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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牙齿之光

2020-09-17抒情散文房子
牙齿之光那片荒废的土地上,落满了树叶,一些房屋拆迁落下的碎玻璃上,跳荡着的光,一闪一闪的。他坐在黄昏的草地上,天空闪过的云,让大地迅速暗淡下来。他眯着眼睛谛听风声,恍然觉得一排白色牙齿走过来,那分明不可思议,但在一片黑幕之中,牙齿的白居然那

牙齿之光

那片荒废的土地上,落满了树叶,一些房屋拆迁落下的碎玻璃上,跳荡着的光,一闪一闪的。
他坐在黄昏的草地上,天空闪过的云,让大地迅速暗淡下来。他眯着眼睛谛听风声,恍然觉得一排白色牙齿走过来,那分明不可思议,但在一片黑幕之中,牙齿的白居然那么真切。他听到了风,喁喁私语,天地之音,唤起初始生命的来临。
他知道,黑暗之色掩盖了除牙齿之外的一个人的身体,他融化在空中。
他在找那张脸,暮色让白色牙齿更为显豁,意识从大脑中闪出半明半暗之光。白色的牙一颗颗排列着,整齐、柔和、美丽,像在微笑,对着他,从容安然,仿佛那是一种倾心的顾盼,或者一种无言的亲近……
那年从遥远山区回到平原家乡,大地上露出的白光,他想起那个封闭而孤独的少年,喜欢上一张脸,而她白色的牙齿,像一束内心藏不住的光,泄露到这个世界的每一处静物之上。
那个离别的车站,像一堆废墟,在身后埋葬了时间。他送别了她,沿着一条小路走了很久,精疲力尽地走回那个院落。那扇木门关上了,橘黄色的灯光挤出门缝,安然躺在青灰色月光的地上,大椿树的影子斜斜地铺展在门口泥地上。恒长的月光,从梦里降落到眼前。
他止住了抽泣,和一片光影,安静地待在那儿。那份空明渐渐洗去内心的悲伤。他想,他这个多年来不归家的人,早已失去了原乡。他少年的家院和白色的牙齿,从记忆中丢失了。他一直在寻找,希望找到原乡,寻觅到牵挂的事物。
当年,那些真实或者虚幻之物,催促他离开那片土地。如果没有它们的唤醒,他怎么能生长出疯狂逃亡的念头呢,又怎么能到外边更大的世界去找,那个他的未来呢。
那天晚上,灯光叠合着月光照着柴草上躺着的身体,雨后的泥土气息围绕着他,眼睛望着生长过大槐树的空地,他好像还能看到白色槐花落满地面,清香飘进身体里。每一个花瓣就像细碎的牙齿,轻轻咬着他。有个声音在说:用力一点,再用力一点……那种陷入肉体的力量,让他在疼痛中记住美好。
此去经年,原乡的风物不在了,他失去内心的根。那个少年,是他而又非他。他贪婪地沉溺于意识之光的明灭之中。他年轻的样子,在细碎槐花、月色、灯光融合中,模糊又清晰。一张稚嫩的脸,小小的五官,瘦削的脸,专注的目光。那该是一个多么孤独的少年呢。他被叫醒,从草地上爬起来,走到西边大门一侧,坐到靠墙立着的废弃辘轳上。
时间,就是那些欲言又止的静物,听到了他的心跳声。他抚摸着凉凉的肌肤,脸、手臂、腿、脚裸,那枯瘦的手掌回到胸口,能感觉到跳动的脉搏,血管里的血在流淌。他还是那样一个完好的活物。
推开门走进院落,西墙边的那棵柿子树,被月光笼罩出紫影婆娑的容貌。他背对一间简陋的草房,肚子发出咕咕的叫声,而那棵粗大的柿子树在等他。满树的柿子把树枝压得低垂到地面上,他伸手摘下柿子,到水盆里洗干净,张开口,奶黄的柿子肉进入口中,香甜味道,他迷醉其间。
多年之后,那个深秋,柿子的味道还在牙齿间流溢生香。那些自然天成的柿子啊,在回忆中是那么光彩夺目。一边吃着柿子,一边看着这神赐的礼物,身体在一阵阵地颤栗。那些柿子照耀了灰暗的内心,他的脸充满了光辉。
“我要到那棵柿子树去,看看那个少年最初的觉醒,他如何爱上那些美丽事物。”
原乡消失之后,他记忆中的家院早已拆除,所有幼年的物早已不见踪影,就连那月夜不是当年的了,他就变成了没有故乡的人。在一处处异乡的土地上,失去了根基。那么多年,他辗转那么多地方,为了生存,不断满足这副肉身的无尽索求。更多的时候,他在应对前行道路上的遭遇,在许多个夜晚承受那些撕裂的疼痛和叹息。
他走啊走,在远离原乡的路上,在没有亲人的时间里,他是自己的亲人,而那个肉体却支撑不起他一路的苦求,在寻求内心圆满的道路上,风声鹤唳,他看到了更大的缺口。
当在现实中,或者梦幻里,一次次看到一个牙齿样的白光出现时,他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被击中的感觉。他认识到牙齿成为一个人对面世界的武器,用牙齿咀嚼着时光,喂养肉身和精神。而牙齿的光,在很多年里,成为他和生存世界达成某种平衡的支点。
而今,一口洁白的牙齿,在缓慢的变化,逐渐退去白色光泽,美感消失。它代表了那些过去的时间,那个无形的洞穴藏匿的他。而今在黑暗中,听到缓慢的咀嚼声,从牙齿里发出来的叹息声,他看到了一路而来的足迹。
他想抓住那乳白色牙齿之光,想象它带来的世界。明净得像雨后的天空,干净辽远。在一个人纷乱尘世现象过去之后,那份晴朗和空旷在他的身体内部,近乎一无所有。但是,在意识的底部,却浮上一层阴影,他仍然难以拒绝,牙齿不再锋利的哀伤,他不再像早年那么锐利的切割食物,时光从身体上变得缓慢下来,过去匆忙而浑浊的空间,澄澈得像一池清明的水,而他一定丢失了什么。
他返身去找,在画中,在影像里,白色的牙齿,那么一种美的迷惑,人的性感之魅,从整齐的白光中,传导过来。 一种白而柔软起来的感觉仿佛只有牙齿了。从牙齿开合中,跳动出来的声音,有一种绵软的气息,那声息是有质地的,像把他起初闯荡世界的心举到了明月之上,同时也瓦解着他的冷漠、犹疑。他想着一个人奇妙的世界,那一刻,像冬天的泥土遇到了春天的气侯,变得松软起来,他蓬勃的身体就是一一粒粒土依偎在一起,蓬松而旺盛地生长着。
后来,他进入了一个的电影画面里,一片静静的山岗,树林之下,仿佛另有一个世界:哦,那个在战场上受了伤的男人,从昏迷中醒来,嗅到一股异样的气息。他不确定是妻子的面孔,还是松树木的香气。回想起他的离家出走,唇红齿白的妻子在路边整理他的衣服。这一刻,他听到了飞鸟的声响从废墟上空飞过。他移动着那张脸,但他看不见。那个梦幻般的声音和画面中,让他安然地合上了眼睛。
那天,他走到窗前,看到楼房挨着树木,树木挨着街道,它们挨着天空,好像睡去了,又仿佛一直醒着,而他的过去也睡在外面世界里了。
一个人从幼体长大变老,就是牙齿对抗世界的过程。起初,牙齿是一个美丽的武器,为了让那些食物进入体内,咀嚼、吞咽,彭胀的味觉给了人生命欲望闪烁的光芒;牙齿天然的美,是一种巨大的诱惑;它的形状和光是一个通道,延伸在拓展开来的空间里;它让沉睡的知觉醒过来,沿着牙齿打开旳味觉找到身体和灵魂的方问。
牙齿住进话语里,表达着一种生命的激情,探寻着味觉旳道路。它关联着遇见,交融,谋合,相生与消亡。
如今,昏沉的睡意犹在,微暗的房间,普照的光沉默的物在无以言说的静止中。那些物在慢长的光阴中一点点变旧,在目不所及之处,下沉着。他看到快得像闪电的速度:一切都在远离,并从身边隐匿。
这一天,一个人的生命走到了多年之后,那么多的事沉淀在身体内部,而那白色的牙齿,正在脱去光芒,一个人的时间随着牙齿与物的损耗,变成了一个巨大而幽暗的巢穴。
附着于牙齿的光芒,飞走了梦想的蝴蝶,齿尖在慢长咀嚼道路上,渐渐黯淡,磨平了锐气。它对待的世界,少了尖利之声。它的斗志缩进了温和与宽容之中。
那风过来,丝丝地响,仿佛从牙齿间发出来。窗棂上照过来的光被白金属遮挡了,在墙壁上落下一道道倾斜的阴影。在那影子的图案里,风变得阴凉起来,再后来,在牙床上滋生了痛感。
不知始于那一刻,他的牙齿松动了,内心的图景被动摇,被切割,那让他的心觉得有些凌乱。面对内心,那一刻,他无法安静下来。他觉察到身体的变化,看清了肉体衰败的真相。
那个上午,口腔左侧咀嚼了几十年的那颗牙齿,消失了。他走进牙科诊所,一个女牙医用一个锃亮金属器械拔了那颗牙齿。一颗脱离了口腔的牙齿,带着十年之前,初次损伤时戴上旳白色金属牙套,离开了他的身体,而那个齿根分叉的形状,看上去有些怪异,他又想起不久前拔掉的左侧一颗智齿。它们相继退出个人生命的历史舞台。
那个牙齿在被一只镊子夹着,递到他面前。女牙医对这个脱离了肉体的牙,例行一个医生对待病患者的态度,或者每一个以这样的方式失去牙齿的人,大概都想确认一下,那颗牙齿在自己心里的样子。
而那颗牙齿在空中划过的微光,让他产生了一丝惊惧,这让他内心滑过一声深长的尖叫。接着它又变成一个小小死亡的叹息声。牙齿的光从视觉上消失了,却萦绕在内心,若明若暗,而那明着的光,显得诡异,在他没离开这世界之先,先行离去,他心里有了一种悼念感。他知道,一个牙齿完成了使命,退出它参与生命过程的任务,他代表了人总要从生命战役中的退场。
人的生命总是一点点走的,走过那些个节点,向着那远端的死亡,留下那幽魂般的回眸一撇。
此时的黄昏大地,一如既往的安静。这是一个节日,傍晚,烟花在天空绽放,一闪一闪的光芒,像是往事的回放。他看到那么多年里,牙齿欲望的美。那颗闪动着牙齿光芒的心,承载着生命的原动力,那些美丽的食物仍然在甘之如怡地进入味觉和肠胃。
他的牙齿之梦,恒久如月,挂在天空之上。
2019年10月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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