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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原创] 红门

2020-11-10叙事散文野猪皮

上:1 整个六月都在干旱,苏克苏浒河穷尽滩涂,裸露的胸膛变成牛羊的牧场。在赫图阿拉城外,马尾松、梧桐和榆树树枝披垂,耐旱的刺槐树叶变白;树下的小草还没有长高就开始枯萎,三条道路交叉口的努尔哈赤铜像下的花朵,经不住烈日实施的淫威,低下娇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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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整个六月都在干旱,苏克苏浒河穷尽滩涂,裸露的胸膛变成牛羊的牧场。在赫图阿拉城外,马尾松、梧桐和榆树树枝披垂,耐旱的刺槐树叶变白;树下的小草还没有长高就开始枯萎,三条道路交叉口的努尔哈赤铜像下的花朵,经不住烈日实施的淫威,低下娇柔的头颅。   城门口的停车场空荡、寥落,无事可做的看车人躺在树荫下的板床上,两臂插在腋下,左腿架起右腿,摇晃着脚掌休憩。在他的北侧,仿清建筑的宾馆窗户敞开,门廊下的一双小石象瞪圆眼睛,直视停车场旁边一溜儿排列的小饭店、洗车场,小商店,及村子外围的稻田愣神——无雨的夏天,原本就不喧嚣的赫图阿拉,萧条的有些尴尬。   小学校的孩子不在意天气炎热,在操场来回奔跑,嬉笑打闹,咸涩的汗水流满脸颊。他们不单不在乎天气的燥热,也不在乎学校外面的事情。“皇城”根下的孩子,并不把几天一节的满语课与教室上方的赫图阿拉城联系起来,与树丛里的一截石头墙联系起来。他们只把它一门必修的功课,说不上讨厌,也说不上喜爱。城与墙的熟稔,在幼小的心灵中,就是生活的一部分,村庄的一部分,不论发生过多少翻天覆地的事情,也寡淡无味了。   其实我也和村庄的农民及农民孩子的感觉类似,每周上下班,我两次绕城而过,看多了城外的四季变化,田地村舍,固定的和不固定的,粗鄙的和精雅的,日常的和偶然突发的,皆给人造成心理乃至视觉的疲劳和排斥。因此,我对赫图阿拉的情愫是简单的物象多于复杂的思辨,表层的识记多于潜伏的铭刻。以至虚化了深入其中的激越和幽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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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是,只要稍微定定神,瞥一眼身旁的景象,赫图阿拉就极其顽强地带来一股冲击力,挟持着你,调集你全部的耐性,跌跌撞撞跟随它一路疾奔。   我不下一次进入赫图阿拉,踩青砖甬道,过方木搭建的城门,经荷花池,再到汗宫大衙门。八角飞檐的独立建筑里面,独设一张龙椅,一只脚踏矮几。雕花的天棚、耸立的红柱,烘托出阴凉的气氛。1616年的威严与凝重,狂浪与波涛,只在我乱了秩序的心里翻滚。   汗宫大衙门光照幽暗,浮尘遍积。浮尘也是近年的,真正的主体被沙俄焚毁,连我脚下的基座都是复建物。所以我独立其上,总觉得恍惚,迷惘,找不到在沈阳故宫时的高度精神契合。我竭力地寻找、拼接,想努尔哈赤正襟端坐,策划一宗又一宗的计谋:联姻、征讨、封赏、朝贡、幽禁、暗杀、处斩、登基、阀明等等,一系列的重大事件,像是长风漫卷黄沙,啸啸鸣响而不知所往。   英雄天生一副坚硬的心肠,当政治需要大于情感需要,人性的光芒必被压抑。据说,大衙门以西的西大狱,是努尔哈赤处斩长子禇英的地方。赫图阿拉成重建之前,原址的基础尚在,高低不平的残墙,吸收日月星辰的精华,放射出为个人权利欲望相互争夺的冷酷。赫图阿拉重建,西大狱不长的时间就被铲平,改做培育鲜花的花窖   一栋紧挨一栋的塑料大棚,罩住了四百多年的光阴。决定斩杀禇英,作为父亲的努尔哈赤怀有什么样的心情,后人已无法知晓。但父子同脉连根,我想禇英被绳索捆绑,双膝跪倒的危急关头,抚育英明汗不会不颤抖——他终究是他的骨肉啊。长刀高悬,寒光闪烁,父子两个四目相对,以眼神做最后的交流,一个说,禇英,你不该焚表告天,授人以柄。一个说,我屡建战功,本应承位。一个说,你错在行事过急,心胸狭窄。一个说,我单掌不敌四拳。一个说,我不杀你,必将引起混乱。另一个笑了,父汗,我知道,四大贝勒,五大臣,他们合在一起的力量,足以成就大事。我不敌,死不足惜。   禇英略含嘲讽的遗言,努尔哈赤无语回应。虎毒不食子,人却要为维护自身权益不惜骨肉痛下辣手——当父子间的怨怒上升为政治谋杀,家事衍变为国事,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挥一挥手,背转身,倾听刀起刀落的声音。然后默默离开,登上赫图阿拉城墙,迎着1615年8月的秋风,神情悲怆,忍泪偷泣。   残酷的镇压,催生了志在必夺的野心,也催生了内心的痛楚,不安和惭愧。这是他杀死的第二个亲人,在此之前,他几乎以同样的手段,杀死了随他多年出生入死的亲兄弟。他的心脏一点点龟裂,没有一丝声响。舒尔哈齐,他喊道,你看到了吗,我杀了我的儿子。你们不该背叛我,因为你们的背叛,我不得不下手。他一遍一遍呼喊,起伏应答的,是苏克苏浒河汩汩流淌的水声。   3
  正如“没有一个人踏进同一条河流”一样,赫图阿拉城的水声是二十世纪的,温暖的阳光也是二十世纪的。还有“笊篱舞”、“狩猎舞”,都是二十世纪的。这些舞蹈是赝品,篡改,伪造,针砭。女真的舞蹈应当雄健,粗犷,豪放。酒席之间,兴奋的男人退掉上衣,露出胸肩的肌肉和刀疤,他们手端酒杯,醉眼朦胧且唱且跳。歌唱是高亢的吼,跳也不必节拍,只要尽欢。但我看到的“女真”男人,个子太矮,女人气太重,没有凸出的喉结,浓厚的胡须,厚厚的嘴唇和低沉的喉音。这样的女真男人,别说骑马征战,就是给个百十斤的重物,也未必扛得起来。   较真除了表明我的反叛个性,还证明我的顽固不化——在这块曾多得是苦难荒蛮的土地上,多民族杂居的中国东北角,有谁敢于站出来,声称自己身体里流淌的是哪个种群的纯粹血液。事实是,大迁移,大碰撞,大融合,已使众多的基因合而为一。进步,在某种程度上讲,即是整体的量变到质变。   求变是以生存和发展为前提的,正如波罗密之于佛阿拉,佛阿拉之于赫图阿拉。从十九岁到二十五岁到六十岁,努尔哈赤一直在奋斗,一个梯次再一个梯次。每前进一步,他的称雄之心都更大的扩张。这一点,由他建造的都城规模可见一斑。虽然波罗密和佛阿拉毁于时间,但我所见到的是,尚存的遗迹仍然清晰,基槽,城门轮廓,乃至地理位置的选择,完全看出来精心的筹划和布局的严谨。   赫图阿拉也是,再外行的人,一旦踏入也会悟出其中的深意。我每次出入汗王寝宫的时候,这种感觉尤其强烈。不过这种感觉很快会被另一种气息替换,那样的气息是柔媚的,有几分缠绵与缱婘,水火相溶的崩溃,又有无限的悲哀和感伤。它冲淡了赫图阿拉的刚武,一袭香帕轻轻一扬,就覆盖住招展的八杆大旗。   这一袭香帕是孟古的,皇太极的生母。我窥探她寝室的时候,叶赫家族的容貌立即在帷幕后浮现,她的眉目,秀发,珠钗和团花,锦缎旗袍里的身材,是长白山部落氏族特有的。她因美貌多情而受宠,日夜相伴努尔哈赤左右。可惜这个叫做“丰姿”的女人,福缘浅薄,从佛阿拉搬迁到赫图阿拉,没来得及度过一个喜兴的新年就病死离世。她的死,给努尔哈赤很大的情感打击,不知道浴血厮杀的中年男人在妻子的遗物旁边流过多少眼泪,多少夜晚回忆恩爱辗转不睡。可以确定的是,孟古的灵柩在我伫足的四方大院里,整整停放三年才埋葬。   雕花行云的屏风里面,是一个梦幻般的孟古。她死后,哪个女人来这间寝室陪伴努尔哈赤?是阿巴亥,还是其他别的女人?我想不管是谁,最终也没有人的地位与孟古比肩。一是她受到努尔哈赤的宠爱,第二个,也是极为重要的原因,她的儿子皇太极登基继承了汗位。   这间充盈着爱情和美好的寝室,令人遐思联翩,在我的内心当中极其尊贵。也是我在赫图阿拉所有房间里留恋时间最长的一个。每一次,我的目光都逃过现实,触摸到久远的柔软,既有涩涩的酸楚,又有难以理清的缠绕。   我最近的一次去,却发现房间外的金属栏杆撤掉了,游客花上十块钱,就能随便进去拍照。去时碰巧遇上两个年纪不轻的人穿着劣质宫服,在照相师的摆布下,坐在炕上,或炕沿、椅子上,或紧挨绘花的摇篮拍摄照片。我心里恼怒,觉得受了侮辱,愤然离开。待冷静下来想想,整个赫图阿拉都是商业化的,况且一间没人住的房子,闲置了也是一种浪费。   4.
  赫图阿拉既有铁马兵戈的隆重,就该有活泼生动的色彩加以调和。否则,它就是一段僵直的线条,缺少了变幻莫测的灵逸。这种灵逸,不必多,一抹足够。犹如一点羞涩俏皮的巧笑,轻而易举地瓦解了故作深沉的冰冷颜面。   在孟古与努尔哈赤寝室的外间,西墙上端供奉着一个方形的佛龛。佛龛罩黄色锦缎,肃穆中增添了几分神秘。这份神秘,强烈地吸引我,乃至每个看到它的人。佛龛的神秘,在于它的特殊性。它是一个汉族女人的化身,与努尔哈赤的一生有着紧密关联。她从未在正史中出现,却在民间故事里代代流传。   很小的时候,我喜欢听奶奶“讲古”。我清楚记得奶奶坐在乡村安静的夜里,衔一柄镶绿松石的旱烟袋,借着明灭的烟火微光,讲努尔哈赤脚心的七颗红痣,讲叫喜兰的女人如何与努尔哈赤骑着大小青马出逃,后来喜兰如何被剥光衣服,鞭尸三百。努尔哈赤脱逃后如何发誓,世代供奉恩人喜兰。我奶奶还说,喜兰是大户人家的女人,她爱上了努尔哈赤,两人先有私情,才有救命之恩的。   我对于这个女人的最初印象,就来自奶奶叙述的惊险曲折的故事。可我始终不明白,奶奶说的“大户人家”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家,我以为,他兴许是地主、商人、手工业者。我恰恰没有想到,喜兰的真正出身应该是,辽东守备李成梁的小妾。当然,这是以后我对这段历史做一番简单梳理得到的结果。   我还能为这件事情找到的根据二:我的一位同事,他与我闲聊,谈起从吉林梅河的老家迁至赫图阿拉西南的小镇,他父亲什么都舍了,却把一个供像带到辽宁。他说,父亲不许他们看。有一回他偷偷看了,知道是一个光屁股的女人。事后,父亲差点给他的腿打断。到了文革破“四旧”,他父亲在一天晚上偷偷砸烂了女人像。他问为什么。老人吓得慌忙捂住同事的嘴巴,禁止他声张。   我断定同事说的就是喜兰,并且告诉了他。他恍然大悟,弄懂为什么他们家祭祀的时候要熄灭灯光。我说这是尊重,不敢违背祖宗圣意。其实在黑龙江,这种方式叫“背灯祭”。我看过资料片,在沉沉黑夜当中,咚咚的鼓声像要把人的骨头敲碎。古老的唱词从沙哑的喉咙发出,更像是来自某个洞穴。 
 
  但这些似乎都不足以采信,喜兰的身份缺少实证,她的身世仍旧是扑溯迷离的-----善良美貌的汉族女人与大清王朝肇基者的浪漫纯情,是不是真的发生过?如果仅仅是一个传说,为什么涉及到大名鼎鼎的辽东守备李成梁?李成梁是否真的娶过叫喜兰的小妾?倘若真的是虚构,为什么努尔哈赤要把一个无法验证的女人当做神灵,且制定了庄重的祭祀仪式?再有,我奶奶也亲口跟我讲,过去的满族家家供奉这个女人,只是随着生活方式的逐渐改变,她才从满族人家的墙壁悄悄隐退。   喜兰留给我一大片空白,悲戚而纯美,忧伤而惋惜。但是我更喜欢这件事情无处查询的渺茫。在我看来,这件事情起码反映出几层意思。抛开李成梁与努尔哈赤的背景渊源不说,单说努尔哈赤与喜兰,患难真情,生死与共,放在人人追求现实利益的今天,又几人能做到?信守诺言,朝夕默念,知恩图报,比照现世的狡诈虚伪,我看到的不单是儿女情长使英雄气短,更多的是人性中的优秀品质。也许,我们太缺少这种品质了,因而显得珍贵。   一南一北两铺大的夸张的火炕,占据了这一个较大的空间。炕上安放的木柜,四张木桌,以及北墙根的铁锅,都说明它还有其他的用途。这种结构的房间,我是最为熟悉的。可以说,我就在这样结构的房间里出生、长大。所不同的,是努尔哈赤用火炕取暖,宴请诸大臣贝勒,北墙根的铁锅,用来煮肉祭祀。   有一回,趁游人稀少,我操起生锈的大铁铲凌空在锅里搅了搅,这一个动作,让我蓦然警觉:原来幼年的生活从来没走开,在特定的场合,它表达的异常深刻。尔后,我还到木桌旁坐了坐,身边有后金的额亦都、何和里、安费扬古、费英东、扈尔汉……他们都在场,各带三分醉意,七分剑气。   5凡初到赫图阿拉的人,都滋生过共同的疑问:方圆五公里的平原高冈,千军万马的饮水怎么解决。从山下的苏克苏浒河调运吗?事实的情况是,赫图阿拉全城没有一处引水工程,甚至没有一点调水入城的迹象。那个时候,我也是心里疑惑,不懂得努尔哈赤运用什么手段化解的需求矛盾。   出大衙门往东,沿青石板路下坡,地势霍然开朗。道路南面稍远一些的盆地微微隆起,柳树榆树茂密成荫,在大片的草地上,有一口水井。这一口水井,为我揭开了谜语-----赫图阿拉性命攸关的水资源,全都发端于此。从1603年到迁至抚顺的界番城,一眼清泉养育了努尔哈赤乃至他的军队十几年。其间,建州多次遭遇干旱,这眼清泉却从未有丝毫减损;遇上多雨的年份,泉水不溢不泄,它像是参悟了天地玄机,波澜不惊,平平静静,不管多少人马饮用,始终保持稳定的水面。   我想它必是一眼神奇的清泉,如若不然,在黄土山岗上,怎么会这样巧遇,偏偏独一无二的水脉被努尔哈赤贯通。假如没有这口井,努尔哈赤纵使浑身计谋,也谋不出维系生命的清水。令人不解的是,努尔哈赤凭什么找到这眼井的?为了这个原因,我特意拜访过一个文化馆退休的老人。那天傍晚,我找到老人的家,老人为我取出保存的三本书,三本书都是他早年收集的民间故事,我一边和他说话,一边粗略翻看,一看之下大惊:他收集的喜兰的故事版本,几乎与我奶奶讲给我的一样。最让我惊诧的,是努尔哈赤凿井的传说。那则短小的故事,至今叫我记忆犹新:努尔哈赤到赫图阿拉以后,适逢建州干旱,他常为吃水的事情犯愁,到处寻找水源。一天,他看到一只白兔从一株榆树下跑出来,急忙奔过去,见榆树根下土层湿润。他心里惊异,没有说什么,一连几天,他连续观察,紧接着,他命人在树下挖掘,果然,冒出一脉清澈的泉水……
我痴情于这则小白兔的传说,像一个孩子醉心美丽的童话。但后来我又知道了真实的史实:佛阿拉缺水是搬迁的重要理由,五大臣之一,13岁被努尔哈赤收为义子的扈尔汉,正是遵照义父的王命,在赫图阿拉找到了这条水源。   天将大任,除要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外,还为他预备好重要的辅助条件。如时机,地利,人和诸多条件缺一不可。赫图阿拉的井水,按我的唯心观就是,上天若干年前埋好的线索。努尔哈赤离开二十多年,再重新回来的时候,轻轻一扯,从深深的土层下扯出来,为他的宏图大业服务。   在赫图阿拉,唯一逃脱被仿制厄运的,大概就是这口井了。厚达数尺的方木镶嵌的井沿,方木下面的石块,还有缝隙里的绿苔,幽幽的清水。每一次临水而立,我就看到正在崛起的后金在水面荡漾。   几年后,不知道是按照执政者的决策,还是设计者的审美出现偏差,总而言之他们给井套上一件硬梆梆的外套-----四柱四角的凉亭,井台抹水泥,砌一圈水泥桩。我觉得,井一下子老了,朽了,像一只患了玻璃花的眼睛,看上去一片混沌。- --------我谨保证我是此作品的作者,同意将此作品发表于中财论坛。并保证,在此之前不存在任何限制发表之情形,否则本人愿承担一切法律责任。谨授权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全权负责本作品的发表和转载等相关事宜,未经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授权,其他媒体一律不得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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