中!   大臣们一个个连声称好。其实,你无法用语言描述你内心的花朵:她们的姿容,她们的芬芳。没有谁能够听得懂你的话语,这些文人们只是起起哄而已。知你者谓你心忧,不知你者谓你何求。这些花朵,这些在你面前低到尘埃的女人花们,她们命中注定,要和你相遇,相知,相怜,然后枯萎,凋谢,零落成泥。你给这首诗起了个名字,叫做《玉树后庭花》。你还特地挑选了一千多个青春美丽的宫女习而歌之。没有人知道你的爱有多深。没有人知道你的忧伤又有多深。是呀,这些女人花们娇娆媚丽,堪与鲜花媲美争妍。但是,玉树后庭花,花开不复久呀!   这是不祥之兆吗?你不止一次地看到,乌鸦在宫中,在秦淮河边,在你所到之处,不断地飞来飞去,怎么赶也赶不走呀!558年,你听说,杨广终于动手了。他亲自担任大元帅,率领八十总管,五十一万士兵挥师南下。但是,毕竟离建康城还远着哩。你决定继续享受为时不多的爱情。这是上天送给你的最美妙的礼物,你怎么会轻易拒绝呢?转眼到了第二年正月,天寒地冻,滴水成冰。杨广的军队兵临城下。你这才开始有些紧张。城里虽说也有十来万人马,但你的宠臣江总,孔范等人都是知识分子出身,哪里会带兵打仗?你们君臣几个急得抱头痛哭。隋军攻进城来。你的军队乱成一团,兵找不到将,将找不到兵,有的被抓,有的被杀。只剩下你孤独地站在临春阁上,栏杆拍遍,也无人理会。只有一轮明月盘踞在冰冷的夜空。北风呼啸。再也听不到深情悠扬的琴声,只有连绵起伏的杀戮声,和呻吟声,令你毛骨悚然。   正当你急得不知所措的时候,张丽华急匆匆地跑过来。她说,后殿里有一口枯井,可以暂时避一避。等隋军退却后,再设法化装成贫民,混出城外,找一个僻静的地方,过隐居的生活。你说,好呀!正好,龚贵嫔也慌里慌张地过来了。于是,你左手拉着丽华,右手拉着龚贵嫔,一路小跑,跳进荒草丛中的这口枯井。哪里想到,隋军士兵还是找到了这里,硬是把你们三个人强行拽了出来。你眼睁睁地看着几个士兵一点一点地将两个美丽如花的女人杀死,你眼睁睁地看着你们的爱情被一点点地断送,却无力回天。你蹲坐在丽华的身边,当你轻声喊到丽华,你听到她还能回答你,第二声比较微弱,第三次发不出声,你知道,你的爱人真地永远走了,把你孤零零地留在这个冰凉的世界上。而你所能留住的,只是她的一件空衣裳。   而你,理所当然地成了杨坚的战利品,被带到了更加寒冷的洛阳。关于建康的消息也越来越稀少。只是偶尔听人提起那口井。说是由于井口太小,当时两个贵妃化妆的脂粉比较浓艳,在进出枯井的过程中,这些脂粉都掉落在井栏上,留下了风雨洗刷不掉的痕迹。所以,大家把这口井称为胭脂井。因为你是亡国之君,也有人把它叫做辱井。你笑了笑。你还听说,井旁长着一棵大树,正好为这口井遮风蔽雨。树旁边杂草丛生,却开满了一丛一丛的紫罗兰。无论是白天,还是夜晚,空气中总是弥漫着一种清凉的芬芳。   许多年以后,当你化成一只鸟,在天空和你的爱人们比翼双飞的时候,你总是喜欢回望人间。你知道,一个叫曾巩的宋代人,写了一篇《辱井铭》,用篆文刻在井栏上,铭上写道,辱井在此,可不戒乎!王安石也曾在这里留下一首诗:“结绮临春草一丘,伤残宫井戒千秋。奢淫自是前王耻,不到龙沉亦可羞”。当杜牧夜泊秦淮的时候,他的绝望也如此汹涌澎湃。不知他是否想起那些开在夜雨中的花朵,如同那些洇了泪水的胭脂,很薄,很凉,跟宿命一模一样。他只能一声叹息,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 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让你哭笑不得的是,世人多怨美人亡国,其实每个皇朝的国运都会由盛而衰,无一例外,没有人能够有办法以一己之力欺侮动摇国本。所以亡国何由怨美人?家国兴亡自有时,吴人何苦怨西施。西施若能倾吴国,越国亡来又是谁?   好在,你已不在人世间,你爱过,足矣!尽管所有的爱最终都会沦陷为巨大的虚无。你知道,你的故事不是孤版,更不是绝版。当你不止一次在云端漫步,你看到了,在你再熟悉不过的秦淮河边,人们前仆后继地重蹈着你的覆辙。你看到桃叶渡边,王献之独自站在潇潇暮雨中,那个叫桃叶的姑娘正满含微笑,向自己的爱人走来,王献之好不激动,为她写下了火辣辣的情诗,桃叶映红花,无风自婀娜。春花映何限,感郎独采我。你看到沉香街上,项子京早已把沉香床燃烧成冲天大火,香娘抖落一包袱的牙齿后,跳进秦淮河投水自尽。你还看到,媚香楼下,盛妆华服的李香君横卧在院子里,一动也不动,一股鲜血从头上流出,染红了她的面颊和衣襟。怀里还抱着那把侯方域赠送的白绢扇,上面也溅上了斑斑血迹。李香君用自己的鲜血,为自己所爱的人,开放成最美的一朵花。   而你,从那些盛开或凋谢的花朵上走过去,脚步轻到几乎没有。但你还是感觉到了,分明有一种细微的颤栗,从脚底一直传到了头顶。可你的女人们还在那里,在世界的中心,抑或沙漠的边缘吗?可你还能摸到她们,或者看到她们深色的紧身胸衣,她们的肩膀她们的大腿她们的膝盖她们的丰润的皮肤,她们的水汪汪的眼睛甚至能淹死一头牛?你听到许多年后,当所有的爱情都成为虚无,当所有的往事都化作过眼烟云,那个希腊人还在人类的风中独自吟唱:
  巨大的苦难降临到希腊身上。
  那么多的尸体抛入了
  大海的口里,地球的口里,
  那么多的灵魂
  象谷粒似的喂养着石磨,
  而河流暴涨着,鲜血渗入它们的淤泥中,
  一切只为了一块亚麻布的波动,一小片云,
  一只蝴蝶的震颤,一支天鹅的细羽,
  一件空袍子——一切只为了海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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