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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树殇

2020-11-09抒情散文祁连雪峰

树 殇王振武中秋节的当日下午,我回老家看望年迈的父母双亲,一阵寒暄之后,便提到了昨日晚十二时天公突然发作的那一场大风。父亲说老庄子门前的那棵大白杨树被昨夜的那场大风连根拔起 ,高大宽阔的身躯斜躺在了地面上。我的心不由
树 殇
王振武
中秋节的当日下午,我回老家看望年迈的父母双亲,一阵寒暄之后,便提到了昨日晚十二时天公突然发作的那一场大风。父亲说老庄子门前的那棵大白杨树被昨夜的那场大风连根拔起 ,高大宽阔的身躯斜躺在了地面上。我的心不由的为之一怔,感到非常的惊讶。况且父亲接着又说:“庄子上的人们都说,那么大的树被连根拔起,不是好兆头,一定会不吉利。”我在不经意间向父亲问起了大树的年龄,他只知道大树是其吴家姑妈十三岁时先人栽植的,屈指算来大树的年龄已上百岁了。听了父亲接二连三的叹息声,坐立不安的我便急急忙忙地走到那生我养我的老庄子想看个究竟。只见我那非常熟悉、非常亲近,需二人合抱才能丈量清它的长度的大白杨,携带着它水桶般粗的横七竖八的主杆、茂密的纵横交错的枝叶,毫不留恋地连根拔起,彻底地倾倒斜躺在了生它养它的大地上。修长的枝杆和繁茂的黄叶在萧瑟秋风的袭击下瑟瑟地抖动着,似乎在悲叹自己不幸的遭遇。好在乡亲们没有像往常那样贼急慌忙地用大锯利斧瓜分它、宰割它。因为在乡亲们的心目中,大树是先人栽植的,上了年岁的神树,谁也便不敢动它,瓜分它,方才侥幸保留了一具全尸。
面对被狂风拔倒在地的大树,一股强烈的悲凉袭上心头,足令我叹息不绝,难受至极。因为我们彼此之间太熟悉、太亲切了。可以说,像我们三四十岁以上年龄的庄户人大都是在大树浓荫的庇护下,在那忍饥挨饿的岁月里,一天天、一年年艰辛地成长起来的。
我于上世纪六十年代中期出生在上柴村的这个王家庄庄里。在我幼小的记忆里,老庄子是用泥土板筑而成的大庄窠,我们王姓的十多户人家就居住在这个庄窠内。庄窠东北面的正中开着一个豁口,便是庄子的大门。我贫寒的家就在这个大门内的左边,大门外左边离庄墙很近的空地上便生长着一棵粗大而高阔的白杨树。大树前约五十米之遥便是一座与庄户人息息相关的涝池。由于大树的根已深深地扎入涝池的周边,根系发达,吸水充足,大树也就毫无节制地疯长着。根部粗壮,需二人合围才能抱住。树冠高大,虬枝横七竖八,纵横交错。每到盛夏,大树变得枝繁叶茂,浓荫遮天蔽日,是庄户人集会商讨、歇脚纳凉、谈古论今的好场所。在庄户人的心目中,大树就是家的标志,大树就是村庄的象征。无论是本村人,还是远方的亲朋好友,进了上柴村只要顺着大树的方向走,准能找到王家庄庄的亲人和朋友。尚未懂人烟的小孩子玩耍走远了,只要看见大树,就不至于迷失方向而找不到自己的家。有大树就有生他养他的家,就有含辛茹苦养育自己的亲人。
一棵百年的大树,就是一部厚重的历史著作,那一圈圈密密匝匝的年轮,记录下了太多的时光痕迹,好象时间在古老的身躯里凝滞住了。一棵百年大树,恰似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那一道道深深浅浅的皱纹,刻满了人世间的百年沧桑和悲欢离合。
就是在我的童年时代,每当正月初一过大年,像我爷爷一样的地主分子早已把大树底下打扫得干干净净,男女老少便聚集在大树底下互相祝贺来年吉利。大人们依旧穿着破旧的衣服互相打拱作揖,拜年问好,脸上比平常多了几丝微笑,多了几分喜悦。拜过大年后,便三人一伙五人一团地走东家跑西家喝年茶,吃年糕,打扑克,玩牛九。一毛钱买一盒的经济香烟咂得有滋有味,再抿上两三口青稞烧酒,就高兴得手舞足蹈起来。而我们难得过年才能穿一件新衣服的孩子们更是高兴得活蹦乱跳,大都穿着母亲手工缝制的新棉袄,个个手里提着一小串小巧的鞭炮,一个一个地捏在指头中间啪啪作响地燃放着,甚至就连手指头炸疼了也强忍着疼痛而笑得弯腰低头,相互牵着手拉拉扯扯地一溜烟跑来跑去。让那些忧愁、寒冷、饥饿、贫穷等他妈的玩意儿统统见鬼去吧。
农历二月初二是龙抬头的节气,庄户人祭奠龙王的仪式很古朴很简单,除了人人吃几碗手擀的长寿灰面,便就是聚集在大树底下挨个儿荡秋千。于是几个年轻力壮的哥们便拿上皮车拉田用的大麻绳,动作麻利地攀到大树上,在横着的一根如水桶般粗壮的桠枝上系好两根麻绳,倒垂下来离地面一尺有余,将两根绳子打成结实的结,就是简易的秋千。但那时人们称之为打秋,至于像秋千这样文雅的名称还是后来到县城上中学时才知道的。而这简单的娱乐活动似乎是大人们的专利,而且时间只有一天,一到太阳落山天黑下来时,上树的哥们又将秋千拆除了。孩子们由于胆小害怕,打秋时都是大人们捎带着漫漫地来回荡着,有的甚至惊吓得哇哇乱叫。我当时算得上是胆大的孩子,在大人的捎带下将秋千荡得高高的,也不害怕。随着年龄的增长,跟着大人将秋千荡得多了,也就掌握了荡秋千的要令,于是就学着大人的做法捎带上比自己小的伙伴们自由自在地、放心大胆地荡开了。
大树底下是庄户人消除疲劳、放松心理、召集会议、相互骂仗的地方。劳动了一天的男人们吃过饭后便聚集在大树底下狠命地摔跤,拔腰,举简易笨重的石头担子,以此来比较力量的大小,
方能显示出庄稼汉特有的声威。小孩子们则围在大树底下玩老鹰抓小鸡、捉迷藏的游戏,要不就打尜尜,踢毽子,跳方。个个都是土衣服土鞋子,土手土头土脸蛋,惟有两只转动的眼珠是干净明亮的。生产队有事需要商量时,只要队长的哨子一响,大伙儿都主动聚集在大树底下七嘴八舌地商量。假若遇到麻烦事时,男人门便吼着驴叫唤一样的嗓门互相争吵着,对骂着,动不动还要挽手抹胳膊地扭打在一起,两个肉身子抱在一块儿,在土地上滚来滚去,好象痛痛块块地干上一仗才能解恨似的。而女人们吵嚷起来则是比鸡儿骂狗,含沙射影,骂起仗来跟饿狗争食似的乱喊乱叫。什么你家的娃子偷了我家的鸡,张家的长李家的短都能道得出来,甚至把我家的男人摸了你家的婆姨媳妇都说得有板有眼,活灵活现。所有的家丑,所有的脏话都能嚷出来。吵嚷得不可开交时,再挨上自家男人的几个嘴巴便嚎啕大哭起来时,才能草草收场了事。
盛夏七月,大树底下是庄户人歇脚纳凉的好场所。地里农活闲时,男人们就在树下摆一张小方桌三五成群地打打扑克,玩玩牛九,每人拿十个大豆论输赢,什么时候不玩了则一了百了,丝毫没有一点赌博的性质。女人们则屁股下坐一张小方凳围在一起搓麻绳,衲鞋底,绣枕头,唧唧喳喳地闲谝着自家的男人多么的懒惰,娃子是多么的调皮捣蛋,公公婆婆对待自己是如何的刻薄。动不动还要把手里的针线活凑在一块儿比一比,看看谁的活细,谁的花好,谁的手巧。这边的爷爷们在抡着榔头捶芨芨拧绳,那边的父亲领着几个小伙子在光着脚板洗毛毡,搓牛吃水毡帽。大一点的伙伴们则将自家的驴放饱后拴在大树下看看谁家的驴的肚子大,毛发儿光,论一论谁家的驴骑上乖,不尥蹶子。争论不休时,再将驴子们牵过来拉过去地比一比,试着骑上遛一圈,感受感受到底咋样。小一点的孩子们手里拿一块黑面干粮津津有味地嚼着,要不就围在自家大人的跟前东瞧瞧,西望望,蹦蹦跳跳地溜达一阵子,玩累了就依偎在大人的怀抱里呼噜呼噜地睡大觉。还有的姑娘媳妇们则到涝池里端一盆水在大上底下搓洗衣物,洗完了将污水就地一倒,便一手拎着衣服,一手提着盆子不慌不忙地回家晾晒。总之,庄户人家的日常生活劳作始终离不开大树,离不开大院。一切好消息,坏消息,只有到大树底下才能听到。所有有益有趣的活动和打架骂仗谝闲传盯闲话的事儿都会在大树底下时不时地发生着。
转眼间,庄户人的思想解放了,生活也漫漫地过得殷实了,在破旧的大庄窠蛙居了几十年的人们开始骚动不安了。由于住房狭窄破烂,大小伙子找媳妇结婚很吃力,庄户人便一家接一家地陆续从庄窠里搬迁到了现在的居民点上。砖瓦房算是一天比一天多了,家家户户都看上了彩电,架通了电话,吃上了自来水。每到太阳落山后,各家各户的大门紧闭着,大人孩子们都围坐在自家的电视前看节目,听音乐,街道上显得冷清寂静,再也没有过去大庄窠大树底下那么热闹,那么红火,那么有趣,那么开心了。大庄窠早已拆除了围墙,平整成了耕地,种上了庄稼。大树底下则成了堆积粪堆、垃圾的场地,显得脏乱不堪。涝池早已干枯多年了,大树的根从涝池干裂的缝隙里冒出来,年复一年地消耗着大树的养分。于是,失去了涝池水滋养的大树已是老态龙钟暮气沉沉,其长势也就一年不如一年,枝叶一年比一年稀少了。加之庄户人远离了大树,大树底下失掉了昔日的欢乐和热闹,人们冷落了大树,怠慢了大树,大树早已显得寂寞无聊。日渐衰老的大树也就难以承载高大粗壮的躯体,终于在一场偶然的狂风袭击下,在共享了其余荫的庄户人酣睡的孤独中,神不知鬼不觉地连根倾倒了。大树倾倒后,失去了大树的庄户人才纷纷谈论起大树给他们所恩赐的种种好处来。
大树的倾倒令我倍加伤感的原因,还有深层的不被众人所理解的一面。这当然与人们所说的“神秘的风水”有关了。由于王室祖宗的坟茔就安在离大庄窠不远的西北角,一位风水先生说坟茔所占的地理位置相当优越。其中的要义就是坟茔的笔砚齐全,子孙后代读书工作的人多,并已得到了验证。风水上所说的“笔”就是这棵大树,所指的“砚”就是涝池。被称做“砚”的涝池已经干枯了,有名无实了,而被称做“笔”的大树如今居然也无可奈何地连根倾倒了,这样的惨象能不令人惋惜吗?当然,这仅仅是听说而已,不一定确信。为了生存,我必须得脚踏实地地面对现实。因为,历史总是往前走的,就让那些懊丧、那些悔恨、那些苦痛留在树木的年轮里随风而去吧!
作者:甘肃省民乐县文联主席,甘肃省作协会员,甘肃省杂文学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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